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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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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碧空如洗, 文宣帝禦輦回京, 段崇一早領兵於城郊外接駕,浩浩蕩蕩的游龍隊伍晌午時才入了皇宮。李元鈞率一幹禁衛軍領軍跪迎。

段崇和沈鴻儒並排立於禦書房前,李元鈞已經在書房中回話多時,是關於昨日皇宮遭竊一事。禦書房外還有幾名機要大臣,多半是李元鈞的近官,昨日就同李元鈞在宮中盤查此事, 段崇便向他們詢問始末。

機要大臣知曉段崇的妻子是武安侯府的小郡主,如今又是皇上跟前兒的紅人, 不好隱瞞, 則如實答來。

所說與段崇所料相差無二。

天罡閣進了人, 沒多久警鈴大震,四路八方的禁衛軍前去支援,途中不慎陷入網陣當中。

斷臂殘肢被絞得遍地都是,嚇得禁衛軍大驚色變, 魂飛魄散。幾個不成器的連褲襠都濕了, 還以為大白天見鬼, 直到銀弦上都沾了血,網陣在日光下無所遁形, 他們才曉得遭了甚麽詭計。

他們胡亂揮砍,可始終找不到母弦,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擺脫了網陣的束縛,趕到天罡閣時已是人物樓空。皇上不在京中,他們派兵稟告給睿王爺李元鈞, 讓他拿主意。

李元鈞趕來後,先是封鎖宮中上下,逐宮排查,再傳令咬緊臨京的城門,連一只蒼蠅都不能放出去。同時,核查天罡閣中丟失的物件兒,經一一核對,包括《北疆兵略》在內的兵法治國秘籍書策共計二十七本全部丟失。

這些皆是無價之寶,損失甚至都不能以金銀計算。

派出去搜查的士兵忙活了一夜,也無任何收獲。

李元鈞只得帶著一幹禁衛軍統領於宮門前磕頭謝罪。

沈鴻儒聽得卻笑了一下笑。

幾位機要大臣甫一見著沈鴻儒的時候,當如白日見鬼,嚇得腿都快軟了,哆哆嗦嗦地再三確認,才知沈鴻儒的確是活著的。這會兒又一聽他笑,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又爬上了背脊,令他們不寒而栗。

其中有一人問:“沈,沈相……您笑甚麽呢?”

沈鴻儒卻搖頭不語。他本就臉色似鬼的青白,幾個大臣看著他一身陰氣兒,袖子裏嗖嗖地灌涼風,幾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扯著拉著躲到一側去了。

段崇照方才一樣,繼續候在禦書房外等宣。

很快,禦書房中傳來文宣帝的喝斥之聲,類似奏折、書冊一類,劈裏啪啦掉在地上。訓斥聲模模糊糊,卻能聽出文宣帝已然龍顏震怒。

這實在不像他。文宣帝想來沈穩溫和,縱然心有算計,面容卻一直和氣無慍的,鮮少有這般失態大怒的時候。

沈鴻儒喃喃道:“柯宗山的話,要一一應驗了。”

文宣帝拿住宮中失竊一事,怪責李元鈞失職,令他即刻親自帶人,出京去追尋失物的下落。說是令他去追查,可卻沒有限定時間,旨意下得極其輕率,仿佛只要李元鈞離開就好。

李元鈞叩首謝旨,緩緩從地上站起來,點漆般的眸子凝在文宣帝的龍袍上片刻,再施一禮,轉身退出禦書房外。

他站在臺階之上,略高於人,俯視睥睨著段崇。

段崇不卑不亢地直視著他,神情冷淡地稍點了下頭,算作見過。

李元鈞端步走過他的身側,頓了頓步伐,輕聲道:“成璧素來怕疼,又愛哭,段大人要替本王好好照顧她。”

這話若是換了傅謹之說,段崇不會覺得有甚麽,可從李元鈞嘴裏說出來,總有說不出的怪異和暧昧。段崇下意識蹙起了眉,讓李元鈞輕易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暗自譏誚一聲。

段崇很快恢覆如常,側首看向李元鈞時略帶笑意,恭恭敬敬地說:“多謝舅舅。”

李元鈞彎起的唇角僵了一僵,未再做停留,拂袖往宮門外走去。

待人走後,沈鴻儒這才忍著笑道:“你都多大了,臉也不紅。”

段崇面不改色道:“畢竟是明月的長輩。該尊敬,還是要尊敬的。”

沈鴻儒從他話下聽出了疏離之感,眉梢的笑意也漸漸消下去。他說:“皇上這是借口發落睿王,他到底還是聽從了柯宗山的警告……那你呢?往後要怎麽做?”

段崇喜歡六扇門,喜歡傅成璧,他只想好好過日子,千萬千萬不要來打擾他就成。

段崇說:“走一步看一步。”

話是這樣說,可他心中已有算盤。當然,首先是將失竊的兵書典籍追回來,若真如柯宗山死前所言,委托鐵驍商號手下的商隊,循著去往北疆的路線去打探,想必很快就會有回信。

沈鴻儒聽得他說得意味深長,兩人師友多年,他了解段崇,大抵料到他另有謀劃。只不過經假死一事後,段崇在他面前再不是從前那般無話不說了。

沈鴻儒心中有憾,卻不悔,應聲道:“萬事先籌謀得好。”

“多謝。”

兩個人再沈默了一會兒,沈鴻儒小心問道:“關於克難他……你能放他一馬麽?”

段崇冷聲道:“當日在品香樓的屍體,無論他是甚麽身份,是否出於自願,我都應當給他一個交代。吳鉤殺你未果,卻也是起刀傷人。至於沈相你……則是真正殺了人的兇手。”

“他是受柯宗山誘導,本性並非大惡之人。就像你,也不一樣……”沈鴻儒情急之下失言,立刻意會過來,止住聲,又鄭重誠懇地向段崇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本相並非此意……”

“我知道。”這一聲已經足夠冷,僵硬地截斷他的話,“我過往的確不幹凈。其實案件的判決最終是要看皇上和大理寺的意思,這些年,經我手的案子卻不能得到判決的還少麽?如果皇上願意再啟用你為宰相,自然不會追究那個替死鬼是誰。至於吳鉤,本朝不訴不告的律法,想必沈相比我更清楚,只要你這挨了刀的不追究,大理寺哪裏還需判決?”

沈鴻儒輕嘆道:“寄愁,你我師生一場,何至如此?”

段崇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沈鴻儒垂下眼,在開口問之前,他就料到段崇會是這等態度。

段崇任六扇門魁君多年,出了名的鐵面無私、黑白分明,可在官場浮世當中,他也會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起首入官的幾年,段崇眼中揉不得一點沙子,可見著不公的事卻又無力改變,壓抑積郁的困悶,讓他常常去找沈鴻儒喝酒解惑。

沈鴻儒聽他詰問為何現世的公道並不公道時,卻是長久的無言。

他沒有辦法解答,只能教段崇圓滑,教他忍耐,教他去適應這種長久存在且在短時間內不可能有所改變的世道。

段崇在其位多年,遇得事多了,漸漸不再如當初那般有棱有角,可也並未變得像沈鴻儒所說那般世故圓滑……風沙催過的棱角在歲月中愈發深邃,不動聲色卻暗藏利鋒。

他不能改變這個世道,卻將自己的俠心道義堅持得很好。

段崇此等性格,絕容不下沈鴻儒的所作所為,就算沈鴻儒有苦衷可言也不行。

更何況,因沈鴻儒的利用和算計,促得段崇去觸及未知的險地,若只是關乎他的生死存亡,段崇也不至於如此絕情;可一想到傅成璧,這股怨恨如鯁在喉,讓他實在無法輕易原諒。

沈鴻儒良久嘆了一口氣,躬身行禮,“多謝。”

段崇神色無瀾,挺直背將目光移到朱門之上,默聲未答。

後事的處置也很快有了結果。

沈鴻儒在文宣帝面前宣稱,吳鉤乃是他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此假死之計,乃是與吳鉤聯手合作,意圖引亂黨現身,不僅為吳鉤洗清了罪名,差不多都能算得上立功了。

文宣帝先前對於沈克難母子二人當年被綁走一事心懷愧疚,這回正好找到補償的機會。所以,即便吳鉤錯過了殿選,文宣帝依舊點了吳鉤於孟州慶安縣的縣官,外放出京歷練幾年,能有出色的政績即可召入京城為朝廷效力。

至於沈鴻儒,因在三清觀護駕有功,官覆原職,仍然為大周宰相;另再追封太傅之銜,負責教導七皇子李言恪。如此看來,李言恪身邊一是沈鴻儒,二是向義天,三是段崇,三方勢力擁立,文宣帝目的之明顯,已經不言而喻。

……

吳鉤到孟州慶安縣赴任,其實就是回家當官。他所住的村子就是慶安縣城下屬的南慶村。

吳鉤赴任,坐得是沈鴻儒的車馬。顛簸的路途山長水遠,沈鴻儒拖著病軀,同他一起去慶安縣。一路上吳鉤都未同他說甚麽話。

所有的悔恨,在得知沈鴻儒尚且活著的時候都煙消雲散。

吳鉤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明明是沈鴻儒錯在先,卻在刺下那刀之後,吳鉤先成了一個罪人。

沈鴻儒似乎就想看他的愧疚和懊悔,可恨的是,吳鉤卻如了他的意。面對這等算計著、欺騙著別人的沈鴻儒,吳鉤除了笑話自己蠢笨以外,無話可說。

越來越臨近慶安縣,吳鉤看著一點退卻意思都沒有的沈鴻儒,到底惱怒質問道:“你來慶安做甚麽?!你該不會還想著甚麽夫妻重圓的好事罷?……你記著,無論如何,外祖父都是因為你才死的。”

“本相知道。”長途舟車勞頓令沈鴻儒有些不堪忍受,強撐著精神說,“本相只是想看看你娘過得好不好。”

“可笑。早那麽多年做甚麽去了?”

沈鴻儒抿了抿蒼白的唇,沒有回答。

華麗的車馬停在南慶村的村口。村裏的村民都簇擁在一起,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歡迎新任的縣爺吳鉤。鄉親臉上的笑容淳樸誠懇,說著的鄉音也讓吳鉤倍感親切。

吳鉤很快下了系著紅綢的高頭大馬,受跪拜禮,再上前與一幹吳姓的太爺執手見過,一一道謝。

“大佑家的伢兒爭氣,給咱們南慶村長臉了!”

這時候,吳大佑才扶著妻子唐氏趕到,另外一手還牽著個長相水靈的少女。

原本他們一家人也是要早來村口等的,不過這會兒唐氏又懷個孩子,已經稍稍顯懷,吳大佑寶貝得不行,不願意她早來吃風,就托了人在村口望哨,人一到就通知他們。

吳鉤喊了聲媽,熱淚盈眶地給唐氏跪下;又喊了聲爹,向吳大佑磕頭。

唐氏哭得直喘氣兒,紅了眼睛連聲應著。吳大佑安慰了她一聲,一手扶吳鉤起來,饒這五大三粗的漢子眼中也冒了些淚光,撫著他的肩膀嘆道:“鉤兒當上了縣官,以後要好好幹,別辜負了父老鄉親。你媽從前為你吃過不少苦,往後要更孝敬她,讓她好好享你的福。”

“兒子知道。”他挨到唐氏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哭了,媽,吹了風要頭疼的。”

旁邊的少女去攀吳鉤的手臂,“哥,你也想我了沒有?京城可有甚麽稀奇好頑兒的?跟我講講嘛。”

“好!”吳鉤一笑。

一家四口彼此牽擁著往村裏走。吳鉤想起停在村口的轎子,下意識回首望了一眼。唐氏正為他整著衣角,見他心不在焉,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頂紅泥官轎,一只白皙骨瘦的手搭在窗上,拇指上環著一抹墨青色,應當是扳指。

莫名的熟悉感令她怔了一下。

“鉤兒,還有人同你一起來麽?”

“沒有的,您看錯了。”吳鉤攬著唐氏往前走。

再看的時候,的確已經沒有了,仿佛只是錯覺。唐氏還沒回過神,吳大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憨笑道:“怎麽了?”

“沒有。好像眼花了。”

“一定是累著了。”吳大佑撓著腦袋說,“要不我扛著你走一段兒?”

唐氏臊得臉上一紅,“也不怕別人看笑話!”

“嘿,我抱你,誰敢笑話?”

嬉笑聲漸漸隱在再奏起的喜樂當中。人群越行越遠,最終消失在視野當中。轎旁的官兵垂首回答:“相爺,要回慶安縣的驛站嗎?”

沈鴻儒強抑著心肺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喉管中好似咽著刀子一樣,令他猛地咳了好久,幾乎嘔出血來,臉色從青白轉成紫紅,半晌才艱難地平覆下急促的呼吸。再看時,掩口的帕子已經見了大片的紅。

“相爺?您還好麽?”官兵有些擔心,關切地問。

沈鴻儒輕喘幾聲,闔了闔眼,道:“無礙。回去罷。”

她還是像他失去她的那天一樣,那樣的溫柔嫻靜,婉約端莊。

這就好。很好了,已經很好了……

雙手掩上面,在一方逼仄卻無任何爭鬥的空間裏,他蜷縮成一團,像是不在乎,又有些遺憾和懊惱,對自己說了一句。

沒關系的。

第六卷 玲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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