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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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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燕太子這是人之將死、人也瘋了,皇帝那時如此作想,當燕太子是在說胡話,並不認真計較,只冷笑一聲。

“朕是天下之主,只會俯瞰蒼生,不會將任何人視作明珠捧在掌心,將來若有皇後,也不過是用她來替朕生兒育女、打理後宮,男女之情,那是天下間最無用的東西,朕沒有你那等憐香惜玉的心思。”

明明是他言辭中在譏諷燕太子,可燕太子神色間卻沒有絲毫被刺痛的卑辱,反看他的眼神漸漸浮起悲憫,似在可憐他,也似在憐憫一個遙在遠方又在心尖上的人。

“陛下若是如此想,那陛下或許將是天下最可笑不幸之人,這一世到死所曾擁有的不過是指間流沙,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憐,可憐。”

皇帝那時雖對燕太子所言不悅,卻也未深想,只當燕太子是在臨死前發癲,胡言亂語地詛咒他罷了。

當時未放在心上的話,如今想來,依然似是神神叨叨的胡話,只是在今夜震驚茫然的心緒滿溢心頭時,那些話似也被雲遮霧繞起來,有幾分不似是國破家亡的怨恨詛咒,而似是燕太子對他的判語。

夜色中,皇帝已走到幽蘭軒外。遠處宮殿連綿燈火煌煌,如天上宮闕落在人間,而此地偏僻,唯一盞懸在門前的風燈幽映著石階樹影。

已是晚夏,唧唧蟲鳴燥著暑熱時又催秋意。風中有塤聲傳來,涼得似水,直漫浸到人骨子裏。

上元夜時這塤聲蘊著暮氣沈沈的死氣,哀淒無限。當時皇帝以為她是在自傷身世,如今想來,她不是在自憐,而是在思念燕太子。

若放在從前,皇帝思及此事,必是怒恨填膺,可因今夜那匪夷所思的驚人猜想,他此時心境覆雜難辨,不知是怒恨居多,還是驚疑更甚。

她是以燕太子妃姜煙雨的身份,思念至愛——燕昭文太子慕言?

還是,以清河公主慕煙的身份,思念她的“手足”,她的至親?

不令宮人通傳,皇帝默默走進幽蘭軒中,停步在幾叢青竹幽影後,見她正倚坐在廊欄處,垂眸吹塤。

淡朦月色拂落在她眉眼處,似霜似雪,她的塤聲亦似冷浸在霜雪中。不似上元那夜她塤聲悲切,似因心死,此刻她塤聲中連悲意也無,如此卻似比悲曲更冷,徹骨的冰涼與無望。

心已死了,留下了只是一縷孤魂罷了。

她未吹完一曲,許是無力,許是不必再吹,行屍走肉般的餘生一眼望得到頭,如這塤曲沒有始終。

她垂下手,將塤擱在膝上,倚靠著欄桿微微擡首,似在望夜空中的彎月。風起時花枝樹影婆娑,也搖動得她眸底落映的月光微微閃爍,她似想起了什麽,雙手交叉擡起如翼,落影在墻上的花樹影裏,似是一只在花樹中翩躚的鳥兒。

可是墻上花樹影繁亂交錯如樊籠,鳥兒輕輕振翅幾下後,就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困境,不做希冀,不做掙紮,默默地垂下了翅膀,緩緩地落下,終落入深不可見的陰影中。

她垂下眼簾,手臂亦靜靜地垂在身側,夏夜月色落她身畔如是殘雪,鳥兒安靜地死在雪地裏。

他第一次見她時,她在哭泣,此後作為禦前宮女在他身邊時,她也似是弱不禁風,極易受到驚嚇,常是雙眸泛紅,好幾次對著他淚眸瀅瀅。

可自從刺殺失敗後,她再未流露出半分柔軟,似被絕望的世事與無法釋懷的悲恨凝結成冰。她雖值窈窕佳齡,可骨血寒涼,如是飲冰,每一寸都凍凝在了永無法逾越的寒冬。

水雖軟弱卻是柔韌的,而冰,似堅冷,然易碎。

皇帝在夜色中默然轉身離去,他無聲地跨過幽蘭軒的門檻,在青石道上走了幾步,步子又漸漸緩停。

“多撥些燭火給這裏,庭院裏屋子裏都多陳設燈,幽蘭軒夜裏也不許太黑。”皇帝對周守恩吩咐道。

一個敢於行刺天子的女子,不至於會膽怯地畏黑,會僅僅因為怕黑就發抖無力如惡疾發作。她應是真有此方面的怪疾,為何會如此,她是誰,她究竟是誰?

青竹叢後的人默然離去時,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一道薄紗輕輕被風吹散在夜色中,也默默地消失在慕煙的眼角餘光中。

她未擡眼,似無所覺,雙眸依然垂著,垂看著膝上的紫砂陶塤,看塤身上那道原該展翅的鸞紋,因初夏時曾被烈火灼燒過,像是涅槃失敗,在淒切哀鳴著,雙翼都已成灰。

幼年在燕宮中,貪玩的她夏日夜裏睡不著時,曾偷溜出寢殿,去東宮中找皇兄玩。

皇兄不會板起臉拿女官成日念叨的公主儀態來訓斥她,只會為她捉許多的螢火蟲,裝在蘭草編織的小籠子裏送給她。

螢火蟲困在草籠裏散發著幽幽螢光,天心月色無垠,她對著墻壁交疊著揚起兩只小手,要比她年長的皇兄也陪她玩這幼稚游戲,陪她一起展翼飛翔。

月色下花樹隨風搖曳著,幽影交織在宮苑墻壁上仿佛牢籠,她的手影鳥兒在籠中努力地振翅飛著,她似在臺上演戲說想飛出這牢籠。

皇兄問她想飛到哪裏去,她也不知道,就說皇兄飛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去。

她問皇兄要飛去哪裏,皇兄卻將陪她游戲的手緩緩放下了,月光的映影下,仿佛是鳥兒折斷了雙翼,緩緩墜入了不見光的黑暗中。

她小時候總不明白皇兄為何不肯將塤給她,明明皇兄那樣疼愛她,對她是有求必應的,獨一只塤,卻舍不得給她。

現在的她,似是明白幾分了,皇兄不是舍不得將塤給她,而是不願給她。

塤音乃悲曲,皇兄是希望她此生安樂、永無悲音。

可是世事不由人,這塤最終還是到了她手中,曾相依在宮苑墻壁下、被籠罩在影籠裏的兩個孩子,不僅誰也沒能飛離世事的樊籠,還不得不生死相隔。

這是命嗎,若是,她也不肯全認,至少要叫一個人為皇兄償命,不論要耗時多久,不論要為之付出什麽,她要這是他的命。

夏秋之交時,繡衣司向天子秘密呈遞了一份密報,前燕舊京慕氏皇陵裏的清河公主墓,原是一座空墳,墓室棺槨裏沒有九歲女孩的屍骨,有的只是小女孩的錦繡華裳、珠玉首飾,昭示著小公主在“生前”所曾得到過的父皇寵愛。

此外密報中雲,永寧郡王亦在派人密查清河公主生死,雖因人手不力、行動晚於繡衣司,但要不了多少時日,永寧郡王派出的人馬也會秘密抵達燕京皇陵,屆時也可能會開棺查驗。繡衣司向天子請示,是否要幹涉永寧郡王的秘密調查。

空棺乃是最直接的證據,在皇帝猜想的天平一端,徑壓下了最重的砝碼。盡管仍未查到空棺的因由,仍不能完全斷定清河公主的生死,斷定她是姜煙雨還是慕煙,可另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

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煙,那她就曾與蕭玨有婚約,與蕭玨是舊相識,是蕭玨迄今難忘的心上人。

皇帝回想她與蕭玨之間的種種交集,小花朝夜蕭玨對她以身相護,而後她主動去重明宮與蕭玨相見,馬球賽時蕭玨向他討要她,清漪池畔她擁抱蕭玨……

原是那樣多,這還只是他眼皮子底下的,在他所未看見聽見的角落裏,也許還有更多更多。

“陛下,繡衣司急等陛下示下”,周守恩在旁輕聲道,“若是晚了……”

若是晚了,或許就來不及阻攔永寧郡王的人馬了,陛下願意永寧郡王知曉清河公主墓裏有具空棺嗎?這姜煙雨難道真是前燕清河公主嗎?

周守恩心境覆雜地暗想著時,見燈火一晃,聖上拿著那本密報走進禦殿深處,在身形全沒入幽幽暗影中前,落下沈沈的一聲。

“無朕允準,任何人不得擅入前燕皇陵。”

初秋時,重明宮濯纓館外的一池荷花雖尚未完全雕謝,但因涼涼秋意侵染,盛夏時的明麗動人已褪去幾分,數支夏時早開的荷花先一步殘落了紅瓣,露出的蓮蓬在一日涼過一日的秋風中逐漸幹枯鐵銹。

因永寧郡王素有雅趣,重明宮人未先自作主張地清理池中殘荷,而先來請示郡王。

由於去年郡王就令留著殘荷,宮人原以為今年郡王大抵也會這般吩咐,但詢問郡王時,卻見郡王隔窗望了眼池中枯荷,就淡聲吩咐道:“拔去吧。”

將宮人屏退幹凈後,蕭玨方打開一只雕漆匣,看向了匣中的珍珠五彩縷與綠萼梅香囊。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私下派出的人馬被阻在前燕舊京皇陵外,他原是想直接開棺以驗證心中的猜想,然而無皇叔允準,任何人不得進入前燕皇陵。

蕭玨不知皇叔的這道命令是早就有,還是在他的人馬抵達前燕京城前。

他甚至不敢貿然向皇叔求請進入燕陵,因他不知皇叔是否疑心姜煙雨的身份,是否知道姜煙雨究竟是誰。

若是皇叔不曾疑心,他貿然的請求反而招致了皇叔對她的懷疑,也許會害了她。

若她真是前朝最後的公主,皇叔會容她活著嗎?

盡管未能開棺查驗,蕭玨卻已有八|九成懷疑她就是他記憶中的小女孩,因為眼前的珍珠五彩縷,因為她與故人相似的容貌,因為他每次見她時,心中就浮湧難抑的感情。

可若真是如此,她為何會在九歲時“急癥病逝”?為何會以姜煙雨的身份出現在啟朝宮中?又為何會成為皇叔的采女?

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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