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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心臟手術所賜,我每年能夠離開一次這座狹窄的牢籠,前往東京中心醫院進行身體檢查。

除去十三歲那年的第一次是生活老師領著我去的,後來都是我獨自前往的。

上午前往教職工辦公室,生活老師照例遞給我臨時出門證明與所需的零錢時,眨著眼睛加了這樣一句話:“雖然只能帶一個,但你可以帶著你的朋友一起出去。”

既然物種多樣性是大自然的屬性之一,那麽人類肯定也是多種多樣的,收容所內既有像內野、鎮田那樣的人渣老師,也會有盡職盡責溫柔和藹的教職員工。

我很喜歡這位生活老師。

她總是紮著高馬尾,像個大學畢業沒多久的小女生,瞳孔是淡淡的棕色,初晨陽光的直射下,眼白中仿若包裹著一塊透光的琥珀,微笑時顯得柔軟而燦爛。

我本來想搖頭,說不用了。

可當接過卡片的那一剎那,貼在它表面的薄膜在陽光下折射出絢爛的七彩色,我兀然地記起離開宿舍樓時一碧如洗的天空、飄蕩的卷卷白雲,這都預示著今天是個很不錯的好天氣。

好天氣很適合出門。

恰好的是,我的身邊有一個人渴望著前往外面的世界。

鬼使神差的,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止住,舌尖抵住了口腔下端。

我微微點頭,低聲地嗯了一聲:“好的,我去問一問。”

得到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畢竟鈴屋在我耳邊早就提及過無數遍想要出門。

我其實並不理解他對於離開圍墻的渴望,在我看來,收容所與外界並無區別。光、影、個人、集體、社會、空氣、水......有什麽太大的不同呢?只是多與少的區別。

唯一的差異可能是外面的世界有以食人為生的怪物,收容所內培養的大多是仇恨且希冀著,以殺死怪物為目標的孩子。

於是我便將鈴屋興奮的緣由歸咎於有機會接觸喰種,提醒道:“我們只是去一趟醫院,晚上就會回來的,一般來說不會遇到喰種。”

“那也很有意思啊。”

鈴屋捏著臨時出門證左看右看,“我沒有出去過。”

與之零碎的交談中我得知,他腦內所構建的對於外界的印象來源於兒時“媽媽”給他閱讀的動物插畫,食堂電視機裏播放的每日新聞,以及跟隨我至門口拿信件時越過鐵柵欄的視野。

狹窄的、寬敞的、局限的,他似乎總生活在一個個圈裏。但是仔細想想,離開了又能怎樣,東京、日本、世界又何嘗不是一個個被包裹被圈住的牢籠。

“記得要跟住我,外面人很多很多。”

我叮囑道,“雖然有定位手環,走丟了也沒關系,但是會很麻煩。”

收容所裏大部分都是被喰種戕害過的兒童,為了防止出現意外,離開前大多會被給予定位手環。

鈴屋乖巧地點頭:“知道了。”

我繼續與他約法三章:“其次,出去是不能隨便打人的,否則會進警察局。”

但我想了想,鈴屋也不是無緣無故打人的個性,只是被招惹後下手總沒個輕重,於是補充道:“如果對方是人類,正當防衛可以,但是太過分不行。”

其實我都覺得自己啰嗦。

“如果發生什麽急事,在不受傷的情況下,一定要先和我講。”

他懶懶地拖長音調:“好——”

可能是因為晴朗的天氣,亦或是被鈴屋的好心情所感染了,邁出大門的一剎那,空氣似乎都清新了很多。

欄桿後是灰色的柏油路,另一側的梧桐高大挺拔,頂端似乎即將戳破漂浮的雲朵。穿梭到馬路的對面,踩著鋪地的落葉,我與鈴屋在瑣碎斑駁的陰影下前行。

CCG的收容所因其特殊性設置在郊區,出行卻意外地方便,只需走到道路的盡頭左轉、再右轉,直走三百米後便是地鐵站。

然而乘地鐵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投幣、買票、在地圖上尋找線路,即使已經做過很多遍我仍舊不是那麽得心應手。處於偏遠位置的地鐵站內並不嘈雜,反而安靜得過分。現在也不是擁擠的上班時間,乘坐地鐵的人零零散散。

鈴屋好奇地觸碰了自動售票機冰涼的按鍵:“我可以試試嗎?”

“可以啊。”

想著反正後面也沒人排隊,我便開始慢慢教他如何操縱機器買票。

“上面有線路圖,旁邊標的數字是票價。”我指了指屏幕,“點擊車票的種類,我們是連絡券,選擇票價、張數,選擇二百元,兩張。”

他依次點擊了相應的按鈕,我投入了紙幣:“把錢塞進去,摁一下確認就可以了。”

依次從機器中取出地鐵票與零錢,我對鈴屋說:“很簡單吧。”

他瞇起眼:“嗯!”

恍惚一瞬,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十幾歲的我是被教導者,而數年後的我則成為了引導者。

“真子?”

直至鈴屋的手掌在面前晃了晃,我才回過神,假裝無事發生地說:“去乘地鐵吧。”

.

人群湧入,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內空氣逐漸變得煩悶雜亂,所幸的是我和鈴屋一開始就搶到了座位,不必被站著擠來擠去。

“啊啊,人真的好多。”

他環視著整個車廂,輕飄飄地感慨著,“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人類。”

“是啊,好多。”

我也無意義地應和著,似乎這樣就能打發無趣的旅途時間。

越靠近市中心,車廂愈擁擠,我們幾乎膝蓋靠著膝蓋,上臂緊貼。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站,當離開搖晃的地下車廂,踏上堅實地面的那一刻,我不禁吐出了一口濁氣。

比起因為乘地鐵而痛苦十分的我,鈴屋的狀態完全相反。他好奇地註視著周圍的一切,目光由近在咫尺的道路指示牌、紅綠燈、周邊的店鋪拓展到了遠在天際的一叢叢摩天大樓。

“哇,這就是東京啊。”

“嚴格而言,收容所也是東京內的......不過是郊區。”

接下來順著記憶中的路線,我領著他走到了東京中心醫院。

灌入鼻腔的氣味從地鐵內混濁的空氣轉換成淡淡的熟悉的消毒水味,令人莫名平靜了下來。

仔細想想,我與這個醫院也算是結了孽緣。十二歲時在這裏遇見了身為實習醫生的涼子,十三歲時的手術也是在此處進行的,後來也每年都來這裏體檢。

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門口攔了一圈黃色的封條——聽說是剛剛有人從十七樓跳了下來——生動的死亡如此接近,周圍的人滿臉惶恐不安,我們兩個青少年卻格格不入,完全感受不到任何類似於害怕的情緒。

醫院二字總是與死亡掛鉤的。

身邊的少年疑惑地問我:“不過是死了個人而已,他們為什麽是這種表情?”

我回答:“因為他們恐懼死亡。”

鈴屋滿臉的無法理解。

以他的個性也確實無法理解,當一個人毫不畏懼,甚至習以為常死神鐮刀的到來時,很難苛求他來與其他人共情。

何況,他說過的話其實有一部分道理。

人總會死的,死亡與吃飯、睡覺、玩耍並無太大區別,本質上是自然規律的作用,就如新生總是伴隨啼哭,離去時的屍骸則會枯槁腐爛。

只是這個道理對於人類這種多愁善感的生物而言,仍舊太過殘酷,就像他們總將生命看得極其高貴而重要。他們總會說:死亡的意義是由人賦予的。但問及具體是什麽時,多數人卻又無法得到統一的答案。

我想,一旦擴展到抽象的死亡意義上,這個概念對於鈴屋而言還是太高深了,再者,我也無法完全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

“不要嘗試理解了。”

於是,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

鈴屋輕輕地“嗯”了一聲,安靜地跟著我穿梭在門廊間。

CCG本身幫我預約好了身體檢查項目,我只需要前往相應的檢查區域即可。

醫院的布局變化不大,在這裏暫住過一段時間的我對此也算是輕車熟路。前往各個科室中進行檢查,排隊等待著拿到各個項目的報告單,再被判斷完身體正常後,今年的體檢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所有項目中我最不喜歡的便是抽血。

原因之一是抽血前得保持空腹,之二則是我的靜脈比較細,護士往往無法一次性找準穿刺位置,第一次失敗後會將沒入皮膚的部分稍稍拔出,再次嘗試尋找正確的位置,直到細長的銀色針頭插入青色的血管,抽取所需的血液。

所幸的是第二次很快成功了。

棉簽按壓幾分鐘後,鈴屋指著我的手臂說:“青了誒,會疼嗎?”

“還好。”

我把襯衫的衣袖卷了下來:“不碰就完全不疼。”

對於鈴屋來說,這點淤青不疼是正常的,但是聽到我的回答後他卻露出一副驚訝且疑惑的模樣。

我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他眼裏是多麽嬌氣的形象,試圖糾正道:“我只是不喜歡疼痛,不代表不能忍受疼痛。”

“我喜歡疼痛。”

他撫摸著手臂上的人體刺繡,“疼痛會讓我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不過,我現在已經很難感受到它了。”

他的觀念是病態的。

但是我又無法糾正這類病態。該講的大道理都苦口婆心地講過了,總不能讓我找個時光機穿梭回小時候去拯救他吧。

於是,我只是聳肩:“那我們正好相反。”

將各項報告單匯總給負責我的主治醫生後,這位姓氏為“鈴木”的醫生慣例叮囑道。

“少做劇烈運動,吃飯少鹽少油,情緒波動不要太大,盡量不要生病感冒,有不舒服立刻來醫院覆查......”

即便對於反覆的話語感到無趣,我卻仍舊乖巧地點頭:“好的,謝謝您。”

他是與涼子同一批的關系不算特別熟悉的同事,聊天過程中也經常聽她感嘆過——鈴木是一位很有天賦的外科醫生,有一雙極其穩定的雙手。

“真子你已經恢覆地很不錯了,加油。”

他又幹巴巴誇讚了一句,視線突兀地凝在我身後低頭打著哈欠的鈴屋身上,“哎,她是你的朋友嗎?”

不算是,比起朋友而言是更加詭異的關系。

話語滯留在舌尖幾瞬,秉持著能少一事是一事的原則,我最終還是含糊地說:“他是陪我來的同學。”

“哦,這樣啊......”

可能是我著重強調了“他”,醫生的神情有些訕訕,沒有再追溯是不是朋友這個問題,而是轉移了話題,“你們回去的時候一路小心啊。”

我慣例客套道:“知道了,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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