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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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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超憶癥,十二歲前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的,不完整且錯亂。有時晚上做夢,會像是永遠地困在某一段漫長的時間區間內,難以逃離。

腦內展露出的是碎片式的螺旋般扭曲的場景——

淩亂擁擠、陰暗潮濕的孤兒院、暖色溫馨的家庭和面掛微笑的夫婦們;同齡者稚嫩的而充滿惡意的臉龐、尖細喧鬧的嬉笑嘲諷、不懷好意的起哄推搡與惡作劇、受到驚嚇後的木然懦弱神色;手持針頭的道貌岸然者、皮膚下青色蜿蜒的血管、鹹濕的水漬、迷幻交錯的燈光、一張張轉換的不同模樣的面容......

淩晨四點半,我再一次從睡夢中驚醒,第無數次思考著:為什麽我會來到這個世界?

從生物學角度來回答,□□之間的交疊碰撞,精子與卵子結合這種答案太過古板無聊。倘若能見到生理意義上的父母,我一定會客客氣氣地問他們一個問題:既然要拋棄我,請問為什麽不在出生時將我殺死?

可惜我從未擁有過真正的父母,也沒有問出這個問題的機會。

我打開了橘黃色的小燈,聚攏被角將身體包裹起來。向左看,視線偏移,能夠平視到寄給一疊疊我的書信與被贈予的生日禮物,原先碧色的海浪此時被染上了一層橘黃,變為了落日時的撲打在沙灘上的剪影。

我出神著,努力甩掉從前的種種。

我真的很想要見到涼子,想要看見那雙漂亮的眼,撞入滿載著晴朗天空的蔚藍。十三歲的我常常深陷於她清澈的瞳膜,呆楞楞地盯著,希望她永遠註視著我不要挪開視線。

如今的我也甚是懷念。

我不想將這種想法歸咎於什麽學術上的心理病癥,而更像是魚兒依賴於水、雛鷹迷戀天空、人類熟知現實中的暗淡陰霾,又渴求理想中的鮮艷晴朗。

這些都是出於渴求溫暖美好事物,近似於趨光性的本能。

當然,懂事後的理性總會遏制本能。

即便如此,我仍然會將所有的溢美之詞堆砌到她身上,將過去與她相處的時光一遍遍美化。即便涼子說過,她並不是我想象中那麽平和高尚的人,而是根植著所有異化生命共通的劣根性,同樣會懶惰、嫉妒、脆弱、失落、偏狹、驚惶、恐慌。

她說,她碌碌無為,平凡至極。

我是怎麽回答她的?

我近乎忘記了。

漫長的時間太過鋒利,割破了寥寥無幾的記憶,它們似乎變得千瘡百孔。那些我曾難以忘懷的事物,每每回憶又像是蒙上了一層模糊的霧,伸手探去,卻單單能觸到濕潤的水汽。

我似乎是反問她:這有什麽不好的嗎?

沒有、沒有。

涼子撫摸著我的顱頂翹起的黑發,說:沒有什麽不好的,能夠平凡安穩地活一輩子不是一件壞事。相反,那很幸福。

平凡、安穩、幸福......

這便是我現在所追求的生活的代名詞。

我的視線又落在了書桌上僅有的一副玻璃相框上,折射的細碎光芒同樣漾著暖融融的色彩。

我蜷縮著想。

倘若未來能夠按照理想的假設,不偏移地走下去,那就太好了。

.

第二天的我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哈欠連天地乘上了電梯,碰巧還遇上了鈴屋。

他擠到我旁邊,看著我的臉,指了指眼睛下方:“眼袋好重啊,真子昨晚沒睡好嗎?”

我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沒睡好......話說鈴屋你的黑眼圈也很嚴重。”

他朝我歡快地比了個耶的手勢:“但是啊!我精神超棒!”

好羨慕這樣充沛的精力啊......

睡眠不足仿佛快要死掉的我再次垂眸打了個哈欠,註意到了他口袋裏塞到鼓鼓囊囊的零食:“現在搜查官的辦公室還可以帶零食嗎?”

“沒說不可以啊。”

“也沒說可以吧......”

“沒關系,篠原先生不會在意的。”

眼見搜查官辦公室的樓層快要到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來兩包Pocky往我懷裏塞,“那我先走了啊真子。”

我茫然地抱著零食,反應慢了兩拍,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鈴屋就靈活地竄出了電梯,轉身朝我微笑著揮了揮手。

滿電梯人的視線突然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社恐快要發作的我木著臉小幅度地朝鈴屋揮手,又默默地把兩盒Pocky塞入兩側的口袋,低著頭開始沈默裝死,一到達樓層就往外沖。

直到到了熟悉的實驗室門口,我才緩過了神,換上了做實驗用的白大褂,拿上記錄紙開啟實習研究員全新的一天。

與搜查官類似,新人研究員的實習期即將到達末尾。實習的同一批人裏有八成人遞交了辭職報告,裏面一半的人是因為無法承受工作壓力,百分之二十的人是由於克服不了對於喰種的恐懼。

“另外百分之十怕不是因為工資太低了。”

身旁同期的實習研究員,小林理奈,她冷哼了一聲,如是吐槽著,“不說搜查官,我懷疑CCG的文職人員都比我們工資高。”

我百無聊賴地測試著RC細胞在小鼠體內的各種實驗參數,一邊記錄著一邊抒發感想:“同意,文職還比我們輕松多了......希望轉正後能高一點,否則我就拎包跑路了。”

實習研究員的工資低到我懷疑自己不認識阿拉伯數字,這等回報與朝九晚九一周七天沒假期以及巨大工作量完全不成正比。刨去還債和買手機買零食的錢,我手頭可用的餘額可以說是所剩無幾。

“有棲川,你不是和一個新人搜查官關系不錯嘛?你知道他們實習工資多少嗎?”

我一臉麻木:“搜查官的實習工資......”

回想起一周前——

我心累地捏著自己的工資條問某位新人搜查官:“鈴屋,你的工資是多少?”

鈴屋咀嚼地口香糖,茫然地眨眼:“什麽?”

“工資!你的實習工資是多少?”

“我忘記了,好像是......”

鈴屋皺著眉思索著,報出了一個令人羨慕嫉妒的數字。

當時的我用力拍了下桌子,自作自受地把手砸疼了,痛苦地倒抽一口涼氣:“早知道我當年努力一下了把體測搞搞好了......”

他托著腦袋盯著我的手:“話是這麽說的,但是按真子你的性格肯定還是不會認真鍛煉的。”

我揉著左手,視線偏移了一瞬:“為了工資......”

鈴屋凝視著我,石榴紅的外瞳膜包裹著血色眼珠。他輕飄飄的,篤定地吐字:“那也不會的。”

“好吧。”

鈴屋確實很了解我,我也承認了刨去工資誘惑後的想法,“我確實不會。”

搜查官又苦又累,一條命掛在脖子上,還容易被喰種打擊報覆,相比起來還是待在研究中心裏更加舒服——雖然整天和赫包打交道也蠻痛苦的,但好歹危險系數低。

回憶完畢,此時此刻我再次用以上的理由安慰起自己,以緩解貧窮的痛苦,並且開始好心勸阻這位同期的研究人員:“不,我覺得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我懂了,很高是吧。”

小林研究員領悟了我的意思,開始發揮樂觀精神安慰自己,“他們工資高也正常,畢竟搜查工作太危險了。”

我發出一聲嘆息:“是啊。”

接下來,我與小林一同陷入了漫無邊際的沈默。十幾分鐘後,她突兀地開口:“話說你的開題報告想好了嗎?我記得下個月要交給地行博士。”

“完全沒有,你想好了嗎?”

“真巧,我也沒有。”

我誠懇地提問:“所以為什麽我們要從一個痛苦的話題轉到另外一個呢?”

“......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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