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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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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清晏殿東暖閣中,永寧郡王在拜見過皇叔後,被賜座用茶。宮人們捧著茶盤入殿,周守恩略挽衣袖,欲如常端茶奉與聖上時,忽心念一動,沒親自動手,而是朝侍立一邊的姜煙雨遞了個眼色,示意她近前伺候。

慕煙就抑著覆雜心緒,真如恭謹侍奉的禦前宮女,垂著眼將一盅新沏的香茶捧與啟帝,再將另一盅捧與蕭玨,而後低眉順眼地往後退走了幾步,要按著禦前規矩,隨捧空茶盤離開的宮人們,一同退至暖閣簾外。

卻聽“篤篤”幾聲,攔住了她退下的步伐,是指關節敲擊榻幾漆面的聲響,啟帝的聲音亦朗朗響起道:“給朕剝幾個栗子。”

慕煙就低頭“是”了一聲,走近侍立在雕花榻幾旁,邊拿起幹果碟裏的栗子剝著,邊低頭聽啟帝與蕭玨閑話,說他送來的綠梅不錯,若得空會親自去他宮中賞看等等。

蕭玨就坐在榻對面的圈椅上,邊喝茶邊與榻上皇叔閑話時,自然會將少女剝栗的動作看在眼裏。那少女肌膚極白,因而手指上紅紫的凍瘡就凸顯得有幾分觸目驚心,按理體膚有疾的宮人無法到禦前伺候,按理禦前宮人不幹粗活不會凍得生瘡,蕭玨再想幾日前遇見她時,她還是宮中最低級的宮女,這時卻已是禦前宮人,心中不由泛起幾絲不解與好奇。

正暗想著,蕭玨見少女剝栗的動作微微一頓,手指也僵了一僵。略一思量,蕭玨即猜到少女如此的因由,暖閣地下有地龍、閣內又生著炭盆,可說是溫暖如春,這少女手上凍瘡定是因此在發癢,少女下意識想揉搓手指止癢,可因在禦前,不能有此失禮動作,只能強行忍著。

蕭玨雖宅心仁厚,卻也明君臣之禮,若這少女是他自己的侍女,他定會令她不必忍著、會予她治瘡藥膏之類,然這是在禦前,諸事沒有臣子置喙的餘地。

他深明道理,可見少女忍得眉尖微蹙,想她那日暈倒在松雪書齋前的嬌弱情景,心頭憐意愈重,有幾分耐不住要開口時,忽見對面皇叔放下了咬了半口的栗子。

“怎麽吃著不香甜”,皇叔似對栗子味道不滿,吩咐少女道,“先別剝了。”

慕煙應聲道“是”,垂手在袖中,並著手指暗暗揉搓了幾下,將那鉆心噬骨的癢意暫時壓了下去。

蕭玨悄見少女神色稍舒,自己心中也輕快些時,又聽皇叔說道:“也不知膳房從哪裏弄來這些沒滋味的栗子,還不如朕從前在魏博府裏吃的有味道。”

若是進貢給聖上的栗子還味道不好,那這天下也再沒有半個好栗子了,蕭玨想皇叔這在衣食上挑剔的性子,還和從前的小叔叔沒有兩樣。

雖然只是幾個栗子而已,但天子一言一行都牽系著天下蒼生,若真為此追查問責下去,也是能叫底下人仰馬翻的。蕭玨就道:“許是剛喝了茶的緣故,茶味遮了栗子的味道,所以皇叔吃著不香甜。”

皇叔似覺他說得有理,就未問責下去,而是撣了撣手上碎末後,就要拿帕子擦手。那方被皇叔拿走的茶花帕子,此刻就擱在幾邊,皇叔撣手後順手拎起其一角,就要擦手時,忽又想起什麽,將茶花帕子放下,另命宮人打水送手巾來。

蕭玨知道皇叔朝事繁多,也不敢多待打擾,在與皇叔又說了幾句閑話後,見自己已在此處坐了有兩盞茶時間了,就起身告退,縱皇叔留他再坐坐,也稱自己該回去讀書了。

皇叔也不勉強,只笑讓他無事常來。蕭玨答應了一聲,拱手退至暖閣垂簾外,就要走時,回頭看了一眼,見宮人捧水入內後,少女在周守恩示意下,將手巾打濕擰幹,雙手奉與皇叔。隔著薄如輕煙的珠影紗簾,少女纖弱的身姿仿佛蒙上了一層水墨畫,她眉眼溫順低垂,纖長的睫毛安然不動,如恬靜的蝶。

皇帝今日折子還沒批完,在侄子走後,將手擦拭幹凈,就起身離了窗榻,一邊往堆著折子的禦案走,一邊吩咐道:“留個人給朕研墨,其他人都下去。”

往常若聖上只留一名奴才侍奉在旁,這人選都是禦前總管周守恩,但今日,周守恩不擔這差事,聽聖上如此吩咐,就用眼神示意一旁站著不動的姜煙雨,輕聲催道:“還不快去侍奉筆墨。”

慕煙雖然心內極其厭恨啟帝其人,但這時她卻想多多待在啟帝身邊,因刺殺之事不是貿然能成的,需要徐徐圖之,在真正動手前,她需要摸清啟帝日常作息、起居習慣,摸清禦前侍衛宮人輪值排班等諸多之事,需在對刺殺有十成把握時,才能動手。

她不怕死。她知道憑她一己之力,縱能刺殺成功,也絕不可能逃出生天,已決定在殺死啟帝後隨即自戕。她不怕死,她只怕自己死得無用,若她一時為仇恨所激,倉促刺殺失敗,既未能殺死啟帝又負了皇兄的遺願,那她到了黃泉路上也無顏去見皇兄。

慕煙邊心想著小不忍則亂大謀,邊微垂著眼走至禦案旁,略挽衣袖,施水在一方澄泥硯中,執著朱錠輕輕研磨,十足地小心侍奉,神色恭謹。

“吱呀”一聲,朱漆描金的殿門被在外闔上,暖閣內唯就禦案處的主仆兩人。極安靜,除了朱錠摩挲硯堂的輕微聲響,便只有朱筆落在折子上的輕沙聲,禦案前鎏金香鼎焚煙細細,那縹緲迷離的淡白,仿佛是天青細雨時飄揚在山巒間的朦朦水霧,朱錠與朱筆漸次落著沙沙的雨絲,千絲萬線地交織紛揚在暖閣中,將這天下最至尊繁華地漸漸濡濕。

輕煙細雨中,皇帝忽然開口問道:“不想知道朕為何自稱是永寧郡王嗎?”

慕煙不防啟帝突然說話,心裏微驚。她當然想知道啟帝行事的因由,只是她現下的身份容不得她“放肆”,慕煙就將眉眼垂得更低,恭聲回答道:“陛下行事自有因由,奴婢不敢妄揣聖意。”

皇帝執筆舔了舔朱墨,微擡眼看她神色,又問道:“願意來朕身邊伺候嗎?”

慕煙還記著自己在松雪書齋所說的“仰慕聖上”“想到聖上身邊伺候”的鬼話,那時的一時胡言,好似成就了今日禦前伺候之事,慕煙就越發恭謹回說道:“奴婢自然願意,這本是奴婢的心願。奴婢謝陛下成全,日後一定盡心伺候,以報陛下隆恩。”

皇帝原想著這少女既心怯膽薄,又不知天高地厚地仰慕著當朝天子,初為禦前宮人的第一天,單獨在他身邊伺候時,應是既膽怯又害羞的,緣何他這會兒看她神色,倒是淡然冷靜居多,眉眼間似無膽怯害羞之色?

皇帝心內有些不解,但忙於朝事,一時也未多想,就繼續專註政事,將案上堆如小山的折子漸漸批完。坐了許久未動,他身體也有兩分乏,想要換件衣裳出殿走動走動,就邊起身往後殿走,邊吩咐道:“過來為朕更衣。”

少女跟隨的步伐卻似有些滯緩。皇帝回頭看了一眼,見少女又垂著眼眸、緊步跟上來了。皇帝走至後殿等著被伺候更衣,卻見少女站著不動,神情似有幾分無措,想起她應不知他衣物收在何處,就指著殿角的紫檀雕九龍紋大櫃道:“裏頭應有件如意雲紋袍,朕就換穿那件。”

皇帝想這件衣袍她應認得的,這是他以永寧郡王的身份,在松雪書齋與她相見時穿著的常服。他負手在一邊,看少女打開衣櫃後不久將衣裳找著了,就展開雙臂,等著少女來為他解開身上衣裳。

這是極簡單的伺候差事,然而少女過來的步伐,可以說是磨磨蹭蹭了。她緩緩地走至他身前,踮起腳尖,將兩只手搭在他衣襟上時,皇帝因她低著眉眼看不見她面上神色,就見她白皙的臉頰連著耳根,瞬間浮起了一片薄紅,欲解他衣紐的指尖也輕輕顫著,仿佛那粒金紐子是只小舟,她滿心的羞意如春水疊漲,使得小舟悠悠蕩蕩。

原來先前的淡然冷靜不過是強裝,皇帝默默心道。

雖然世間有男女之防,但對於真正的侍女來說,服侍男主子更衣,是件極為尋常的伺候之事,並不會因此感到心中不適,並動不動臉紅。

可是慕煙此前從未伺候過人,她九歲前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受著詩書禮教,九歲後被幽禁多年的時光裏只能偶爾見到皇兄,與其他陌生男子沒有任何接觸,男女有別的觀念深深刻在她骨子裏,是以即使她十分明白她現在的身份是禦前宮女,她當隱忍恭謹服侍啟帝更衣,但為一陌生男子解換衣裳之事,仍是大大超出她的心理防線,使她一時難以淡然處之。

她的這份難以淡然,徑就被皇帝誤以為是少女因仰慕而有的歡喜與害羞。皇帝微垂著眼,瞧著少女臉頰耳根皆暈著薄薄桃花色,那原本潔白剔透的耳垂,此刻因緋色暈染,宛是晶瑩的紅玉,觸手生溫。

皇帝不覺看怔時,慕煙只覺指尖已沁出汗來,那粒金紐子更是滑溜溜的捉握不住。一“笨手笨腳”、連更衣也伺候不好的宮女,如何能常伴帝側,慕煙知曉不能如此,硬逼著自己壓下心中紛亂,擡起雙眸,欲快些尋捉那衣紐解了,速戰速決。

然而她微一擡首,就見啟帝正低首看著她,她這一擡眸,正叫自己眸光全撞進他幽幽看她的眸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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