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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牢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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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牢獄中

不知什麽時候,牢門一陣響動。

幾個守衛進來,手中拿了新的墊子和薄被,將床鋪上的幹草也一起換掉了。

添了一張小矮桌,兩把凳子,還有水壺。又將房中打掃了一番,地上鋪了幹爽的細沙。

趙榛默默地看著,直到守衛關門離去,他仍然沒有動。

他靜靜地閉著眼,疲憊地呼吸著,胸口依然一陣陣發悶。他只想大喊。

日影挪移著,小窗也由明變暗。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然後聽見叮當的聲音。

是獄吏來送飯了。

對於一個犯人,這樣的餐食絕對豐盛奢侈得意外,任誰也想象不出。

三鮮筍炒鵪子、炙子骨頭、青蝦和蝤蛑簽,還有一壺青花瓷的酒。

蝤蛑簽就是梭子蟹羹。

海邊的地方,梭子蟹自然不罕見,但蝤蛑簽卻是禦膳房的好手藝。當年在宮中,趙榛親眼見禦膳房用梭子蟹肉做羹,只取兩螯的肉,餘者皆棄之不用。

趙榛自小就喜歡這蝤蛑簽,另外幾樣菜也是趙榛喜愛之物。

抓了酒壺來喝,入口微辣綿甜,卻是東京豐樂樓自釀的眉壽酒的味道。

那時在汴京,每逢清明,郊外踏青回來,五哥肅王趙樞都要帶著趙榛去豐樂樓,多數時候九哥康王趙構也在。

點幾樣小菜,對了滿街楊柳、一窗清風,把酒言歡,倒也快活自在。

那酒,多半是豐樂樓自釀的“眉壽”或是“和旨”。

熟悉的味道,而今卻是物是人非。

家國破碎,父兄北狩,浮世飄零,深陷牢獄,趙榛神色黯然。

接下去幾天的餐食,愈加有些不尋常。

早餐是雲英面。

母親明達皇後特別喜歡雲英面,隔幾天就要命禦膳房做了來吃。

做雲英面,要把藕、蓮、菱、芋、雞頭、荸薺、慈菇、百合,混在一起,擇凈肉,爛蒸。出鍋臨風吹晾,石臼中搗細,加上蜀地的糖和蜜,蒸熟。再入臼中搗,加糖、蜜等料拌勻,取出呈一團狀。待冷卻變硬,以刀切即食之。那薄片,像雪白的花瓣一般,煞是好看。

如今已是母子天涯。想那北地寒天,填飽肚子尚屬不易,何處去找尋這雲英面?

趙榛捧著這碗雲英面,直覺滿腹心酸,分明口口都是母親的味道。

晚餐有洗手蟹、酥瓊葉。絕對都是趙榛的最愛。

洗手蟹倒是簡單。

將生蟹拆開,調以鹽梅、椒橙,然後洗手再吃,味道鮮美,是下酒的好佐食。只是在這地牢內,沒法講究了。

酥瓊葉是把蒸好的饅頭,切成薄薄的片,塗上蜜或油,在火上慢慢烤,烤好後顏色焦黃,又酥又脆。

汴京的冬夜,大雪紛飛,北風呼嘯,宮墻外的枯枝“啪啪”作響。在室內偎著暖融融的炭火,咬上幾口酥瓊葉,頓作雪花聲,那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時刻。

趙榛慢慢地喝著酒,細細品味著每一口食物。

那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覺,好像還在昨天。

那些日子也隨著朦朧的酒意,一點點浸潤開去,在眼前晃動不已。

壺中的酒已經見底。趙榛明顯有了幾分酒意。

趙榛忽然想起馬擴。

從五馬山寨到大名府,再從大名府到開封,一路奔波。在他心裏,早把馬擴當成親人一樣的看待。

還有靈兒。

閉上眼,腦中都是靈兒的影子。

想起靈兒,他的心中熱辣辣地疼。思念的感覺似一把鋒利的小刀,一點一點切割著他的心。

這感覺,讓他幾乎要發瘋欲狂了。

一定要活下去。我還要見靈兒,和靈兒一起。

趙榛默念著。

日子變得漫長而凝滯。

每天只有在送飯的時候,趙榛才能看見人跡。

那送飯之人是個年老的獄卒,背有些駝,滿臉皺紋。

他總是小心翼翼的,木木的一張臉,腳步遲緩,好像在想著沈重的心事。渾濁幹黃的眼睛,眼角老是掛著讓人惡心的眼屎,好像從不曾洗過臉。

趙榛心中諸多疑惑,想從獄卒口裏知道些什麽。有一次,趙榛忍不住問他幾句話。

那獄卒偷偷朝四周看了幾下,用手指指耳朵,卻又搖搖頭。伏到門邊,張大嘴巴,將舌頭伸了出來,嗚嗚發聲。

趙榛一看,不覺大驚:那獄卒的舌頭已被齊整整割去半截。

趙榛慘然一笑,徹底斷了說話的欲望。

沒了目標,沒了想法。

生活變得一片空白、空洞,卻又長得看不到盡頭。

他長時間盯著屋角的蛛網。

看著那只黑黑的大蜘蛛靜靜地伏在那裏,一動不動。

趙榛又想到了死亡。

吊死?

餓死?

似乎都太痛苦。

更重要的是,父兄母後還在金人之手,他一定要救他們出來。 現在就死,他真的不甘心。

一下子想起九哥趙構。

不知怎的,趙榛心底忽然升起絲絲寒意。

不會是九哥,怎麽可能是他?他在心中無數遍重覆著,卻又無法真的說服自己。

這一切除了九哥,還會有誰?

九哥趙構已繼承大統,趙家的天下猶在。要想救出父兄母後,抗擊金人,收覆失地,只能靠九哥了。

自己一個堂堂的大宋皇子,竟然不明就裏成了階下囚,而且還被關在荒遠的海島監獄內。

這牢內的飯食又是如此怪異,分別對自己很是知曉。究竟是誰?又是為何?

趙榛腦中忽地一閃,心猛然下沈:“難道是九哥?”

這個心念一起,趙榛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一身冷汗直下。

難道真的是九哥趙構?要不誰會對自己的喜好如此熟識,誰能有這麽大的手段

他又憶起被金人擄往北方的情景。

迷蒙的山嶺,灰沈沈的天空,一派荒寒蕭瑟。光禿禿的樹枝上,幾只烏鴉呱呱叫著。

這是大金國東路軍的一隊,取道河北,往燕京而去。趙榛和五哥肅王趙樞走在一起,饑餓加上勞累,使他們疲憊不堪。

天黑時,行至慶源府(今河北趙縣),隊伍終於停了下來。燃起的堆堆篝火,帶來些許暖意。兄弟倆吃了那早已發酸的饃,背靠背坐在枯草上。

沒有人說話,周圍很安靜。只聽得陣陣風聲嗚咽,還夾雜著女人低低的哭泣。鉛灰色的天空,點點星光。

篝火漸漸弱下去,夜深了。

看守的金國兵士發出均勻的鼾聲。

迷瞪瞪的睡意中,趙榛感覺五哥正用胳膊搗著自己的後腰,嘴裏反覆輕聲念著:“桃之夭夭!桃之夭夭!”

趙榛猛然驚醒,睡意全無。他明白了五哥的意思:逃出去!

看看守衛的兵士,都在沈沈的酣睡中,嘴角流出長長的涎水。

兄弟倆慢慢挪著身子,悄悄接近了旁邊的灌木叢,然後蛇一樣爬了進去。

趙榛一陣狂喜,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來了。爬了幾步,禁不住半直身子,小跑起來。

灌木叢忽然劇烈搖晃,發出“啪啪”的聲響。慌亂中,只聽得身後金兵大喊:“有人跑了,有人跑了!”接著好幾個人舉著火把,追了過來。

追喊聲越來越近。前面是一道深溝。五哥突然停下腳步,把趙榛猛地推進溝邊的一簇灌木叢裏。隨後直起身子,朝另一個方向狂奔起來。火把和追喊聲也跟著五哥而去。

有人仆倒在地,旋即一陣猛烈的打罵聲。趙榛知道,那是五哥。

不知過了多久。

火把消失了,耳邊也沒有了追喊聲。一彎殘月,斜掛樹梢,冷冷清清。

趙榛從灌木叢裏爬出來,臉上被荊棘劃出一道道血痕,他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黯淡的月光下,溝裏的水泛著粼粼的銀色。

趙榛滿臉是淚。

父兄都被金人擄往北地,只有九哥康王趙構幸免於難。五哥為了讓自己逃出,又身陷金營。趙榛思前想後,還是要先回到中原,找到九哥才行。

一路南行。沿途,俱是逃難的宋民。偶爾,還有零星的金兵。

趙榛乞丐一樣,有人家的地方討口飯食,要不就餓著肚子。饑一頓飽一頓,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難言其苦。

大約一個月後,趙榛到了河北真定境內。再以後,馬擴輾轉尋到趙榛,邀其上了五馬山寨,有了一段暫時平安的日子。

趙榛一邊想著,一邊默默地流著眼淚。他怎麽也無法相信是九哥趙構對自己下的手,定為重刑犯,關在這荒僻的孤島。

一定要弄清楚,否則死不瞑目。

九哥為何如此待我?我又何罪至此?

趙宋一脈,眼下除了九哥和我,其餘皆被金人擄去,幾近滅族之災。惜之尚且不夠,況兄弟手足情深,九哥如何下得去手?有什麽理由下手?若真是如此,又是為何?

沙門島,巖石島。

登州沙門島一向是大宋流放重要犯人的所在。大宋皇室犯了諸如忤逆、反叛等罪,有隱情不忍殺之而寬宥,往往也發配沙門,任其如何生死。前朝不乏先例。難道自己也走了這條不歸之路?

趙榛百轉糾結,苦思不得其解。

他心中死亡的念頭忽又消失,活著的欲望又升騰起來。

而在這死寂的牢中,一切都無能為力,生死由天。

趙榛忘記了時間,也不去想今天是什麽日子。

日子緩慢而悠長,像一汪沈寂的死水,沒有一絲漣漪。

趙榛每天見到的人,還是只有那個獄吏。

餐食依舊出奇地好,完全不像是囚犯的境遇。若不是不能自由走動,這日子實在是舒服極了。

他漸漸覺得精神恍惚,視覺和聽覺仿佛慢慢失去了作用。像罩在一只黑沈沈的無底大鍋裏,連呼吸都覺得壓抑。

有一剎那,他感覺自己的胸膛似乎要炸裂了。

日子似乎在一個原點回轉。

除了吃飯的時候,趙榛幾乎被完全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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