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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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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慕煙沈淪在漆黑的夢魘中,這夢魘似乎是從她虛弱昏倒時侵纏著她,又似乎是從刺殺失敗的那一夜,從驚聞皇兄死去的那一天,從許多年前父皇提劍刺向她心口的那一瞬就如冰冷潮水將她包圍,將她纏拖進無盡的深淵,要她永不見天日。

她拼命伸手向淵外的最後一縷天光,卻是離它越來越遠。滿心絕望地醒來時,她唇齒間盡是酸苦之味,而眼前就是毀去那縷天光的人,他手裏正拿著她的塤,見她睜眼看來,唇際凝起一絲冰冷的微笑,似就要微一用力,將塤捏得粉碎。

“還給我!!”虛弱的身體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慕煙拼命撲前搶去,卻還是撲了個空。

皇帝微一側身,看她在竭力拼搶後陡然失力,那一瞬間的爆發像是透支燃燒了她的生命,將她微弱的生機燒得所剩無幾,她更加虛弱地伏在榻畔,披散的長發淩亂地落在肩頸處,雙頰灼紅洇著病態的濕潮。然而她縱是已似奄奄一息,仇恨瞪視著他的雙眸依然冷利如刀,眼底紅絲像是洇出的血又似正燃燒著的恨火,能在他臉上灼剜出兩個血窟窿來。

茉枝半點不知聖上與姜采女的糾葛,只知姜采女曾為禦前宮女,見姜采女醒來後對聖上如此無禮,心中十分惶懼之時,見聖上竟未動怒,而是緩緩笑了。聖上拿著那塤,眸光看著榻上的姜采女,像是尋著了有趣的游戲,銜著笑意,淡聲吩咐她道:“繼續餵藥。”

聖上微笑著看姜采女的眸光,似是在看囚籠裏被拔去尖牙利爪的小狐,“你主子很能討朕歡心,別讓她病死了,朕舍不得她死,她死了,朕很難再尋著這麽能叫朕高興的人。”

聽著似乎是寵愛姜采女的話,可茉枝不知怎的,總感覺聖上這話像是浸在冰水裏,聽得她後背寒意森森,明明正值夏夜卻似在冬夜裏骨子發冷。她不明所以,但趕緊端起藥碗拿起藥勺,就要遵聖命繼續餵姜采女喝藥,然而姜采女死死地咬著唇,眸光依然冷灼地剜著聖上。

“主子,藥涼了就更難入口了……主子,喝了藥病才能好啊。”茉枝輕聲勸了幾句,見姜采女依然不肯張口喝藥,不由心內著急起來,既是擔心自己無法完成聖上的吩咐,也擔心姜采女這般會惹得聖上發怒。

正憂急無措時,茉枝聽聖上輕笑了一聲道:“把藥放下,去生個火盆來。”

茉枝忙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將炭盆捧進寢居榻前生火。姜采女依然虛弱無力地伏在榻畔,而聖上就坐在榻邊,見銅盆中火焰燦然,朝姜采女笑了笑,就將手中的紫砂陶塤扔進了火盆之中。

茉枝似乎聽到了一聲悲鳴,似是從姜采女心口撕裂迸發出的,宛如小獸重傷時絕望淒厲的悲鳴。她見明明身子已經虛透的姜采女,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拖著病體掙紮著將大半個身子都探垂在榻畔,兩手就伸向跳動著的火光,似要將塤從火中搶救出來。

茉枝因為驚得呆了,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姜采女兩只手就要被灼燙的火苗吞噬時,忽聽得“砰”地一聲巨響,是靜坐在榻邊的聖上突然將火盆踹翻,剛燃著的炭火傾落在青磚地上,陶塤咕嚕嚕地滾到了一旁。

皇帝一手將少女揪起身來、按在榻上,感覺指節都在微微顫抖。額邊的青筋似乎在跳,一條條緊繃得要漲爆血管,皇帝只覺有把尖刀在他心中絞割,嗓音裏卻還帶著笑音,“別想著死,不管你是主動尋死,還是意外死亡、因病而死,只要你死了,朕就會踐行那夜所說的話,將他掘墳鞭屍,讓天下人來羞辱他,殺盡所有敢對他心存憐憫的人!”

他笑得似乎雲淡風輕,“你要是不信,朕即刻就下旨,讓人去把他的屍骨挖出來。你既想念他,一只破塤如何能紓解相思之情,朕叫人一根根拆了他的骨頭,給你做上幾支骨笛豈不是更好?“

見少女眸中恨火與痛苦糾纏越發熾烈,皇帝原被淩遲得鮮血淋漓的心,生出扭曲的快意,似是更痛快又似是更痛楚,扭曲糾纏得分不清,皇帝只知他恨她,就如她恨他那般,他將藥碗送至她的唇邊,“將藥喝了,朕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仿佛碗中不是良藥而是致命的劇毒,少女手顫著捧過藥碗,仰首一氣將藥喝盡時,面上是冰冷的絕望,好似這一世被判下了無法死去的死刑。空藥碗從她手中滑落跌在榻邊地上,她因喝得太急嗆咳了起來,她本就纖弱的身子在這十幾日裏急劇消瘦,似只剩下一把骨架子,若咳嗽得再厲害些,仿佛骨架都會散了,輕輕一碰,就是粉身碎骨。

皇帝就是要她粉身碎骨地活著,他手背輕拂過她的臉頰,言語溫柔,“活著,這是朕對你的恩典,你不能比朕少活一日,也不能比朕多活一日。生死相隨,這是你對朕說的,朕答應了你,定然守諾。”

當禦駕終於離去,膽戰心驚了個把時辰的茉枝,終於能稍稍松一口氣時,卻也有更多的憂慮浮在心中。原本她以為姜采女就只是被幽禁不得寵而已,但看今夜情形,聖上與姜采女之間,要比她所以為的覆雜許多,也險惡許多。

茉枝正默默憂慮時,見榻上姜采女目光緊盯著先前滾靠墻角的陶塤,忙上前將那陶塤撿起。茉枝欲擦凈塤身上的灰塵再將塤交給姜采女,然而這塤似是姜采女全部的心念所系,不待陶塤被擦拭幹凈,姜采女就竭力將塤搶在手中。

先前不管聖上如何叫人害怕,茉枝沒見姜采女流半滴眼淚,可這時姜采女搶塤在手,如護至寶般將塤緊護在懷裏時,茉枝卻見姜采女眸中似是泛起了一點淚光。微微濕瀅,即被現實的冰寒凝結,沈在姜采女眸底,姜采女低下頭去,身體如小獸蜷縮成一團,將塤緊緊貼在心口。

禦駕回到紫宸宮清晏殿後,便屏退了所有侍從,恢弘深廣的殿宇中,只一樹鎏金連枝燈燃著燈火,從此處看去,深殿暗無邊際,四周仿佛是漆黑潮水正在包圍。連枝燈下,一道頎長人影孤寂地映在地磚上,燭火照著那人手上的一方帕子,青葉柔曼,紅茶明麗,春意盎然。

皇帝將帕子拋向燈樹,就似拋卻一段虛偽的時光。輕柔的薄帕在半空如一片離枝的落葉,無聲地飄落在燈樹枝幹上。離它最近的蓮花燈座上的燭火輕輕一晃,火苗就舔蝕上帕子一角,用不了一會兒,綺紅柔碧就是冷白的殘灰。

今夜雖不是周守恩當值,但被屏退殿外的周守恩並未回廡房歇下,仍守候在清晏殿外,因他心中總感到不安。若是聖上在幽蘭軒真正發洩怒火、懲罰甚至殺死姜采女也就罷了,可聖上沒有那麽做,這使他無法安心。恨怒不會無故消除,若仇恨的利刃無法傷人,或就只能自傷。

正想著,周守恩忽聽殿內像是摔了什麽重物,“砰”地一聲巨響傳來時,又有火光烈烈晃過。周守恩心中一驚,連忙高聲詢問聖上安否。然而殿內無回音,實在擔心的周守恩,只得不顧規矩,推開殿門,匆匆向內走去。

疾步向內走沒幾步,周守恩就不由頓住了腳步。前方不遠,是摔在地上的連枝燈樹,一根根燭火摔滾在黑澄金磚地上,聖上站在那裏,仿佛腳下是星河倒懸,燭火漸次滾地熄滅,聖上身邊一分分暗了下去,在被最後的黑暗籠罩前,聖上終是彎下|身去,將地上燒著一角的帕子撿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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