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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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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河邊

城外的墳塋,荒草遍地,高沒人膝。

幾只野兔突然停止啃草,警覺地伸長了耳朵。聽見人聲,雙腳一跳,便沒入荒草,消失不見。

紮營的金兵早就撤去,馬糞和馬蹄印四處可見,還有人踩過的痕跡。倒在地上的墓碑,已經有大半被沙土和蔓草掩埋。

太陽很大,裸露在外的土地被曬成龜殼。可畢竟是大雨過後,下面的土壤還是潮濕的。

趙榛並未費太大的勁,就挖好了一個深坑。他和靈兒將王老爹的棺木擡下車,放入坑中,鏟土埋好。

想有一塊石刻的墓碑,顯然是不可能了。趙榛從車上拆下一塊木板,又在旁邊的草叢裏撿出一根燒了半截的樹棍,想了想,在木板上塗上幾個字:“王長者之墓”,然後把木板深深插了下去。

他不知道老人的名字,也只能如此了。

靈兒在一旁默默看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趙榛拉著靈兒,跪在木碑前磕了幾個頭。

風在墳地間穿梭,吹得芒草沙沙作響。金黃的草莖,在陽光裏閃著金屬的光澤。

在一片林立的墳丘中,他們找到了大通老人的墳。

將墳頭叢生的野草拔去,靈兒雙手撫摸著墓碑,眼淚撲簌簌滾落。

這麽多年,與爺爺相依為命,彼此似乎是骨子裏的一部分。她已經習慣了和爺爺在一起的日子。

母親、爹爹的稱呼在她幾乎是陌生的。因為從記事的那天起,她的生活裏就只有爺爺。

與趙榛相遇之前,爺爺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爺爺會不在了,會永遠地離開她。

爺爺去世時,靈兒也在病中。病痛的折磨,使她暫時麻木了失去爺爺的心傷。而當她從病痛中覆蘇,卻再也看不到爺爺了。

摸著爺爺坐過的椅子,用過的青瓷杯,倚著門板的拐杖,感覺爺爺就站在門口,沖著她吟吟地笑。

梨花似雪。

可是她打開房門,一地冷清,再無斯人語。那痛,撕心裂肺。

這感覺,像是一把刀,生生地將她的心劈開。

生老病死。

一個人在一生中,總是要不得不面對的。

生,是日常。

死,也是日常。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天天走向死亡。生死之間,便是一生。

死亡是每個人最終的歸宿。無論達官貴人、富商巨賈,抑或平頭百姓、販夫走卒。

太多的生死,其實與你無關。

只有當生死在你身邊時,才是真正的生,真正的死。

那個熟悉的人,那個熟悉的名字,永遠留在了昨天。

人生本就是一場場的別離。

而死亡是永遠的告別,不說再見。

幾只蚱蜢在草間飛騰,翅膀鼓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四周寂無人聲。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正午的寧靜。

趙榛一下子驚起。

刺眼的陽光下,一只馬隊正沿著城外的大道奔來。

馬蹄聲喧,路上騰起一片片煙塵。

不多時,由遠及近,金兵的衣甲已看的清楚。約有十幾個人,那方向正是朝著墓地而來。

趙榛急忙拉起靈兒,躲進墓碑後面的一叢高草中。

那隊金兵很快就到了坡下。齊齊下了馬,順著崎嶇蜿蜒的小路急急而上。

“那拉板車的人必是信王!”遠遠的,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趙榛腦子嗡的一響,那聲音竟然是劉能。

他左右看看。

這一片小山坡雜草、荊棘叢生,卻沒有幾棵樹,一片開闊,視野極佳。

大河就在山坡的另一側。這一帶河灘和低地,稀稀落落地長了幾片灌木叢,大小不一,深處高過人腰。

人聲、馬聲越來越近。趙榛一頭熱汗。

他拽起靈兒,俯身穿過墓碑和荒草,沿著山坡的另一側,悄然直下到河灘上。

當金兵的身影出現在坡頂時,趙榛和靈兒已躲藏進河邊的葦草小樹叢中。

金兵四散在墳地裏搜尋著。

只聽得刀槍撥拉、翻動草木的聲音,有人將板車砸了。

灌木叢中悶熱得透不過起來。蘆葦葉子和小樹枝掃著臉,熱辣辣地疼。

“看墳上的土還這麽新鮮,必定是方才埋下的。人不會走的太遠!”

居高聲自遠。

雖然隔著數十丈的距離,劉能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入耳中。

河水嘩嘩奔流著。

遠山在望。而從河邊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這片原野和草灘,卻是無法跨越的險地。人一旦走在上面,無遮無擋,必是一覽無餘。

趙榛的手心出了汗。

溫熱的風從河上吹來,一股濃臭竄入鼻中,讓人幾欲作嘔。

金兵已從山坡往河邊下來,馬的嘶鳴讓人心顫。

趙榛不再多想,推推靈兒,兩人匍匐在地,順著沙灘爬到河堤的草叢中。

河岸青草茂盛,野花搖曳。草深卻不及人膝,勉強將兩個人的身子遮住。

金兵圍住幾塊灌木叢,細細找尋著。

小樹和蘆葦被攔腰砍斷,那是連一只兔子也沒法躲藏了。

河水映著強烈的日光,像一塊亮閃閃的大鏡子。

那臭味越來越重,趙榛輕輕挪動著身子。

一片綠草從河岸浸入水中,舞作一團。那臭味正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睜大眼再看,是兩頭黃牛的屍體糾纏在草間,隨波浮動。一大一小,想必是母子吧。

那兩頭黃牛大概是從上游沖下來的。

河水到了這裏,稍稍打了一個彎,水勢變得平緩。至此流速漸慢,牛身為亂草所阻,終於滯停下來。

翻卷的水流湧出一個漩渦,不斷沖刷堤岸的泥土。日久,竟將上面土石掏空,形成一個空空的洞穴。岸上的長草垂下來,恰好將洞穴遮了。而兩頭牛的大半個身子,正好頂在空洞之下。

微風鼓浪,汩汩有聲,餘韻徐歇。

金兵已然搜完了那幾片灌木,正向河邊的草灘走來。馬蹄聲,腳步聲,加上人語聲,嘈嘈的讓人心慌。

靈兒臉上現出慌張,身子在草叢中瑟瑟發抖。

趙榛輕輕握握靈兒的手,身子慢慢向後退縮,順著河堤的亂草,滑入水中。

靈兒稍稍遲疑,也學著趙榛的樣子,滑下岸來。

兩人將身子沒入水中,臉隱在亂草後。

腥臭不可聞。靈兒終於忍不住,哇哇吐了出來。

岸上的聲音越來越近。

水流聲細細。

趙榛急了,用手捂住了靈兒的嘴。

手上一團臟汙。

靈兒臉漲得通紅,眼露歉意,可還是忍不住輕聲咳嗽起來。

腳步聲幾乎就在頭頂停下。

“哪裏的聲音?”岸上有人在問。

趙榛的心砰砰直跳。靈兒神情慌張,咳嗽競也止了。

兩只癩蛤蟆大概受了驚擾,忽地從草叢中躍出來,撲通撲通,一下跳進水裏。

岸上的人似乎不曾留意,嚇了一跳:“奶奶的,原來是這爛家夥!”

刀在河面泛出幾道亮光,將河岸的長草紛紛砍落。段段青草浮於水面,在漩渦處旋作一團,像被水底的一只手推著,隨流而去。

兩桿長槍從岸上伸了下來,在水草中胡亂捅著。

“臭死了!”一個人吸溜著鼻子。

趙榛和靈兒屏住呼吸,將頭掩在牛身下厚厚的毛裏。

那兩桿槍在牛身上猛烈戳撥,牛身在水裏翻騰幾下,那臭味更濃了。

只聽一個人哈哈大笑:“這下面還能藏人啊?臭都臭死了!”

接著掩口劇烈咳嗽起來:“奶奶的,還真是臭!”

“還是小心看個仔細!”是劉能在說話。

那兩桿槍又動起來,穿過長草朝洞穴直刺。

趙榛將口鼻浸在水中,一動不動。那濃烈的臭味包圍著他,眼睛都感到熱辣辣的痛。

靈兒更是難以忍受,將口鼻悄悄透出水面,慢慢呼吸著,長發散作一團。

一桿槍在靈兒面前亂晃,靈兒向後躲閃著。突然,槍尖一動,竟勾住了靈兒鬢邊的頭發。

靈兒臉色陡變,就要失聲叫出來。

趙榛身子微動,右手急揮,用短刀將那一縷頭發輕輕割斷。

靈兒臉色煞白,肩膀微微抖著。

長槍縮了回去。金兵嚷嚷著上了馬,馬蹄聲漸遠。

周圍安靜下來,水流聲一發清晰。

正午的陽光照在河面上,水汽騰騰。

粼粼波光,無數條小銀魚在水面躍動。

趙榛將頭伸出水面,大口地呼吸著。

久入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

此刻,四圍的臭味似乎不難麽強烈且不可忍受了。

看看靈兒,依舊驚魂未定。趙榛從水下握住了她的手,靈兒的臉上稍稍有了一點血色。

趙榛將牛身慢慢移開,撥去眼前的水草,就要浮出水來。

忽然,一道刺眼的刀光劃過水面,接著聽到竊竊的人語,立時又沈寂下去。

趙榛頓生冷汗,嚇得一下子縮回身子,握緊靈兒的手,使勁貼在洞壁上。

靈兒望著他,大是不解。趙榛手指朝上指指,噓在嘴邊。

靈兒使勁點點頭,將身子埋進水裏。

她鬢邊的頭發被斬去一段,毛刺刺的。

趙榛壞壞地笑了一下。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岸上終於有了動靜。

“時候差不多了,要是藏在水裏早上來了!”

“是啊!就這味道,熏都熏死了!”

“都是那劉能劉大將軍,疑心太重!”

“哈哈,可別亂說,他可是王爺跟前的紅人啊!”

“好了,好了!這大熱天的,曬出油了,快點走吧!”

“走,走!”拉長了音。

一陣雜亂的腳步,馬鞭響起,卷過一陣馬蹄聲。

河邊終於安靜下來。

幾只蝴蝶悠閑地飛落在野花上,轉瞬不見。

石頭底下,一只蜥蜴鉆出來,在沙灘上飛速地跑來跑去。

趙榛和靈兒爬到岸上,大口地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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