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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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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說完那句話,商暮擡起頭,目光淺淺地和周望川對視著。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睫毛長而密,眼神裏帶著漫不經心的涼薄。

一旁的傅年也道:“是啊,周醫生,一起去吧。”

這時,周望川握在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看到消息,臉色瞬間一變。

“抱歉,醫院有點事。”他說,“我就不去了。”

商暮挑了挑眉,道:“那等我們吃完飯後,我可以讓你來接我嗎?”

走到門口的周望川停下腳步,說了一句可以,就匆匆離去了。

消息是醫院的值班護士發來的,八床的徐奶奶生命體征出現波動,正在搶救。

周望川趕到的時候,搶救無效,病人已經離世。她是在睡夢中離世的,臉上表情平靜恬淡。床頭的蘋果已經氧化發黃,與床上的人一樣,變得了無生機。

處理完事情已是夜深。離開醫院時,周望川打開手機,商暮並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想商暮大概會夜不歸宿。

鑰匙在鎖孔中轉動,發出哢噠一聲,周望川進入屋內,意外地發現家裏竟然有人。透過雕花梨木玄關櫃的間隙,他和沙發上的人對視了。

客廳沒開燈,只有電視映照出的一點微光。電視音量開得很小,隨意調到了一個普法的節目,一身西裝的主講人正表情激昂地講著什麽。

穿著睡衣的商暮懶懶地靠在沙發上,腿上搭著薄毯,手裏松松地握著遙控器。

兩人隔著博古架的間隙對視了一會兒,周望川彎腰換了鞋,打破了沈默:“怎麽沒讓我去接你?玩得開心嗎?”

商暮按著遙控器,連續換了好幾個臺,光影在漆黑的客廳裏閃動。他說:“還行。”

他隨口又問:“發生什麽了?”

聽聞此話,周望川想起了幾年前,他第一次面對病人的死亡時,商暮也曾這樣問他。他說起了想當行游大夫的願望,換來了商暮的不解,認為他不該為生老病死而傷懷。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說起那一通的時候,商暮的臉上隱有不耐,似乎不耐煩聽他講那些事情。於是此時,他便只道:“沒什麽,一臺急診。”

商暮臉上沒什麽表情,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換臺的動作更頻繁了。

周望川去浴室洗完澡,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坐到沙發上,問:“還不睡麽?”

“不困。”

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到了一點,漆黑的客廳內,電視的影像映照在墻上,呈現出五彩斑斕的光斑。

周望川偏頭去看,商暮用手肘撐著下巴,側臥在沙發上盯著電視,皺著眉頭一副躺得不太舒服的樣子。周望川便伸手一拉,讓他順勢躺在自己的腿上。

商暮也沒看他,動了動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依然盯著電視看。

周望川扯過薄毯為他蓋上,手臂很自然地垂落在他腰間,松松地攬著。

電視放的是相親綜藝,無聊又浮誇,商暮卻看得很認真。

周望川看了幾分鐘,思緒又飄回了病房。

那盤氧化發黃的蘋果下面,壓著一張紙條,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小周大夫,好人一生平安。”旁邊還畫著一個小小的笑臉。

護士說,他離開後半個小時,徐奶奶按鈴要了紙筆。護士不明所以,但仍找來紙筆給她。又過了一個小時,她在睡夢中安然離去了。

“……你還記得你大學時是什麽樣子嗎?”

聲音拉回了周望川的意識,他低下頭,商暮仍側躺在他腿上盯著電視,薄唇輕輕抿著,看不出剛剛說過話。那眼睫毛黑長彎曲,周望川下意識地想伸出手碰一碰,卻感到阻力。

他一看,兩人的手不知什麽時候拉在了一起,以十指相扣的姿勢。

“嗯?”周望川慢慢地回想著,“怎麽突然問這個?”

商暮卻又不說話了,索性閉上了眼睛。

周望川關掉了電視,房間頓時陷入沈密的黑暗。他想叫商暮去床上睡,卻被困意和疲憊擊垮,也合上眼睡了過去。

沙發上擠兩個成年男子,實在有些勉強。於是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兩人緊緊地摟抱依偎在一起,共同分享一張薄毯。手腳交纏,連一絲縫隙也沒有,像兩只互相取暖的小豬。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裏,兩人的工作都很忙碌,基本不太見面。夜裏回到家時,另一個人已經睡著了,或者還沒回家,連交流也少有。

周望川知道,商暮又和傅年去實踐了一次,一直到深夜。

中秋節當天,送商暮去上班的路上,周望川問:“你今晚有空嗎?下班後我來接你。一起去我父母家過中秋吧。”

商暮解開安全帶下車,冷冷地說:“算了吧。還要演出恩愛,挺累的。”

下班之前,周望川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響了兩聲後果不其然被掛掉了。隨之而來的短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加班,今晚不回。

商暮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也沒有其他親戚。於是逢年過節,周望川都會帶他一同回家。周望川的父母性格開明又詼諧,對兩個男生談戀愛沒什麽意見,知曉了商暮的身世後,更是對他格外疼惜。

聽到說商暮今晚要加班,程雲萱想到半個月前和兒子的那一番對話,心裏有幾分了然。

一家人吃完飯後,周望川以要去醫院為由準備離開。

程雲萱叫住了他,去樓上臥室拿來一個檀木小盒,說:“這是上次說的那條手鏈,本來打算今晚送給小暮的,他應該會很喜歡。你去幫媽媽送給他吧。”

周望川應下,接過盒子,告辭離開。

坐上駕駛位後,周望川摩挲著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撥通了商暮的電話。他以為對方不會接,可響了兩聲後電話接通了,首先傳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音樂聲。

“餵?”商暮的聲音很清冽,夾雜在響亮的音樂和吵鬧的人聲中,格外清晰。

周望川問:“在外面嗎?需要我去接你嗎?”

商暮無所謂地說:“你想來那就來唄。”

緊接著,一個定位發了過來,是一家娛樂會所。

周望川驅車趕到時,街道華燈初上,會所正是熱鬧之時。

他走過一條條富麗堂皇的喧囂走廊,停在商暮給他的包間號前。推門而入時,包間裏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商暮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門推開的剎那,兩人立刻就對視了。

這些天裏,兩人經常會有這樣的對視。有些話夾雜在眼神中,不需要任何言語,只剩沈默的嘆息。

周望川掃了一眼包廂內,認出了幾個熟悉的人,都是商暮的同事,裏面包含傅年。他微笑著和大家打了招呼,在商暮身邊坐下。

在嘈雜的音樂聲中,商暮開口問道:“你不是在和家人一起過中秋嗎?怎麽有空來找我?”

周望川說:“來接你回家。”

商暮垂在沙發上的手微微一頓,然後漫不經心地說:“今天公司團建,需要很久。”

周望川道:“沒關系,我等你。”

正說著話,傅年端著一杯酒走來,在商暮的另一側坐下,大大咧咧地攬過商暮的肩膀,對周望川說:“周醫生,稀客啊,一起喝點?公司舉辦歡迎會,歡迎我入職,沒想到小暮也賞臉參加了。大學時候他對我都沒有好臉色,現在還要多虧了周醫生你啊。我早就告訴過他了,我們這類人,和圈外人在一起是不會長久的。”

商暮偏頭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眼裏閃過一絲隱藏的厭惡和煩躁,但不知為何,他沒有掙開,只是擡起頭,目光意味不明地盯著周望川。

周望川的目光從那條手臂上掠過。四周是嘈雜的歌唱聲,觥籌交錯聲,只有這處方寸咫尺間的靜謐。

兩雙眼睛就這樣對望著,誰也沒有說話。

傅年又湊得近了些,笑著打破沈默:“周醫生今天怕是要等許久。這邊結束後,我和小暮還要去酒店,對吧?”

他笑得輕佻又放肆。

商暮緊抿著唇瓣,目光平靜地盯著周望川,一言不發。

周望川卻突然走神了,他想起了他剛剛和商暮交往的那一年。

彼時他在外地出差,某天上午,商暮打電話問他今天能否趕回來,他說恐怕不行,出差還要兩三天。

商暮哦了一聲,一個單字的音節,卻帶著淡淡的失落。停頓了一下後,他說:“那我和同學去玩兒了。”

“行。”周望川說,“那你記得把地址發給我。”

那天晚上,周望川抱著一大捧玫瑰花,推門而入時整個包間的人都看了過來。商暮坐在最裏面的位置玩著手機,擡眼的剎那,滿眼驚訝與不敢置信,靜默了好幾秒。

同學們紛紛起哄:“哎呀,這是誰訂的玫瑰花?”

商暮回過神來,踏著滿地的光斑走到門口。

周望川微笑著,湊上去親了親他的嘴唇,說:“寶貝,生日快樂。”

他把那一束玫瑰花遞過去。

商暮接過玫瑰花,許是花色太艷,他的腮邊和耳後也被印上了淡淡的紅色。他輕聲問道:“你不是在外地出差嗎?”

周望川說:“我明天一早的飛機,再趕過去。”

他們靠在門口嘀嘀咕咕,包間裏同學們的起哄早已翻了天,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回蕩著,大家又慫恿周望川唱歌。

周望川點了一首信仰,他聲音低沈,唱出來格外深情。唱的時候,他一直溫柔含笑地註視著商暮。

商暮低著頭不看他,只從那一束玫瑰花中抽出一枝捏在手中,指尖輕輕摩挲著花瓣。

那晚他們在包間角落裏談情說愛,聲音嘈雜,需得緊靠在一起才能聽見說話聲。他們在對方的耳邊輕言細語,用同一個杯子喝酒,不時交換一個吻。

然後他們去了酒店。第一次親密的糾纏,溫柔又醉人。酒精讓時間的流逝變慢,空氣都彌漫著繾綣溫柔。

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周望川無數次回想起那個畫面——商暮穿過人群向他走來,踏過了一路嘈雜。

現在他想,也許那只是一場綺麗的幻夢。

傅年的聲音換回了他的意識:“……對了,周醫生,要不要我教你?關於小暮喜歡的位置和力度……”他有些醉了,話語間越發放肆起來。

周望川面沈如水,他伸出兩指捏住傅年的手腕。他太懂人體的骨骼和構造,只輕輕一捏,傅年便爆發出痛苦的慘叫,手臂從商暮的肩膀上滑落。

傅年瞪大了眼睛,剛要出手還擊,卻被商暮冷冷的兩個字定住了:“走開。”

其他人也註意到了這邊的異樣,一位同事來把傅年拉走。其他人調高了配樂的音量,把空間留給門口的兩個人。

周望川輕聲道:“抱歉。”

商暮看著他,說:“至少他剛才有一句話說對了。我們這類人,確實是應該找同類在一起。”

兩人因實踐的問題爭吵過無數次,卻從未提出過分手,明的暗的都未曾有過。這是第一次,商暮談到了這個話題。

周望川不太能說出話來。指尖觸碰到了兜裏的小木盒,他便拿出木盒遞過去,道:“這是我媽媽送你的中秋禮物,她說你應該會喜歡。”

商暮頓了兩秒,慢慢地伸手接過小木盒,他問:“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周望川有很多想說的話。

可他想起徐奶奶臨死前說的那句,人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開頭和結局已然確定,那麽過程,似乎也不是那麽重要了。

他想起一次次的爭吵和冷戰。

他想起一個又一個冷漠離開的背影。

最後,他想起餐廳桌面的那束玫瑰。本來鮮紅欲滴、生機勃勃,卻因無人問津而失水枯萎。最終被服務員連同剩菜剩飯一同扔入垃圾桶,進入城市的垃圾場。

一位同事坐在高腳凳上,正激情地對著麥大吼,恰是那首信仰。

“我愛你,是忠於自己忠於愛情的信仰……”

周望川慢慢地說:“回家,我們聊聊吧。”

商暮最終還是跟他一起回家了。

兩人都是早出晚歸,家裏的陳設和早上離開時並沒有什麽不同。水仙花正在月色下優雅地綻放,陽臺上晾滿了剛洗的衣服。那條一同蓋過的薄毯,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沙發上。

商暮應該是喝了些酒,臉色有些微紅。他微低著頭坐在沙發上,讓人看不清表情。

周望川倒來熱水給他。

商暮並不接,只道:“你應該早就想和我分手了吧?”

分手這個字眼,第一次開誠布公地出現在兩人之間。

周望川說:“沒有。”

他確實沒有想過。他知道他們終有一天會分手。但他從來不會主動去想這件事,即使是在那些爭吵不斷、疲憊不斷的日子裏。

商暮又說:“你應該早就受夠我了吧。”

周望川依然回答:“沒有。”

商暮沈默了一下,冷冷地笑了一聲:“你還記得你大學時是什麽樣嗎?”

兩人在沙發上相擁而眠的那一晚,商暮已經問過這句話。周望川當時不理解他的意思,而現在,目光相觸間,周望川一下子明白了。

大學時,他是那個家境優沃、理想豐滿的學長。每天都有好心情。他偶爾嘴貧,偶爾搞笑,興起時還會說一段單口相聲。他總是故作嚴肅地調侃病人,嚇得同學們不得不好好養生。在校醫院的評分APP上,大家對他的評價十條有八條都是:“學長真幽默。”“學長也太逗了吧哈哈哈……”

可是現在……

現在的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有哪一點做得不好。這讓他成為了一個無趣的人。他也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戲謔調侃過了,他總是穩重又成熟,字字句句都是無趣的關心。

周望川說:“抱歉。”

他頓了頓又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向你解釋。”

“關於你父親……監獄那邊,我前幾天聯系了人,已經處理好了。你不用再為此事操心。”

商暮立刻坐直,臉上布滿憤怒,眼裏的火氣就要噴出來。

“你先聽我解釋。”周望川說。

他講了那把剔骨刀的事情,又溫和地說:“我不敢讓他見你,我怕他會對你造成傷害。這樣的傷害,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承受不起。你對我生氣發火,都沒有關系。但對於這件事情,我不會後悔。”

商暮臉上的怒色退卻了一點,帶著些審視意味地說:“你做的事不止這些吧。 ”

“確實。”周望川平靜地說,“給了他那一百萬後,我又安排了人跟著他。他在賭場大賺了一筆,正得意洋洋的時候,被我安排的人慫恿著玩了把大的,輸得傾家蕩產,巨額財富瞬間化為烏有。他無法承受,掏出刀意圖傷人,以故意傷害罪被捕入獄。”

商暮說:“可那個時候,我們並沒有交往。你為什麽要為我做這些?”

是啊,為什麽呢?

因為他展露出的脆弱嗎?

因為他是他的病人嗎?

因為他比其他病人長得更為好看一些嗎?

因為周望川那普渡眾生的善心嗎?

因為他用撒嬌和示弱,留下了這位無比善良的學長嗎?

可所有感情只要不基於愛,就無法長久。更何況是廉價的同情。

他已經預料到了周望川會怎麽回答,那回答必定是委婉而溫柔的,說盡世間萬物,卻唯獨不提愛。

是的,他身世淒慘,從小喪母,遭受父親的家暴。不得不很早就打工賺錢,自力更生,繳納學費。

可他不要周望川可憐他。

他不要周望川因他的身世而留下,若不是因為愛而留下,他寧願不要。

想到這裏,商暮倏地站起,煩躁地道:“不要說了。”

他想到那個夏天,在那條陰暗無人的街巷,他滿手鮮血地拉住周望川,聲音顫抖地求他不要救地上的人。然後他被拉住手腕,帶出了巷子,來到人間。

換做任何一個周望川曾經的病人,周望川應該都會這樣做的吧。唯一的區別是,他大概比那些人更為好看一些。

可容顏是會老去的,像玫瑰會雕零。

周望川跟著他站起身來,只道:“抱歉,我沒能滿足你的愛好。”他聲音沙啞。

他回想當年,商暮大概是看出了他那一絲隱藏的愛慕,才會同意與他交往。他用癡纏和關愛留了他六年,在一個無法解決的分歧面前,他們終將分道揚鑣。

商暮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沒什麽抱歉的,我能找別人。”

他頓了頓,終於說出了那句話:“那就分手吧。”

他想起兩個小時前點過的一首歌,他最近總是單曲循環。

I break your heart so you don't break m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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