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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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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令:

見字如面。

寫下此信時, 我已免罪回到撫鼎山莊,你在入獄前托付信使送來的擒陽刀也隨之而到。

擒陽剛烈,是你骨子裏的秉性。看著擒陽, 不禁想起初見時, 你以為我要欺負那可憐的孤女,亮了刀來,罵我是登徒子。如今想來, 可笑也可嘆, 笑你我緣分天定,嘆你我落花流水,終究成一場空。

關於其中淵源, 我已猜知一二,餘下諸日,我會盡力周旋, 爭求為你豁免死罪。

秋雁長姊幼年喪母,不得父親喜愛,性情好強偏激, 誘使你去殺害崔書崔刺史實在是大不該。

你向來比男兒都爽利剛正, 不該遭牢獄之災,然釀成此終身之憾,究其根本, 最大的罪責在我。我是個懦夫,答應與你成親,卻一直未能做到, 如今飽嘗惡果,與秋雁長姊,還有你,都沒有關系。

如今寫下此信,只是想讓你知道,在牢中供出你的名字,實無害你之心。那位段大人以及傅姑娘已經查到其中蹊蹺,覆水難收,瀾生也再難隱瞞。思及家中父親年邁,長姊孤苦,只得出此下策。

只可惜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事到如今,解釋再多也無法消了我的業障,瀾生已無顏再面對你。

擒陽刀,我會好生珍藏。若你難逃此劫,待我安頓好莊中後事,必然去黃泉尋你,來世與你定做一對夫妻眷侶;若上天開恩,讓我有幸再與你相見,屆時定將擒陽完璧歸趙,你要殺要剮,我必全都依了你的心思。

香令。宋瀾生比世間任何一名男兒都想要娶你,可撫鼎山莊的少莊主卻是不成的。

若秋雁長姊是男兒,興許會比我更適合坐少莊主之位。她在劍術刀法上天賦極高,如若能熬過此關,我必然說服父親,將她培養成撫鼎山莊的接班人。

到那時,我不再是少莊主,我的這顆心,還有這條命都將奉於你來處置。

望安。

瀾生,敬上。

傅成璧輕蹙起了眉。

宋瀾生和聶香令情深意切,如此看來,宋瀾生當日肯答應宋遙來雁門關提親,不單單是屈從於父命,更想利用這門親事為聶香令求取一線生機。

對於求娶傅成璧,宋瀾生本就愧疚於心,當日教傅謹之言辭羞辱一番,更是讓他覺得無地自容,故而宋瀾生誠懇地認過錯,並未多加糾纏。

離開雁門關之後,他本來打算另尋出路,重振旗鼓,就算廢了一只手也得學會肩負起山莊的重任。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因為撫鼎山莊而覆燃的鬥志,卻成了他的催命符。

宋瀾生早就知道宋秋雁天賦異稟,卻從來沒想過這樣驚人的天賦一直被桎梏,囚禁至扭曲的結果。

宋秋雁毫不留情地殺了他。

殺宋瀾生,並非因為宋秋雁就想要他的命,而是她在牢籠當中實在太久太久了,需要一個發洩口,將她這麽多年來的壓抑和痛苦統統都發洩出來。

在父親納妾之前,宋秋雁尚能偶爾看到父親對她慈容,她想事事都做得好,做給父親看。可就在宋瀾生出生後,父親就所有的註意力都給了這個小兒子。

那時宋秋雁的年紀也小,想不通這是為甚麽,宋遙給她的直觀感受,就是宋瀾生的到來才導致她失去父親的寵愛。

她一方面想要親近清風朗月一般的宋瀾生,羨慕他擁有的種種;一方面又嫉恨他,奪走了她該有的一切。

殺掉宋瀾生,對於宋秋雁來說,更像是一種儀式,告別過去的儀式。她要殺掉自己憧憬的,然後成為宋瀾生,成為她一直憧憬的人。

儀式過後,宋秋雁如同浴火重生,才會在過龍門時有那樣灼灼風姿——以一把逆水劍橫掃群雄,成為西三郡最有可能成為大管家的候選人,甚至代替她的父親宋遙,坐上撫鼎山莊莊主一位。

只可惜……她聰明的時候太聰明,糊塗的時候又太糊塗。聰明在於她對劍法的領悟超乎常人,糊塗在於她到最後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聶白崖處心積慮多年,從扶植大月門開始,到收宋秋雁為徒弟,都是為了能夠連任大管家一位。

他給宋秋雁一個鏡花水月的夢,然後再毫不留情地揭開真相,嘲笑著她所有的癡心妄想,踐踏著她自以為是的天賦。

再高的天賦又能如何?她始終是個女人,教人愚弄輕賤了一輩子的女人。

四周靜謐極了,甚至能聽見窗外風掠過梅梢的聲音。

傅成璧黯了一會兒,將信箋好好折起來,重新用紅泥漆上。她將信交給牢役,“沒甚麽問題,給聶香令送去罷。”

如果宋秋雁也能看到此信,不知會作何感想。倘若她一早知道宋瀾生已經存了要將撫鼎山莊交給她來掌管的心,那日在清風峽,她還會動手麽?

或許會。或許不會。宋秋雁已經死了,再不會有人知道她會做出甚麽樣的選擇。

傅成璧整理卷宗,只能用史書工筆,力求客觀公正,不得多加評判。

整理到最後,她才展開一張宣紙,慣用沾著金粉的朱墨寫下“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一句,刻“金鱗恨”為記,一並封裝,等大理寺核驗過後,她就能取閱,再寫成公案傳記一類。

……

三日後歸寧,卻也到了離別之日。聖命不容耽誤,即刻就得啟程回到京城。

段崇陪著傅成璧回門,備得禮物貴重又用心,承諾在未來一個月內,將會有一千石糧草以及給將士們過冬的棉衣,直接送到雁門關去。

傅謹之這幾日因府衙要務,一直宿在別業中。傅成璧回門,見著兄長,想起不日就要分別,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

傅謹之想起來離京那會兒的小成璧,更加心疼。他撫著她的發,低聲承諾道:“好蠻蠻,待哥處理好西三郡的事,就回京城去,我們兄妹以後就再沒有生別了。”

段崇一開始還沒覺得甚麽,這會兒看他們抱久了,隱隱有些不快。他拎著傅成璧的領子揪到懷裏來,板著臉對傅謹之說:“請侯爺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明月。”

傅謹之瞥了他一眼,顯然對他橫插一腳很不滿。但見段崇暗紅武袍,成璧水紅袖襖,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盡是般配,這才想到段崇已然是成璧名正言順的夫君了,說這句話並無不妥。

一口氣梗在喉嚨裏出不來,堵得傅謹之臉色發青。

傅成璧瞧出兩個沒由來地暗暗較勁兒,破涕為笑,扯著傅謹之的手說:“哥哥在雁門關要好好照顧自己,若是遇見心儀的人,娶來給明月當嫂嫂。爹娘泉下有知,也算了卻一樁心願。”

傅謹之對此卻沒甚麽濃烈的心思,淡然笑道:“你過得幸福,就是爹娘最大的心願了。”他沈吟片刻,轉而看向段崇:“有兩件事,還望妹婿答應。”

段崇聽他叫妹婿,自然敬道:“但聽侯爺吩咐。”

“第一,璧兒委身於你,你應當好生待她、敬她,一生只愛護她一個人,莫要再動甚麽旁的念頭。”傅家男兒向來專一,他這言下之意就是同樣不許段崇納妾。

段崇毫不猶疑地點頭應下。他有明月,此生足矣。

“第二,”傅謹之眸色微沈,“日後你們生下的第一個小子,要姓傅,入我傅家的族譜。”

“哥?!”傅成璧納罕和訝然並至,道。

傅謹之奪問一句,盯向段崇:“你應,還是不應?”

段崇對此事卻看得極淡,回道:“我段崇本就是無名無姓的人,得長公主之恩才有今日。姓傅也好。”他看了傅成璧一眼,笑著說:“好聽,也好取名字。”

傅謹之見他渾不在意,哼了一聲:“連名字都想過了?”

段崇點了點頭:“傅衍。”

“……”傅成璧哭笑不得,尋著他腰上的軟肉擰了一下,“少說一句。”

傅謹之已經很想拿槍挑飛他了。

一行人馬整隊出發時,天空中下起鹽粒子一樣的細雪,簌簌撲落。遠郊被一層淡白的霜衣,極目處雪霧朦朧,不知前路。

臨分別前,傅謹之沈聲對她說:“去罷。當年哥留你一人在京,這次也該輪到哥看著你離開了。”

傅成璧腳下是筆直的官道,身後矗立著高大的城樓。她攏著雪氅,眺望著城墻上的身影,霜雪凝在她的鴉睫上,怎麽也看不清,但她知道傅謹之還在。

挺立在上,若雪松青竹,一直在望著她。

高竿上系著五色結帶,墜著銅鐸,發出大鈴的清響。喬守臣派人來問,“為何段大人還未到?”

剛問沒多久,段崇就騎著駿馬穿出了城門。待他近了,卻不見齊禪。

傅成璧疑道:“劍聖師父呢?”

“他要留在西三郡。”段崇摘下風帽,將韁繩交給他人,他手上涼得很,一時未貿貿然去握傅成璧的手。他說:“師父想留下來,一起重新建立西三郡的新秩序。”

傅成璧卻也不嫌他冷,勾住他的手指暖著,問:“從前的事,劍聖師父還在意麽?”

“師父說,逃避改變不了甚麽,西三郡永遠都會是從前的西三郡。”段崇回過頭,遠遠地眺望向淡淡雪霧的城樓,“沒有人願意鎮守這樣的地方,可總要有人留下。”

“從前是你的父親,現在是你的兄長。師父說,這也是他的使命,是他接任武林大寶時曾經許諾過的誓言。”他牢牢握住傅成璧的手,聲音沈穩有力,“我答應他,以後代他們好好照顧你。”

銅鐸叮鈴鈴響了起來,雪白的小道上沈壓壓地碾過去車轍和馬蹄印,一行人馬逐漸消失在天盡頭,前路是山長水遠,煙雲茫茫。

正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第五卷 桐蔭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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