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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Lo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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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在高一那年, 元旦剛過,隆川降下一場暴雪。

初雪洶洶而至,寒潮肆虐全城。

培英國際不僅停了高一學生本就可有可無的晚自習,還放了三天假, 拿到學校分發到每個班的安全通知單, 莊在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小冬假”這種東西, 學校會安排研學活動。

不過細想想,他應該也放過身邊這些同學從未經歷過的“雪假”。

零八年冬天也是暴雪,他所在的鄉鎮小學用綁在電線桿子上的擴音喇叭宣布, 全體學生放一天假, 讓學生回去通知家長,憑個人自願來學校及學校周邊道路上幫忙鏟雪。

莊繼生當然自願。

他一貫敬重老師,認為讀書事就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學校是做學問的地方, 那麽學校的事, 自然也是第一等大事。

領著當時還沒自己高的兒子,莊繼生扛著一大一小兩把鐵鍬來了學校, 是那些學生家長裏幹得最熱火朝天的一個。

莊繼生這個人,任誰來評價都要說一句秉性好,從不偷奸耍滑, 工地上的小工頭們肯招他去做零工, 也是因為覺得這男人忠厚老實。

莊繼生在前頭鏟大雪堆, 莊在拿一把小鐵鍬去清理那些剩餘邊角, 只聽著父親一邊呼哧呼哧喘著氣賣力幹活, 一邊喜興地說著, 把路鏟幹凈了孩子們好上學。

培英國際如果通知家長來學校鏟雪是什麽情況?

莊在覺得畫面難以想象。

同桌折起通知單往書包裏塞,扭頭問他在笑什麽?

因為想到了兒時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他連平日缺少的分享欲都多了一份,溫聲說:“我在想學校要是喊家長來鏟雪是什麽情況。”

這話像是過於天馬行空了,同桌楞住半天都無法理解,面上的表情莫名其妙地抽了抽,然後跟莊在說:“不可能啊,”他朝窗外一指,學校花壇邊掃雪機正在積極作業,“家長怎麽會來學校鏟雪啊?有這些機子不就行了嗎?這些掃雪機和除雪設備,不就是家長出錢買的嗎?幹嘛要人來呢,學校不是有清潔工開嗎?”

莊在看向窗外,並不知道同桌所說的事。

“這些掃雪機都是家長出錢買的嗎?”

“對啊。”同桌理所當然說著,“這種給學校出力的事兒,家長們都搶著做的,畢竟花點小錢,讓自己孩子在學校出出風頭,以後老師也會多關註,多好啊。”

是的,莊在體會過。

小時候那次鏟雪結束,他的老師就很高興地對他說:“莊在啊,你爸爸可真能幹,一個人抵兩個人。”

身旁的同桌想起什麽,拉上拉鏈又說:“這批掃雪機,好像是司杭家裏讚助的,嘖~他們清港人的有錢,跟我們不是一個層面。”

莊在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怎麽說,不好反駁,也不能應和,因為他甚至跟他的同桌都不是一個層面的。

老師會怎麽評價司杭的父親呢?你爸爸可真能幹嗎?

外頭雪花紛紛揚揚,收起書包,走在放學時喧鬧不已的人潮裏,莊在忽然想莊繼生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跟莊繼生說過話了,並且他清楚知道這個“很久”會無限延長下去。

生死之間,是永無聚頭的。

哪怕有一天他也死掉了,他也不會有機會再見到父親了。

他試著往過去回憶。

初中他在寄宿在學校的老師家裏,莊繼生去了曲州市裏務工。

每隔半個月莊繼生都會打電話來問莊在,住在那邊好不好?莊在說挺好的,問錢夠不夠用,說夠用,沒話說了,他大概蹲在哪個墻角正抽煙,舊手機裏呼呼灌著風,聲音也啞,老半天後又擠出一句,問:“那,你跟同學們都還好吧?”

莊在還是說,挺好的。

“莊在,好好讀書,人只要肯吃苦早晚有一天能出頭。”

他不曉得父親為什麽總是這樣感慨。

但每次都會答應下來,說知道了。

他不去辯解自己對這個世界可能已經產生了和父輩不一樣的新看法,因他深知,讓父親放心比什麽都重要。

而此刻,他站在培英國際的正南門,風雪迷茫,簌簌地落在傘面上,看著一輛輛豪華轎車擁堵著、疏通著,接走他們的孩子。他忽然想問,這些人都是因為能吃苦才出頭的嗎?吃了什麽苦?那個苦他能吃嗎?

“莊在!莊在!”

女孩兒清脆的聲音喊著他的名字。

他回過神,目光尋去,看見撐一把小紅傘的雲嘉,雪白的羊絨圍巾本來圈著半張臉,跑動中,塌落下來,她著急地越過一層層人潮車流正朝他靠近。

終於走近了。

她臉頰泛紅,氣鼓鼓的:“我真的嗓子都要喊啞了!旁邊人都在看我,就你偏偏不看我!”

他現在看她了,並且說了對不起。

正想解釋自己剛剛走了神。

但雲嘉好像不怪他了,也不管他了,鼻子和嘴巴呼呼出著熱氣,往周圍一看,火力全開,從學校罵到家長。

“培英的假期組是一個有腦子的都沒有嗎?都已經曉得今天道路積雪不好走了,提前放假也不會錯峰嗎?現在全堵在這兒,開心了吧?熱鬧了吧?某些家長是天王老子嗎?連交警叔叔的指揮也不聽,插道!逆行!真給他們能壞了!扣分!全給我扣分!家裏房子著火啦?這麽急!”

罵順氣了,她才重新把註意力放到莊在身上。

“下著雪,你怎麽回家呀?”

“坐公交。”

雲嘉眼睛倏的發亮:“你今天沒騎車?”

莊在說:“早上看天氣預報說有雪,我就沒騎了。”

雲嘉松了一口氣,笑了笑:“那就好,剛剛徐舒怡說可以喊你一起回家,我還擔心你的山地車不好處理。”她拉住莊在的袖子,一邊走,一邊絮絮說著,“快走吧!徐舒怡坐我家的車,剛好也能送你一起,徐舒怡沒車回去就知道來找我,你為什麽就不知道來找我啊?莊在,你讀書讀的腦子裏除了書,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嗎?”

莊在對上她回頭看來的目光,粗密的睫毛眨動幾下,掩住眸光,不自然地說:“……有的。”

雲嘉明顯不信,鼓著腮一嘆氣。

正要風風火火往前走,又被莊在猛的往回一拉,她的身後,有毛躁搶行的車子緊急按響喇叭。

而她身前,她的小紅傘與莊在的灰色傘面撞到一起,傘面積下的雪花,碎碎飛揚,怦然震作團團白霧。

雲嘉被尖銳的喇叭聲嚇了一大跳。

莊在緊抓著她胳膊的手,一點點地慢慢放開,他低著頭看她,卻因尋不到她此刻低垂的眉眼,分辨不清她此時的情緒,而無由忐忑。

“你別生氣可以嗎?我……你小心一點走路。”

雲嘉不說話了,悶頭拽著他向車子走去。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

昨天傍晚雲嘉來過黎家,說冬天一下雪就想吃田姨做的芝士焗紅薯,假期這兩天,她媽媽要請朋友來家裏作客,她大概不能過來了,叫田姨做好了找黎陽當跑腿,送到她家去。

三流大學寒假放得早,此時黎陽人已經在家,跟一條沒筋骨的死魚一樣賴在沙發裏打新游戲,聞聲一下直起身子:“叫我跑腿?你就會折磨你哥我是吧?”

雲嘉嬌橫揚聲:“不行嗎?”

黎陽拿雲嘉沒辦法:“行行行!”

周六上午,田姨買回做芝士焗紅薯所需的材料,又額外做了雲嘉喜歡的小點心,在廚房忙活半天,等東西做好了,黎陽卻不見了人影。

今天早上陳文青和黎輝有事一同去了外省,臨走前囑咐可能三兩天內不回來,黎陽一下沒了出門禁令,興奮過頭,立馬拿起手機呼朋引伴,完全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妹妹交代的一樁差。

田姨將電話打給人已經在桌球室的黎陽。

那邊說回不來了,又很快找到給自己代勞的人:“莊在不是在家嗎?讓他去送啊。”

田姨說:“家裏現在沒有車,司機送你爸媽他們了。”

黎家所處的別墅區外面不好打車,因這裏的住戶大都是私家車進出,出租少到這邊攬客,現在又是剛停雪的天氣,單是等打車都不知道到什麽時候能打到,等再送去雲家,東西怕是早涼了。

要是送別的食物也還好,偏偏是芝士焗紅薯,一旦涼了,紅薯不好吃,芝士更是難入口。

在外頭正玩兒著呢,黎陽沒心思操這份心,直接說:“誰說家裏沒車?自行車也是車,就讓莊在去,他騎車快得很,騎山地車好哇,還不堵車,趕緊讓莊在送去吧。”

田姨還想說“可是天氣這麽冷……”,黎陽已經將電話掛了,她知道黎陽的脾氣性格,再撥過去也是無用,便只好上樓喊莊在,問他願不願意去一趟。

再過兩分鐘烤箱就到時間了。

她覺得這事有點為難人,正想說,不去也沒關系,明天再做一回,到時候讓黎陽去送。

但後話還沒開口,書桌前的莊在已經放下筆,合上書,答應了。

“那您打包得嚴實一點,那個很容易涼吧。”

“好好好,我裝在飯盒裏,再裹一層毛巾保溫,你路上也別騎車太快,你走那個小路,“田姨告訴他一條近道,“二十來分鐘就能過去了。”

送莊在出門,田姨又叮囑一遍路上小心。

等不見人影了,她才忽的想起來,忘了提醒他,那個園區比黎家這邊還嚴,這邊登記了身份就能進來,可那邊信息登記完善,必須住戶家裏出來人領著才允許外人進入。

而莊在冒著寒風一路騎行,車把一側掛著晃晃蕩蕩的保溫袋,也的確被攔在了崗亭門口。

他找地方停好了車,站在崗亭窗口前說自己來送東西。

保安從窗口裏遞了登記本子讓他填,只見男生指關節凍得通紅,幾乎拿不住線圈上的圓珠筆,用力甩甩手,又快速做了兩下手指緊握的動作,以此來加速血液供暖,讓手恢覆知覺。

“你填好了就進來吧,等電話打過去,人出來接應你,還得一會兒呢,你別在外頭待著,我這裏頭暖。”

“好的,謝謝您。”

他填好信息,進了小小的崗亭內部。

裏頭的確暖和,狹窄空間裏靠墻放著一個小太陽取暖器,又亮又熱,保安把原本搭在上面烘的一雙手套取下來,踢出臺面下的塑料凳讓他坐。

保安把電話撥去雲家說明情況——是雲小姐的舅舅家派人來送東西。

因為離得近,莊在清楚聽見裏頭是一個很年輕的男性聲音在說話,在保安問“你們要不要派個人過來接,這個男生現在就在我這兒等著呢”,那邊停了好一會兒,慢條斯理地問:“男生?多大?”

保安瞥莊在一眼:“十六七的樣子。”

那邊說:“哦,那我知道了,你讓他就在這兒等著吧,待會兒剛好雲小姐要出門,會去那裏拿的。”

電話掛了。保安對莊在轉述說:“你在這等會兒,雲小姐待會兒要出門剛好從這兒拿。”

莊在手裏捧著四四方方的保溫袋,手指因為極冷後回暖,血液發燙,骨縫裏有種發脹的癢。

他安靜等著。

保安的迷你電視裏回放著隆川衛視今年的跨年晚會,兩位主持人,男俊女美,每有女主持人的串詞,屏幕詞條前就會出現一個名字,雲姿賢——雲嘉的堂姐。

歌舞節目過了好幾個,時間悄然流逝,這時裏頭有一輛豪華轎車開出來,因為不是業主的車,不用起立致敬,保安按了按鈕,遠遠地升起道閘。

其實莊在並沒有看清,只隱隱看到雲嘉坐在後座,身邊的人好像是司杭,他一下對上剛剛電話裏年輕的男性聲音。

他下意識著急地想要站起來。

保安被他的動靜吸引。

現在出去追車也追不上了,他對保安說:“好像等了很久了,您方便再打一個電話過去問一下嗎?”

電話撥過去,這次接電話的人換了。

是雲家的傭人,她對之前那通電話一無所知,了解情況後,叫保安這邊等一下,掛了電話,撥給雲嘉。

車子開出園區不遠,雲嘉腿上正放著平板,剛剛快到道閘那兒,司杭遞了平板給她看,叫她幫忙挑買手發來的幾套潮牌,她了解司杭的品味,但倒不精通做這種風格的男裝搭配,全神貫註地翻選著,直到身旁的手機響起。

傭人打來電話問她,是不是忘記在崗亭那兒拿東西了。

又把保安講的情況說了一遍,是她舅舅家來送東西,一直在崗亭那兒等著。

舅舅的車做過登記,保安也認得人,會放行的,怎麽會在崗亭等?

雲嘉猜想可能是黎陽開自己的車過來的,便問:“是黎陽在崗亭嗎?”

傭人也拿不準:“好像是,保安說是個小夥子。”

今天出門坐的是司家的車,司杭發現了一家法國菜,特意邀她一起去品嘗。

雲嘉告訴司機掉頭回去。

司杭反應有些大地問她怎麽了,“怎麽突然要回去?”

電話還沒掛斷,雲嘉對司杭說:“我表哥來了,他都在崗亭那兒等了,要不我們接上他一起去吃飯吧?”

司機正要掉頭,司杭出聲說不用回去了。

司機自然聽他的。

吩咐完司機,他對雲嘉說:“就我們兩個人吧,你也知道的,我跟黎陽哥……不太能處好。”

雲嘉想想也是。

喊上黎陽,估計這頓飯估計吃到最後都卡嗓子。

“行吧,就我們兩個吧。”雲嘉對司杭說,“我表哥如果之前跟你說話不好聽,你別放在心上,黎陽他跟誰都不好,他對莊在也很差的,哎呀算了,我也不想見他了。”

雲嘉跟電話裏傭人說:“讓他放下東西就走吧,你提醒他,開車註意安全啊!”

又隔了好一會兒。

雲家的電話撥來崗亭,保安接了,很快又掛了。

他對身邊的男生:“東西放這兒,待會兒有人來取,你可以走了。”

“哦,好。”

室內溫度下,運動鞋鞋邊的雪碎已經融化了,一半濕鞋,一半濕地。

他怔怔地起身。

那一圈浸透地面的深色水印,是無用等待的痕跡。

走到崗亭外,他沖保安禮貌地說:“打擾您了。”

保安沖他擺擺手,只覺剛剛電話裏說得奇怪,什麽叫開車註意安全,這孩子哪來的車,騎車註意安全還差不多。

“走吧,小心點兒騎吧!”

想到自己還有副舊手套,保安轉身拿上準備借出去,再往門口一站,張嘴無聲。

那道黑色身影並一輛單薄山地車,已經行出去老遠,少年脊背壓低,速度很快,一眨眼就在拐彎處消失。

滿世界堆著厚厚的積雪,雪光一晃,除了地上的兩道車轍,就像從沒有人來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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