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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死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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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 傅成璧來到李言恪宮中看望。

年關將近,他的宮中貼上了年畫和剪紙,聽侍奉的宮人講, 這其中不少窗花還是他親自剪的。

前不久言恪還教人移除枯萎的花圃, 在曠地上設了個小靶場。傅成璧來時,他頂著小絨帽,穿著厚厚的冬衣, 正在小靶場練習彎弓射箭。

奴才傳長寧公主來訪, 李言恪一聽,眼睛一下就亮起來, 連弓都沒來得及放下,大步跑去迎接。

裹得像熊一樣的團子握著冷硬的弓箭一齊紮到傅成璧的懷中, 令她詫異片刻,不防低低笑起來:“你這是在做甚麽呢?”

李言恪神采奕奕, 將手中的弓箭揚給她看,有些神氣地說:“射箭。我的箭可彈弓一樣準!”他忙將傅成璧請進來, 又道:“姐姐今兒怎的得空來了?”

傅成璧斟酌著說:“只來問問,那日你帶回去的小兔兒可都安置好了?”

“恩。”李言恪一邊拉著她進門,一邊說, “母後可喜歡小兔子, 我就送給她了。”

他口裏的母後是指皇後。

李言恪請她坐下, 將暖手爐塞過去,睜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向她,笑著問:“姐姐冷不冷?”見傅成璧搖搖頭, 他繼續道:“等明天我再讓宮人多送些雪炭,屆時將棠棣軒燒得暖暖的,像春天一樣,姐姐就不畏寒了。”

傅成璧淺淺笑著道謝。

不一會兒,言恪命人端了棋盤,落手擺了個殘局出來,與她一起琢磨著破局的法子。

傅成璧看了半會兒的棋局,思索片刻就有了些眉目。她執著玉白的棋子,同他溫聲講解著,原本死氣沈沈的白棋,在走了幾步後局勢瞬發明了起來。

言恪喟嘆不已,正盯著棋勢沈思。

傅成璧適時開口發問,語氣從容,“說起來,這樣冷的天,你是怎麽找來那麽小的兔子的?”

李言恪沒有多想,立刻就回答道:“我命韓副尉去尋的,他說民間百姓會養這些小東西,也不算難找。”

“韓副尉?”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也很厲害,平日裏還會教我習劍呢。”

傅成璧聞言心中一凜。

前生惠貴妃失寵,被打入冷宮,沒過多久就落發為尼,餘生常伴青燈古佛。這等利害事,就算前世身處深閨的傅成璧也有所耳聞。

但此事終歸涉及皇家秘聞,她就算有心想知道其中原委,也難找到門路。更何況她當時一心系在李元鈞身上,更不牽掛這些無關己身的事了。

如今看來,難不成惠貴妃失勢,就是與這件案子有關?

傅成璧不再做無謂猜測,暗道此事既涉及到宮中禁衛軍,看來斷然是要拜托段崇去查餘後的線了。

再從李言恪宮裏坐了一會兒,她就要走了。

言恪將她一路送到宮外,臨分別前,他有些依依不舍地說:“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屆時咱們一起守歲,好不好?”

“好呀。”傅成璧笑著應下。

等上了轎輦,走出一段路,傅成璧小聲對玉壺說:“你去請段大人到環山園相見。”

這廂宮女跑出來為李言恪披上衣裳,見他正望著長寧公主遠去的路出神。

她笑了笑,恭而輕地說:“要奴婢去請長寧公主回來麽?殿下要是喜歡和公主在一起頑兒,要講清楚才好。”

李言恪漸漸握起了手掌,墨色的眼睛沈下一分落寞。他悶悶不樂地說:“不必了,姐姐好像不是想來見我的。”

……

轎輦停到了環山園,玉壺一幹人等就在園外候著,傅成璧獨自進去。走得還是原來的路,過彎腸小道時,適才看見紅線布下了諸多機巧,星羅棋布、犬牙交錯。

傅成璧見段崇果真是言出必行,那日她便只提了一句,他就放在了心上。

她小心翼翼繞了過去,停在小閣子門前,靜靜地等在清寒的天裏。

她的眼睛時不時望向停屍的閣子,見閣子外還有段崇安排的士兵提刀把守。想來是因為案子未結,芳蕪的屍體要一直停放在這裏,不能入土為安。

“殿下。”

低沈的聲音將傅成璧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回頭一看,正是段崇。

傅成璧揚起笑容,略一點頭。

她方才吃過糖,口裏還膩著甜絲絲的香味,此時見了段崇,她想到自己前生今世加起來歲數也不算小的,卻還好吃這些甜東西,頓時連臉都有些燙,紅盈盈的像初春的海棠花。

傅成璧從袖筒裏抽出手,對著他展開手心。

段崇低頭見她瑩白的手中躺著三塊用紅糖紙作衣的小巧方糖,有些詫異。

傅成璧捉住段崇的手,將糖擱到他的手心中去:“這是墨酥糖,以前在廬州過年,家家戶戶都會吃的。儂嘗一嘗?”說完,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試探性地問道:“大人喜歡吃甜伐?”

段崇木訥片刻,有些磕磕巴巴地回道:“還、還行。”

她將手又重新擱到袖筒裏,站得姿勢也不似平常端莊,而像個女孩子一樣,亭亭玉立的。

她低著頭,漫不經心地笑道:“我就說,楊大人那般喜歡嗜甜的人,儂與他交好,應該也不會討厭到哪裏去。”

半晌,也沒聽見段崇應聲。

傅成璧擡頭看他,“段大人?”

段崇默不作聲地將墨酥糖收到袖子中去,後才一本正經地說:“傅姑娘以後不應有這等毫無根據和邏輯的推測,否則天下間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錯案。”

“……不過就是簡單說說話而已,又不是斷案,這麽嚴肅幹甚?”傅成璧咕噥著說。

“誠於中,形於外,君子慎獨。”

“那……”傅成璧眨了眨眼睛,學著迂腐拘禮的讀書人,鄭重其事地給他行了個士禮,道,“學生謹遵先生教誨?”

段崇瞧著她這副狡黠的模樣,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臉愈發板得僵硬。

半晌,他才悶出來一句話:“殿下召下官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傅成璧暗下以為是自己說了許多旁的閑話,耽擱了段崇的時間,所以才讓他這麽不開心,索性斂了姿態,開門見山道:“我在阿翹那裏問出了一些線索,或許有用。”

傅成璧將阿翹的話覆述了一遍,又道:“據阿翹所說,芳蕪在失蹤之前曾與她的情人見過面。這人姓韓,官居副尉,在宮中當差。”

段崇立刻回答道:“韓副尉?”他握了握劍柄,眼睛忽地黯下來,“韓仁鋒。”

傅成璧有些詫異:“大人認得?”

他回道:“惠貴妃身邊的人。長金郡主大婚當日,埋伏在府外的人大都是出自多年前從外城湧入京的流民。韓仁鋒就是當年的其中一個,我負責調查叛亂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

早些年,韓仁鋒的家鄉遭了洪水,朝廷下撥賑災的白銀也被貪官汙吏吃了個幹凈。

災民中有人倡議去京城告禦狀,受到了共鳴和擁護。這一群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人就開始北遷到臨京來,一是為求個公道,二是為求條活路。

當時得益於內閣首輔的安撫政策,這一大批災民後來在臨京落了腳,漸漸安頓下來。

而韓仁鋒因為劍法卓越,入京後,機緣巧合下得到官宦人家的賞識。他一路從家丁做到護院教頭,後來更是被人舉薦給惠貴妃的哥哥向義天向將軍,成為了他的親衛。

在這之後不久,惠貴妃就一手將韓仁鋒提拔到宮中,讓他當上副尉,值守乾武門。

由於段崇任散騎常侍,因著公務的緣故也與韓仁鋒打過幾次照面,也聽說過他的出身,所以這次關於流民叛亂一案,段崇問過他不少事。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還與這鬼傀儡一案有牽連。

傅成璧忙著道:“既然已經確認身份,便將他帶去問一問好了。不管韓仁鋒是否與芳蕪的死有關,既然與她有著非比尋常的關系,或許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段崇不假思索地應道:“好。”

因為時間緊迫,段崇即刻辭了傅成璧,率人前去捉拿韓仁鋒。

去到軍營當中,韓仁鋒正在後場練兵。段崇讓人將他請回來,自己則先行進了他的住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證據。

韓仁鋒的房間內不大,卻做了三層隔斷,所以顯得每一處都尤為狹小。中堂供著武聖人畫像,香火不斷;右手邊乃是寢室,而至於左手邊,卻單獨設了一個小門,鎖了起來。

段崇對著自己身後的信鷹子使了一個眼色。

信鷹子擡起眉看向他,顯然詫異。得到段崇再次肯定的點頭之後,他隨之笑起來,施施然走到門前。

他在鎖上來回摸了兩遍,只聽“哢嗒”一聲,他就擡起手來,沖著身後的段崇晃了晃手中已經被打開的鎖。

門被推開,濃郁的檀香鉆入鼻尖,眼前紅燭高升,整間屋子都被映得紅彤彤。

面前的爐鼎中升起裊裊青煙,如雲霧繚繞。正對著門,供奉的不是靈牌也不是聖人,而是一尊狐貍像。

“你們做甚麽!”

韓仁鋒這廂跟人回來,見內室的門被打開,一時疾步上前,擋在段崇面前,推搡著他的肩膀:“誰讓你們進來的?出去!”

段崇很從容地退了出來,韓仁鋒頗為緊張地關上房門,又重新將鎖扣上。

韓仁鋒憤憤著一雙眼看向段崇。他長得並不算出色,但臉部線條尤為硬朗,眉中心隱約可見一個“川”字,似乎皺眉已是常態,平日裏不順心的事很多,但眼神尖銳,充滿著不忿和不甘。

見了段崇,他道:“關於叛亂一事,段大人不是已經交差了麽?為何又來找我?”

段崇越過他,望向緊閉的門扉,“韓大人是在供奉狐仙?”

“與你無關。”韓仁鋒微怒道,“有甚麽話盡快說清楚,下官還要去練兵。”

段崇說:“兵怕是練不成了,勞韓大人跟本官到六扇門一趟。”

“所為何事?”

“為了芳蕪的案子。”段崇道,“韓大人應該對這個名字不陌生罷?”

韓仁鋒怔漸起警覺,目光如刃,“你已經知道了?”

段崇了然一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會留下痕跡,更何況是在宮中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

因為有阿翹口供韓仁鋒是芳蕪生前見過的最後一人,所以他算作嫌疑人。段崇按例將韓仁鋒帶回六扇門審問,並著令信鷹留下,仔細搜查他的住處。

審訊房中,韓仁鋒被鎖上了腳鐐,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正閉目養神。

段崇的手下自然不差,在韓仁鋒巴掌大的房中敲敲打打不過半個時辰,果然搜到一些不比尋常的物什兒。

段崇和楊世忠一起來到審訊房。

楊世忠將信鷹子從內室暗格中搜出的木匣子擺在韓仁鋒面前,另附一只裝著萎敗梅花的荷包。

段崇盯著韓仁鋒:“是韓大人自己解釋,還是要本官一句一句地去問?”

木匣子裏面裝著的事一團銀絲,正與環山園中捆縛芳蕪的銀線一模一樣。

至於這只荷包,定然就是阿翹口中那只芳蕪送給韓仁鋒的荷包;屆時只要喚阿翹來辨認,韓仁鋒和芳蕪的關系就毋庸贅述了。

韓仁鋒沒有吭聲。

段崇就問:“芳蕪是不是你殺的?”

韓仁鋒慢吞吞地回答:“是。”

“為甚麽?”

“她非死不可。”

段崇眉目一沈,聲音雪亮:“一個普通宮女,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再好的宮女,她也是奴才。奴才就是最該先死的一個。”

楊世忠一聽這等無稽之談,惱羞成怒地喝道:“你也是奴才,你怎麽不去死啊!”

“不一樣的。”韓仁鋒說,“我為萬人,殺她一個;她會恨我一時,而萬人則會世世代代擁戴我。……我的名字會載入青史,流芳百世。”

“還流芳百世?”楊世忠唾了一聲,“你就等著遺臭萬年罷!”

段崇卻敏銳地捕捉到他供詞中的信息,問道:“萬人?是指哪萬人?”

韓仁鋒看著他輕輕笑了一聲,眼神高深莫測,卻沒有回答。

段崇眼眸黑沈沈的,追問道:“你是從何處學來的傀儡術?”

“我以為段大人已經知道了。”

段崇一下握緊了拳頭,上前提住韓仁鋒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問:“是單九震?”

“單九震?我可不認識甚麽單九震。”韓仁鋒語氣不輕不淡,即使到了這種地步,他面上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淡然。他游刃有餘地對上段崇的眼睛,道:“從慶沂逃荒到臨京的途中,我跟過一個表演人偶戲的班子,為了混口飯,跟班主學過一段時間的傀儡術。”

慶沂就是他的故鄉,被洪水沖垮後再難生活的故鄉。

“魁君?”楊世忠不禁有些驚疑。

段崇任職以來,審訊犯人時無一不掌握著主動權,罕見他有失態的時候。

段崇咬了咬牙,沈下口氣,松開韓仁鋒,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楊世忠擔憂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轉回來惡狠狠地瞪著韓仁鋒:“來人,將他先關起來!”

楊世忠也走出來,擡頭見淺金色的晚霞悠悠灑落下來,在漫天清寒下錯生出零星暖意。旋即見段崇倚在走廊的柱子上,閉著眼睛,眉頭緊皺,整個人都沐在金燦燦的光芒當中。

楊世忠邁開沈重的步伐,還不及他走近,驀地跌入段崇睜開的墨色瞳仁中。目色冷峻得令楊世忠不禁有些心驚,但他很快恢覆如常。

“你今日是怎麽了?少見你如此。”

“沒事。”

楊世忠顯然不滿足於這樣敷衍的回答,問道:“單九震是誰?仇人?朋友?”楊世忠察覺到他眸底一片陰翳,明了地點點頭,“看來是仇家了。”

段崇說:“我一直以為單九震死了,可現在看來……或許他還活著。”

楊世忠說:“寄愁,會不會是你多想了?傀儡術又不是獨門秘技,在江湖上,光我知道的傀儡師就有兩三個。這姓韓的能學到並非甚麽怪事。”

“但願如此。”

段崇默然靜了半晌,回過神來忽感覺到袖中的異物,一時才記起是傅成璧擱到他手心裏的糖。

他口中發澀,便從袖裏摸出一塊墨酥糖來,剝開薄薄的糖紙,慢吞吞地塞到口中。這墨酥糖中帶著一絲絲鹹香,又摻有淡淡的玫瑰香氣,對於不怎麽愛吃甜的段崇來說,也尚可接受。

楊世忠睜大了眼,見他不光吃了一塊,而是連吃三塊,愈發覺得神奇,暗道:“乖乖,段崇這怕不是中邪了罷?”

以前楊世忠家裏窮,少時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依靠苦菜葉度日,所以當生活好過起來之後,他格外偏愛甜食。

而段崇則與他截然相反,他少時就已是劍聖的嫡傳弟子,衣食無憂,素日對自己身體的管理也極為嚴格,平常都是甜膩不沾。

偶爾見楊世忠貪嘴,段崇還會一本正經地規勸他:“作為一個劍客,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心無旁騖、規束自我,方能領悟至真至聖的劍道。持槍者亦如是。”

難不成,段崇這是有旁騖了?

楊世忠暗中觀察著,想尋及蛛絲馬跡,轉眼瞧見這糖紙上帶著金箔粉,像是宮裏慶年時才用的。

他正說要開口問個究竟,那廂急匆匆跑來一個信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道:“魁君,有新發現!”

留在軍營中搜查韓仁鋒住處的信鷹子,翻到了他日常穿得武靴。因禁衛軍的武靴統一定制,鞋底花紋都一樣。

但韓仁鋒這雙武靴是重新納過鞋底,底部用糙線履出繁覆的花紋,可以防滑,所以韓仁鋒鞋底的花紋與其他的禁衛軍有所不同。

如此一來,腳印就有了特殊性,也有了比對的價值。

幾個信鷹子到環山園去,滿園子裏嘗試地找了找,看能不能找到韓仁鋒的腳印,從而推斷他去過的地方。卻不想就在一個枯井旁邊,找到了一些蹤跡。

因為前不久剛剛下過雪,枯井處本就人跡罕見,更無人接近,一旦踩到雪泥,腳印自然是留得清清楚楚。現雖已過了幾天,腳印不是那麽新鮮,但他們依然可以斷定那是屬於韓仁鋒的。

前來報信的人皺著個眉頭,臉色很難堪,說:“幾個兄弟將井蓋打開一點縫隙,就聞見了臭味。”他單是想想,胃裏就一陣翻江倒海。

段崇肅容,對楊世忠說:“你負責押著韓仁鋒,讓他跟去環山園辯白。”

“遵命。”

環山園的確有一口水井,還有名字,喚作“月洞天”,在井上還蓋了一處作遮蔽用的亭子。

但因前朝有一妃子在此處投井而死,既晦氣也不吉利,先皇就命人以巨石壓口,封了此井,從此便再沒有人打開過。

起初還能聽見井裏的水聲,這些年淤泥堆積,“月洞天”就漸漸變成了一口枯井。

段崇一行人趕到的時候,天已黑下來。火把熊熊燃燒著,如同火龍一樣盤亙在黑漆漆環山園中,將一方月洞天照得亮若白晝。

料峭的寒風席卷而過,兩個禁衛軍上前合力將堵住井口的巨石搬下來。

是時濃郁的惡臭陣陣撲鼻而來,兩人一時沒忍住,俯身作嘔,一下吐出大片穢物。

段崇緩緩皺起了眉。

楊世忠口含香丸,半屏著息走上前去,將風燈吊在繩子上,從井口處一點一點放下去。明滅不定的燭光落在井壁上,照出幹涸卻猙獰的血跡。

風燈卻還沒有落到底,就仿佛碰到了什麽東西,晃悠悠地站住了。

楊世忠借著模糊的燈光定睛一看,饒是七尺男兒也猛地一哆嗦,大喊道:“魁君——!你快來看!”

段崇走過來,低頭望向井底。

那風燈映射下的一小塊光芒裏赫然一張慘白的死人臉,臉旁邊還環繞著胳膊、頭顱、小腿,卻來自不同的身體,在這一方逼仄的空間裏扭曲地擠著、疊著,如同淤泥一樣將井堵死死的。

“去叫人幫忙。”

段崇這一聲攜著風刀霜劍,比隆冬的冰雪都要冷厲上幾分。

銬著手鐐、腳鐐的韓仁鋒看到如斯反應,有些失意地哼笑一聲:“這麽快就發現了?段崇,你果然如傳聞中的一樣有本事。”

段崇回身,雙眸森然一冷,一步就奪至韓仁鋒面前,劍鞘抵住他的咽喉,將他狠狠按在亭柱上。

韓仁鋒被扼得舌頭長伸,喉嚨間疼痛和窒息感接踵而至。他掙紮不得,憋得臉色青紫,幾近斷氣。

段崇拿捏有餘,眼見他只剩一口氣時,松開了手。

霜冷的寒氣爭先恐後地湧入喉管,韓仁鋒一陣劇烈地咳嗽,彎著腰倒在地上。

段崇冷著眼:“你武靴的鞋底重新做過,若是本官沒有料錯的話,應該是芳蕪幫你做得罷?”

“是她又如何?”韓仁鋒有些疑惑,他沒料到問題會出在這裏。

段崇上前,一腳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胸膛:“韓仁鋒,你知不知道何為因果報應?”

韓仁鋒吃痛,齒間已溢出了些血沫。

“你既殺了芳蕪,她就算死了,也能在冥冥中置你於死地。”

韓仁鋒沈默了片刻,覆而呲牙咧嘴笑著,訕皮訕臉地說,“是了,因果報應,豈非天道也?順者昌,逆者亡。殺人償命,我認就是了。”

段崇想到井中的屍體,字句像是從齒間咬出來似的,“你就是死千次萬次,都不足以償命!”

傅成璧聞訊趕來時,他們已經將枯井裏的屍體全部都撈了上來。一排排屍體躺在地上,用白布作掩,堪堪能保全些死者的體面。

玉壺跟在傅成璧的身側,被眼前所見之景震懾住,下意識地細細數了數,越數就越心驚。

這是天子所在的紫氣盤浮之地。金頂碧瓦,皇殿朱樓,大周王朝所有的歌舞升平皆在此處,可就是在宮中這一處小小的枯井裏,竟然接連撈出來二十八具屍體。

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極致的沈默當中,唯有暮色的風穿過,攜著遙遠而低沈的嘶鳴。這些屍體如同石頭猛砸進波瀾不生的皇宮,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環山園中積沈著經久不散的腐臭味,與這寒風一起侵到人的骨頭裏,令傅成璧戰栗不已。她縱然見識過再多害人的毒辣手段,卻沒有哪個能像今日所見來得震撼,驚得她長久不能回神。

傅成璧輕蹙著眉,在腦海中細細理順近來發生的事。

皇上這段時間以來郁郁不安,夜裏常做噩夢。

夢有時候很真實,他在淺眠的時候常常能看到面前半空中橫浮著一個宮人,近在咫尺,有一次他甚至能摸到那張冰涼的臉……

這樣逼真的夢出現得次數多了,饒是真龍天子也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邪祟纏身了。

文宣帝的惶恐不安,也讓滿朝文武憂於心。宰相沈鴻儒進言,說大理寺少卿段崇的驕霜劍主陽,曾有鎮山河之功,可定一方妖魔,所以文宣帝將段崇召入宮,奉他為散騎常侍,令他夜間值守巡邏寢殿。

說來也是神奇,自從段崇入宮,文宣帝再沒有做過相同的噩夢。

只不過他夜裏還是不大能眠,多日的憂思、驚懼和疲怠將他的精氣一點一點消耗殆盡,一時病來如山倒,以致文宣帝纏綿病榻多日,未能上朝。

而被做成傀儡的芳蕪在環山園的出現,終於讓這一切都露出了馬腳。

現在段崇已經鎖定兇手是禁軍副尉韓仁鋒。面對芳蕪的死,加之這環山園二十八具屍首的死,他一點都沒有為自己辯駁,承認得十分幹脆。

為甚麽?目的何在?難道只是為了殺人而已?

傅成璧實在想不通。

仵作連夜來驗屍,二十八具皆系各宮裏的宮女,死前被人強暴過,手腕上都有繩子捆縛的痕跡,而致命傷依然是在頸部,被銀絲割斷喉管而亡。

之所以長久地不被人發覺,是因這些宮女到了出宮的時候,所以即便是失蹤多日,熟識的人也只當她們是回到老家去了。

韓仁鋒對此供認不諱,當夜就被關到了死囚牢中,簽字畫押,配合得不像話。

傅成璧心中存疑,就向段崇仔細問了問韓仁鋒的事。

聽到他提及韓仁鋒有在家中供奉狐仙,傅成璧不禁大為驚惑:“這倒奇怪,怎有男子做此等事?”

狐仙多為女子所供。前世在後宮中,就有嬪妃私自供奉狐仙,以求容顏永駐、恩澤常在;尋常百姓人家也就罷了,皇室卻是最最忌諱這等邪術的。

當時李元鈞知曉此事後,龍顏大怒,不僅將這個嬪妃打入冷宮,更是株連其九族。只因這狐仙養起來著實不易,要年月裏以人血供之……

難不成,韓仁鋒殺那麽多人就是為了供奉狐仙?

她正長久地思索著,驗完屍的仵作掛著箱子出來,見到兩人行之以禮。

仵作面色鐵青,心中惶然不安,他縱然驗屍多年,也不禁被這麽多具屍體嚇住。見了段崇,他支支吾吾地說:“有一事,小人需再向大人稟明。”

段崇問:“怎的?”

“上次驗過宮女芳蕪的屍首後,小人、小人隱瞞了一件事。本以為是無關緊要的,如今得見此情此景,又唯恐會是甚麽重要的線索……”他有些艱難地說,“芳蕪腹中懷有鬼胎,胎相不過三個月。”

段崇一時盛怒:“這種事,為何現在才說?”

仵作跪地不起,道:“小人來驗屍前,靜嬪曾差人囑托,請小人務必瞞住此事……小人想她死得淒慘,想留個清白名聲也無可厚非;加上她的死因與腹中死胎無關,故而才選擇、選擇瞞情不報。”

“簡直荒唐!”

段崇並非動輒喜怒無常的人,一時發起火來竟也駭人得緊。那仵作心中愧疚與驚懼交加,跪在地上哆嗦個不停。

“自己去府衙領罰。”

段崇無暇再處置他,轉身就要去找靜嬪問個究竟。剛邁出一步,他才意識到靜嬪是後宮妃嬪,以他的身份是斷不能貿然請見的。

傅成璧知道他在擔憂甚麽,說:“大人少安毋躁,我即刻就去靜嬪宮中問問原委。”

段崇點頭道:“有勞。”

傅成璧沒有耽擱,起了轎輦就去到靜嬪所居的蘭若堂。

靜嬪知道惠貴妃有授意長寧公主暗中調查芳蕪之死,這廂聽她前來蘭若堂拜見,大約是芳蕪有孕一事沒能瞞住。

靜嬪是個直性子的人,也不與傅成璧周旋,自個兒就先交代了。

芳蕪因口吃之癥慣來沈默,有壞處也有好處,靜嬪就喜她不多言,素日裏對她也算照拂。芳蕪感念靜嬪多年恩澤,離宮前來給她磕頭謝恩。

芳蕪結結巴巴,卻十分真摯地表述衷腸,告訴靜嬪自己已經懷了身孕,等出宮後就會與那人拜堂成親;還向靜嬪推選了宮女阿翹,說她伶俐聰敏,純真善良,是個可用之人。

靜嬪雖暗道她糊塗,但想來她就要離宮了,也不忍太過苛責,便送了芳蕪一雙金鑲玉的手鐲作為賀禮,並且答應她,日後有機會就將阿翹調到蘭若堂中當差。

芳蕪感激涕零,跪在靜嬪面前一直給她磕頭,左右宮人勸了好一會兒才算將她勸住。

環山園傳出芳蕪死訊的時候,靜嬪還不信,差了宮人仔細查探過,才確定是她。

靜嬪一是為了保全芳蕪死後的清名,二是為了保全她蘭若堂的顏面。畢竟宮女與禁衛私通一事傳揚出去,不免讓她落得個不會管教宮人的罪名。

傅成璧將靜嬪的解釋原本地轉述給段崇聽,他聽得時候一直皺著眉,似乎陷入了一團迷雲中,難以找到出路。

傅成璧說:“芳蕪已經懷了他的孩子,究竟有甚麽非死不可的理由,讓他要對芳蕪痛下殺手……”

段崇所惑正是在此。

芳蕪的死法與其他二十八名宮女都不一樣,將人做成傀儡的模樣堂而皇之地擺在人面前,意圖令邪祟之說喧囂塵上。

韓仁鋒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許他還藏著甚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段崇說:“我會再去審一審韓仁鋒。”

傅成璧問:“我能一同去嗎?”

段崇詫異地看向她,“你去做甚麽?”

“我曾讀過上千卷宗,卻不見哪個兇手能殘忍如斯……”傅成璧擡起清朗的眸子看向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為了甚麽,竟要殺害這麽多人。”

段崇思忖片刻,應諾道:“可以。只是你現在還方便出宮麽?”

“要到年下了,我總是要回武安侯府給父母上柱香的。”

“好,屆時我會去府上接你。”

傅成璧臉一紅,“不用麻煩的,我自己去就好。”

段崇端容,清正道:“年關在即,更要謹慎。何況,你認得路嗎?”

“……多謝。”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我?我會吃醋?

傅成璧:……ok。

楊世忠:啊?我?關我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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