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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瘟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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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瘟疫(二)

雨,終於停了。

可太陽還是若有若無,不覺絲毫暖意。

天空陰陰,暮色已起。

趙榛沿街走回驛館。

剛拐過街口,忽然看見一只胖大的老鼠,不知從什麽地方突然爬了出來。皮毛濕漉漉的,步履搖搖晃晃,似喝醉了酒一般。

那老鼠走了一半,卻又停下來,發出嘶嘶的聲音,仿佛累極。在原地轉了幾個圈,輕輕叫了幾聲,終於撲倒在地。暗紅濃稠的鮮血,從半張開的唇間淌了出來,洇紅了一小片濕地。

趙榛頓覺頭皮陣陣發麻,渾身觸火一般,不敢再看第二眼,便匆匆躲開,快步前行。

還未到驛館門前,遠遠聽得老門房在那裏氣呼呼地大叫:“是哪個不長眼的,把死老鼠丟到大門前!真晦氣!”

趙榛過去一看,燈籠光照之下,三只尺餘長的大老鼠,並排躺在地上,毛發濕透,身子硬邦邦的,細小的白牙齒呲在外面,口中流出的濃血染得頭部的亂毛黑汙汙的一團。

趙榛惡心得要吐出來,趕忙用手掩了口鼻,跑回房去。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染病,病狀都與劉老爹等人相差無幾。

不到幾天時間,顯現病狀的人已超過了三千。那幾個夥計中,也有兩人突然死去,死前情狀與劉老爹沒什麽兩樣。

大街小巷,人們越來越見到口中吐血而死的老鼠。有人親眼看見一只大老鼠,在大白天的正午時候,從水溝裏竄出來,大搖大擺地爬到街中央,突然身子一歪,口吐鮮血,便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大名城人人驚惶恐懼,說鼠色變,談病心驚,仿佛惡魔降臨人間,死亡之日不遠。

經醫士查問,那些最先染病的人,都與劉老爹或那幾個夥計有過碰面,後面的人就如鏈條一般,一個個傳散開去。

府衙的王大廚,驛館的老門房,西大街販魚的劉瘸子,碼頭看船的趙瞎子,賣豆腐的劉寡婦……一幹人眾,莫不如此。

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

野狗在城外的荒野上,整夜的嚎叫。

午夜子時,拉送屍體的大車從西城門悄悄出城。

不管家人如何哀嚎乞求,府衙都不再理會。瘟疫來時,所有的俗世禮儀都不再重要。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命。

馬擴心急如焚。他令禁兵嚴守營地,沒有手諭,不得出營。外面的人,除非必須,絕不可進入。

染病和致死的人越來越多,整座城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裏。

馬擴和趙榛去大通老人那裏,談了許久。

回到府衙,見了王如龍。王如龍坐在廳中,雙手撫摸著茶杯蓋子出神。

聽到兩人的腳步聲,方才驚醒:“又有何事?”

馬擴上前一步:“大人,眼下著情形,還是封城休市吧!”

王如龍的手一哆嗦,差點將桌上的茶杯打翻:“你說什麽?”

“封城休市吧!”馬擴提高了聲音。

王如龍低下頭,雙手摩挲著杯蓋。半天,將杯蓋重重地蓋在茶杯上,茶水撒了一地:“好,就這麽辦吧!”

街巷空蕩蕩的,大名城沈寂下來。

像一架正在行走的馬車,突然被施了魔法,定定地釘在那裏。

白天除了巳時起的兩個時辰,每戶居民可有一人出門,采買糧米菜蔬外,其餘時段暫不得外出。

人們一下子慌張起來,瘋搶囤積糧米、菜蔬。市集的攤上,無論擺些什麽,都是一搶而空。原來最不稀罕的蘿蔔、白菜,價錢也長了好幾倍。買一車大白菜,竟要花去好幾文錢。

禁兵和醫士們在街頭巷尾忙碌著。城內街道深巷,處處煙霧四起,處處彌散著濃濃的草藥熏燒味。

家家關門閉戶,白日裏除了巡察的禁兵,街上再不見人。到了晚間,全城更是幾乎燈火全無,一片死沈沈的寂靜。大名城仿佛成了一座死城。

夜黑風高,街巷靜寂。

馬擴巡城到觀音門,忽見一輛大車從黑暗中奔了出來。守城和巡街的禁兵卻問也未問,任它自去。

馬擴心內生疑。自封城以來,車馬行人進出嚴加管制,都要有知府衙門特別的路引(通行證)。可這輛車卻大搖大擺進得城來,著實奇怪。

他緊走幾步,上前攔住了那輛馬車。

那車夫身材矮小,咪咪的眼睛,黑色衣衫,一頂範陽帽遮了大半張臉。見馬擴攔車,吃了一驚,似乎頗感意外。

車夫揮鞭停下車,就在馬上問道:“這位軍爺,可是有事?”

馬擴還未答言,從車上下來一個布衣長衫,圓臉,身形胖大的中年文士,一口的開封官話:“是馬大人吧?小的馬三,奉了知府大人的手諭,出城運了些貨物回來。還請馬大人照顧!”

馬擴楞了一下,從未聽王如龍說過這事。他指指車後的大棚:“打開,本官查驗一下!”

馬三神色略顯慌張,遲疑著:“馬大人,這恐怕不大好吧。這可是知府大人特意交代的,除了岔子,小人可承擔不起。”

馬擴一怔,語聲斥責:“少廢話,打開!”

馬三身子一顫,猶豫了半天,方才很不情願地讓車上的夥計撤去篷布。

一袋袋的堆在一起。馬擴扯開一袋,竟是白鹽,不覺大驚。

宋朝的鹽由官府專榷,私人不得買賣。據大宋律令,凡售賣私鹽者達三斤(後提高至十斤)者即可就地正法。

法令雖如此苛厲,但私賣鹽貨利潤相當可觀,仍讓不少人鋌而走險,私鹽由是屢禁不止。有地方官吏也徇私枉法,甚至與私販者勾結串通,各自得利。

可作為一府之長官,王如龍竟然敢私賣鹽貨,馬擴絕未想到。他待在原地,一時間沒了主張。

這時,守城的副指揮使黃大勇在一旁連連朝他使眼色。

見馬擴還未知覺,黃大勇幾步跑了過來,將馬擴拉到一邊,附在耳邊說道:“那是揚州的鹽商,王大人的舊識。”

看看靠在車旁,一臉有恃無恐的馬三,接著說道:“馬大人可能是少見多怪了。這事各州府都有,不獨咱大名府。都是嘴上不說,肚裏明白。”

見馬擴還是一臉的怒氣,又說道:“就那點軍餉,養家糊口都難啊。再說王大人也不曾虧待了大家,上上下下的都有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別擋了別人的財路。我看馬大人也犯不著為了這點事,去得罪王大人吧!”

馬擴低下頭,半天無語,狠狠嘆口氣,向馬車一揮手,惡聲說道:“走吧!”

馬三如臨大赦,倨傲之情全無,連連拱手,上前將一大包銀子遞到馬擴手中。

馬擴一甩手:“少啰嗦,走!”

馬三慌忙從地上撿起銀子,招招手,上了馬車走了。

大通老人和靈兒幾乎沒日沒夜地忙著。

即使有官府的太醫和醫士,人手仍是捉襟見肘,調配不及,不得不又找了一些廂兵和年輕婦女來幫忙。

除了煎湯熬藥治療病患,靈兒還按照爺爺的方子,使人采買大批羌活、大黃、柴胡、細辛、吳萸等草藥。召集眾人,共研成粉末,裝入一個個香囊,分發給那些未染病、居家不出的居民。

大通老人的藥起了作用。

原來幾乎天天有人死去,慢慢地死訊越來越少,最後終於不再有人因病致死了。

查禁的時間也一天天縮短。大名城漸漸有了一些生氣。晴好的日子,街上可以見到一些出來曬太陽透氣的居民。

全城解禁的那天,城裏城外鞭炮聲響個不斷。

人們紛紛從家中湧到街上,跑到漳河邊。

幾十天的時間,好像過了幾十年,再見面完全是恍若隔世的感覺。

大通老人和靈兒卻病倒了。

日夜的忙碌,很少休息,加上無時不刻和病患待在一起,一老一小兩個終於支撐不住了。

大通老人病的尤其厲害。臉色通紅,脖頸下顯出淺淺的黑色斑點,整日整夜不停地咳嗽,想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了。

靈兒雖然稍稍好一些,卻也是呼吸急促,氣喘如牛,身子瘦的像枯樹枝,蒼白的臉上仿佛只嵌著兩只大大的眼睛,還時常在昏睡中。

趙榛急得唇邊都起了燎泡。守在靈兒和大通老人的床邊,三天三夜幾乎沒合眼。

胡太醫來過好幾次,對大通老人的病情卻連連搖頭。

老人年事已高,身弱體虛,加上連日操勞,恐怕已染了瘟疫。照著情形下去,很難看到康覆的希望。

靈兒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清醒時,就掙紮著要去看爺爺,趙榛哪裏肯讓她動。昏迷時,總是喃喃喊著趙榛的名字。

趙榛看著病床上已不成人形的靈兒,握著她枯瘦如鐵的手,不禁淚水漣漣。

也許是年輕的身體多些抵抗力,在服了幾劑湯藥後,靈兒的病情竟有了起色。

趙榛心寬之餘,仍在為大通老人擔心。

已經是第十一個夜晚了。

靈兒和老人服下湯藥,都沈沈入睡了。

夜靜得出奇。

趙榛盯著瑩瑩燈火,眼前漸漸模糊起來,頭一歪,靠在床邊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趙榛隱隱聽得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聲音微弱卻清晰,趙榛疑是在夢中。可那聲音並未消失,還在耳邊響著。

他終於睜開眼。

燈花突然搖落,房間裏暗了一下,覆又變亮。

趙榛終於聽清那聲音發自大通老人。

他一驚,睡意全無。

燈火搖曳,大通老人的臉上明暗不定。他眼窩深陷,嘴唇抖動,吃力地喊著。

趙榛忙走過去,掖了掖被角,握住了老人從被子裏伸出來的幹硬冰冷的手。

老人眼裏閃過一絲欣喜,示意趙榛靠近些,聲音悲涼:“王爺,老朽這一關看來是過不去了。畢竟這一把年紀了,沒啥想不開的。只是我走了,靈兒這孩子在世上無依無靠的,我終放心不下。”

老人的胸脯起伏,不停地喘息著:“老朽不自量力,像把這孩子托付給王爺。不知王爺可願意?”

趙榛眼中溢滿淚水,緊緊握著老人的手,使勁點頭:“爺爺放心,我一定照顧好靈兒。”

大通老人喉間一動,一陣猛咳。

趙榛趕忙倒了一杯水,扶著老人稍稍仰起身子,分了好幾次,才把半杯水喝下去。

大通老人還想說些什麽,可一陣急促的呼吸後,終於還是躺了下去。

靈兒還在沈睡。烏黑的長發散落在枕畔,臉上毫無血色,蒼白如紙。

趙榛看得一陣心酸。

燈焰突地一長,啪嗒一聲,房間裏頓時一片黑暗。

趙榛聽見自己的心通通在跳。

風聲細細。

院子裏老榆樹上的烏鴉,忽然呱呱叫了幾聲。

大通老人走了。

衰邁的身體,終於未能抵抗住可怕的瘟疫。

在一個起風的夜裏,大通老人停止了呼吸。

靈兒稍稍能起床,抱著爺爺的身子哭嚎,連嗓子都啞了。任誰來勸,也不肯撒手,最後竟哭得暈了過去。

屍體在一大早就被裝入棺材,要由專門的車子拉出城去。

靈兒哭得聲嘶力竭,死死抓住著棺木,不讓車走。

眾人再三勸說,也無濟於事,最後還是顧羽狠下心來,將靈兒的手用力扒開,車子才走了去。

靈兒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神空空的,大張著兩手,嗓子卻再也發不聲來。

瘟疫隨著陰霾的天氣散去。

躺了半個月後,靈兒終於從床上起來,被趙榛攙扶著走到院子裏。

陽光很好,是春天特有那種的溫熱卻又微涼的風。

院子裏,梨樹和棗樹已是滿樹綠意。

新生的黃綠的嫩芽,在陽光裏,閃著萌萌的光澤。

靈兒看著院子裏的一切,止不住大哭起來。

大名城的街巷,重又恢覆了往日人來車往的熱鬧景象。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過去。

可失去了家人的人們,無比真切地感覺到:過去的日子永遠不可能再來了。

座座新墳,亂世生死。

不管多痛的災難,人總是要學著忘卻。因為死了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卻仍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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