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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夢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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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夢馬

秋夜裏,因著突如其來的雷陣雨,周遭溫度低了許多度。

南岑今晚外出,只穿了一條白裙,正是她初到廣泰時,唐曉翼所見的那一條。連帶著那雙腳上的運動鞋,都同那天的是同一雙。方才未下雨時,因為心情激動,身體尚感覺不到寒意,但到此刻,寒涼便愈演愈烈,幾乎穿透肌膚、滲入骨髓,令她向外踏出的每一步,皆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她卻全無退縮之意,而是轉過頭來,凝視著唐曉翼。她的雙眸仿佛有著某種魔力,把他攫住,難以從中掙脫,自情自願地順從她的意願,同她一起走到雨水之下。他們都沒學過交誼舞,只知道模仿著電視上的舞者們,將手搭上對方的肩膀與腰身,在雨幕中旋轉。

電閃雷鳴仍未停歇。偶有閃電撕裂天穹,訇然照亮他們彼此的臉龐。南岑頭發早已被雨水淋透,一根一根地爬在她那張素白的臉上,雙唇亦因寒冷而變得褪色、幾近發紫。可她不松手,唐曉翼也不想松手,孤單地、執拗地,陪伴著她在這條狹長巷道裏,作結局終將到來的共舞。

雨水將他們從頭到腳皆淋得濕透,連緊緊相扣的雙手間,指縫亦淌滿水漬。他終於感到不忍,抑或者窒息,像對她覺得恐懼般地開口阻攔:“就到這裏吧,再繼續下去,你可能會感冒。”

南岑卻並不接他的話,而是攬著他、攀著他,繼續踩著腳步轉圈。濕發飛揚,掛在了他的手臂上,她忽然在下一次雷鳴前靠近他,將整個人皆掖入他的懷抱,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前。

少女伸出細長的手臂,一言不發地、緊緊地抱住了他。

隔著被水打濕、幾乎可以認作不存在的衣服,唐曉翼感受到南岑的體溫。與冰涼雨水形成鮮明對比的、堪稱灼熱的體溫。他疑心她是否由於受涼而迅速地發起了燒,只想著用掌心去抵她的額頭,好確認她是否正在發熱——擡起的手迅速被她按了回去。南岑悶聲道:“別動。”

他又一次聽了她的話,垂下手臂一動不動。可指尖在半空中神經質地戰抖了一下,唐曉翼覺得,他還是有必要做些什麽的:於是他再次擡起手,回抱住了南岑。

她很瘦很薄,似一張輕飄飄的紙片,被水打濕後卻不會變得綿軟,只會愈發的炙熱。單薄的棉布面料之下,唐曉翼第一次觸碰到少女的脊椎,塊塊分明地排布在她的肌膚之下,他以指腹一一點觸,默默計數。漸漸地數不清楚,索性放棄,只好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等待著她自願把他放開。

雨聲淅瀝不止,雷鳴偶有發生,南岑卻在數息沈默以後,方才悠悠開口。

第一句話卻是:“多謝你。”

謝他什麽呢?唐曉翼摸不著頭腦。謝他帶她去看匯演?謝他特意為她學了一首歌?謝他偏偏擇了這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險些把郁積於胸腔之中的情愫傾瀉而出?

在她的言行舉止中,他已然意識到,他不能同她表白。

她決絕地拒絕著接受他人的愛慕與好感,掩耳盜鈴般地強行將那幾乎必然的發展扭轉至她希望的方向上:即便她知道,這麽做只會讓所有人都不滿意。她回避他的感情,對房間裏的大象視而不見,仿佛滿腔希冀地祈禱著,他們間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們還能繼續當朋友。

而他亦是頗為知趣之人,知曉不可能逼她太緊,為今之計,唯有他主動後撤,當真把這段關系視作純粹的友誼。

戀愛本就是你情我願的前提下,方有可能發生的浪漫情節。

不論南岑是出於什麽樣的原因,才逃避著不願發展這樣的關系,到了此時此刻,原因已不再重要,結局已然既定。他的確喜歡她,也的確不想見她為難,因而情願犧牲自己,換得他們繼續做朋友。

“不用謝,你太客氣了。”

綿密不斷的雨聲裏,南岑聽見唐曉翼笑著說。

“我做這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畢竟我們是朋友嘛。”

朋友。這兩個字眼再度被南岑於唇齒間反覆咀嚼,最終任由苦澀味道在口腔中泛濫成災。她知道唐曉翼說這些話實非真心,她也知道唐曉翼未竟的那些話究竟指向何方,但幸好,他還是自願後退一步,為她留足體面。盡管這份“自願”裏,飽含著他本不應當承載的痛苦。顯然,因為喜歡她,他願意承擔這份不應到來的悲傷。

於“朋友”而言,眼下他們間的確離得過近了。南岑想要退開,唐曉翼手臂一松,像要順勢放她走,卻又在二人分離的那一剎,他重新收攏臂彎,再次緊抱住了她。

這次輪到她,冷不防撞進他懷裏。雨勢仍不見減弱,二人身上皆被澆至冰涼,唯有他那沈穩有力的心跳聲,透過胸腔跌進她耳中。

唐曉翼不過抱一抱她,便真的松了手。他們回到了屋檐下,無言等了片刻,暴風雨終於見歇。唐曉翼把單車搬回街道上,招呼著南岑上車,總算返回到家樓下。臨別時,他笑著說:“明天見。”她也回答:“明天見。”二人好似相安無事地同彼此道別,再轉身走開。

一面拾階而上,南岑一面嘗試用手去擰頭發和衣角的水。每捏一下,便有數顆水珠墜落至地,她疑心依自己這濕透程度,恐怕單用手絕難擰幹,索性回家直接洗澡。父母平日裏加班至夜間十點,此時應當還未歸家……她或許能趕在他們回來前,將淋雨的痕跡清理幹凈。

南岑摸出鑰匙開門,察覺到內裏那扇門並未關緊,而她斷定她出門前,明明已將這裏外兩道門皆關好。她默默嘆口氣,疑惑父母今天為什麽回來得這樣早,而她又要如何解釋她這麽晚才回家。

低眉順目地開了門,南岑說了聲“我回來了”,便低頭去換鞋。母親當然錯愕:“淋雨啦?怎麽渾身濕透了。”又趕忙進了南岑的臥室,幫她找起換洗衣物來,“趕緊去洗澡,免得著涼。”

接過母親遞來的衣物,南岑說“謝謝”,轉頭進了浴室。浴室空間逼仄,她擡手梳發時,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熱水器,登時便被燙得縮了手;再定睛一看被燙到的地方,已然紅了一小片。

南岑無聲地呼了口氣,擰開冷水,將那片皮膚遞到水龍頭下洗刷。

她洗了個熱水澡出來,正用毛巾貼著頭發,一點一點地吸幹水分,父母已迫不及待地叫她去沙發上坐下。南岑看出父母今晚心情不錯,似乎不打算計較她的晚歸,因而稍稍放下心來,坐到了父母之間的那處空檔上。

父親先說話:“小岑,這幾天你收拾一下,我下周一就去和你學校的領導說,把你的學籍從這裏轉走。”

她驚了一下,父親沒有給她追問的機會,自顧自地說下去:“咱們要準備回澧湘了。”

回澧湘。南岑擦拭頭發的動作頓了一頓,接著好似無事發生般地繼續擦了下去。母親在旁邊補充道:“我和你爸爸也是今天下午才得到的消息——之前咱們不是幫你爸爸那個朋友做了擔保麽?他還不上債,便輪到我們還。今天下午,忽然有人給我們打電話,說是那個朋友之前沒出現還債,乃是因為在國外蹲了幾個月牢房,如今刑滿出獄,就回國來了。他聽說我們家因著他的緣故,幾乎破產,連忙表示要把那些錢全還給我們。”

母親喜氣洋洋地向南岑展示手中的存折:“他還真是說到做到。下午才說的要還,過了幾個小時,錢就真的打到賬上來了。”

父親臉上喜色亦遮掩不住:“所以,小岑,我們可以回澧湘去了。”

回澧湘。南岑再度因這三個字而停頓了動作,慢慢地將毛巾從頭發上拆下來。她知道她此時應當露出微笑:“太好了,終於可以回去了。”然後她便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父母仍然在熱烈討論著回到澧湘後的計劃:先租一套房,再重新創業,攢點錢後再買套新房……言語間有著無限期盼與向往,像恨不得現在就動身,離開廣泰、回到澧湘。他們還著重提到南岑。說她現在正值高二,眼見的就要上高三,廣泰的教育質量顯而易見的比不上澧湘,把她轉回原來的學校才是要緊事兒。

南岑點頭應好,忽而起身:“爸、媽,你們先聊,我回房間收拾收拾。”

父母不疑有他,擺擺手讓她走。她回去臥室,把門輕輕合上,整個人貼住門扉,緩慢地長舒出一口氣。她想要嘆氣,又不明白她究竟要為什麽而嘆氣。回去澧湘,這本是值得她們一家彈冠相慶的好事,可她卻在這一刻可恥地想要做逃兵。她既不是不願回到澧湘,也不是認為廣泰有多麽的值得留戀,她可能只是……不想在“此時”離開廣泰。

她才來到廣泰,不過數月光景,還未曾把這座小小縣城逛透,連那些街道將通往何處都尚不明了。這裏沒有什麽令她牽掛的東西。她不習慣這裏的氣候,不習慣這裏的飲食,不習慣這裏的風景……只是這萬事萬物裏,潛藏了唯一一樣使她在意的事物,方能抵消這一切的不習慣。

南岑心說:我只在意唐曉翼。

仿佛她來廣泰這一遭,不過是一位旅游的過客,停頓一霎後即刻啟程,開往下一個目的地。然縱使是過客,也總在這一陣又一陣的走馬觀花裏,窺見令她心悸的吉光片羽。她想到他,想到他那因天生自來卷而總不聽話的四處亂翹的栗色頭發,想到他在昏黃路燈下陪洛基玩耍的認真側臉,想到他方才在雨幕中,緊緊環抱住她的冰涼雙臂。

她的十六歲,被編入了如此多的、同另一個人相關的片段,卻不似她此前認識的任何一位朋友、同學、老師或長輩那般,將隨著流水而沈墮至水底之下。

在歷歷回想起這些記憶的時刻,南岑沈默地抿緊了雙唇,將掌背按向額頭,近似冷酷地命令自己:不許因此而流下眼淚。她從不允許自己在情感中變得軟弱,連“示弱”都不準存在。

這些話、這些想法,她不會記入日記,更不可能說給唐曉翼聽。

她要安靜地收拾好她的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廣泰,就此切斷他們間的聯絡。

在那個年代,即時通訊技術尚未在普通人中普及,相隔兩地的人們若想聯系,只能仰賴紙筆信件。須得耗費數日時間,方可從郵差中取得那封寄給自己的信函。這份關聯實在太淺太淡,如有一方想要斷絕,便可徹底佚失彼此的回音。如若她搬離廣泰,如若她不告知他任何,那麽他們便將永遠——永遠地失去再會的契機。

南岑想,時間會為一切未竟的故事畫上句點,即使這個“句點”並不意味著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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