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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如洪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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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如洪武事

在皇帝裁減祭祀貢肉、貢果的第五天,金濂來安寧宮求見,要回稟徹查光祿寺之事。

“真是個急性子啊。”

姜離看向正在一旁擼貓的高朝溪:還好她就在這兒,不然金濂只怕都不願意多等。

不過金濂進門後,姜離還是道:“金卿先喝盞茶潤潤吧。”

雖然來面聖肯定是梳洗打扮過的,但金濂那烏黑的眼圈,快要幹裂的嘴唇,暗淡的皮膚,以及那一雙亮的好像點著鬼火的眼睛,都昭示著這幾日他是何等連軸轉的。

金濂謝過皇帝賜茶,又將手裏厚度可觀的一摞文書奉上,回明裏面有從光祿寺拿到的原始賬目,也有他最終核對過的結果。

至於怎麽這麽快這麽完整拿到原始賬目的……金濂自己沒說,姜離倒是有所耳聞。

光祿寺爛賬一堆,當然想要推諉拖延——只要拖下去就有造假賬的時間。

然而金濂根本沒有自己去做無用功討要賬本,他拿著尚方寶劍,去錦衣衛和東廠借了點人抄出來的。

簡直是抄的天怒人怨。

宦官接過金濂的文書,奉到皇帝手裏。

姜離翻了兩頁,豎版和繁體字,都令她看的眼暈,就直接交給高朝溪了。

正在奉命喝茶的金濂手不由一頓。

他今日來之前自然是打過腹稿的,準備了一個時辰的告狀內容。

但看皇帝懶懶的,只看了一眼奏疏就直接交給旁邊淑妃娘娘的樣子,金濂決定壓縮掉一些事:諸如光祿寺借朝廷之名,向各省征斂食材科取數倍;拖欠商戶銀錢,令許多人傾囊鬻產破敗家業等事,皇帝可能不以為意。

金濂見皇帝悠閑慵懶的樣子就來氣,心道:那我就要說你最在乎的事情。

也好讓皇帝跟他一樣憤怒,跟他站在一起!

想來皇帝最在乎的,自然是光祿寺拿他當冤大頭,昧了他銀錢的事兒!

金濂邊喝禦賜的茶,邊想怎麽刺激皇帝:怎麽才能讓陛下更驚訝惱火呢……

他想起自己之前去東廠借人的時候,曾跟金督主請教過如何給皇帝回話。

金英永遠會拉踩一下王振,只道:“王振這廝欺上瞞下,許多世情不讓陛下知道。我服侍在側時,陛下有時會隨口問起器物、餐食之費,可見從前都叫王振哄著不知呢。”

其實也是美麗的誤會了,姜離對大明的物價確實是一無所知。原版的朱祁鎮在這方面肯定比她強些。

因覺得皇帝沒有什麽常識概念,金濂選擇了提問法。

他先問道:“陛下覺得宮中上用膳食器皿,有多少件呢?”

姜離想了想,她好歹也來了快四個月了,每日禦膳的餐具見過,宴席上的也見過……

她本來想說幾千,想了想誇大了些:“幾萬?”

“臣親自點算過賬目——膳食器皿共三十萬七千有餘!”*

多少?三十多萬?莫不是……

似乎是知道皇帝在想什麽,金濂搖頭道:“臣沒有算宮中宮人尋常的餐具。”

紫禁城中宦官宮女良多,他們每日吃飯自然也要用碗碟。但金濂根本沒有算那些尋常的餐具。

“單就是‘上用’——臣查的檔子,是兩京工部督造的各種金龍鳳白的瓷器,以及專門用來進禦膳的食盒等器皿的數目。”

姜離確實被這個數目驚了一下。

姜離這時候忽然想到:大明開局一個碗,若是朱元璋知道現在後輩有這麽多餐具可以用,會不會有點欣慰……

然而很快金濂的話就追上來了。

“陛下以為這些賬目上所耗費的瓷器,真的都是您與宮中太娘娘們和貴人們所用嗎?”

“光祿寺每年自監自盜、亦或是玩忽職守丟失的各種器皿,估計都以陛下的名義把賬平了。”

“每年光祿寺都要報缺器皿,每年都要增補萬餘件!”

那些器皿都去哪兒了?

自然是都進了某些人的腰包。以及……

也是為了□□帝,金濂還給皇帝舉了個他親自經歷過的例子:就在三年前,朝廷賜宴海西、野人(都是女真的一部)時,就因為光祿寺的人偷懶,根本沒有陪同,以至於這兩部外夷當場偷走了五百多件碗碟。*

還是這些人要運走的時候,鴻臚寺(算是招待外賓的外交部門)發現的。

也就是說光祿寺基本把這些昂貴的餐食器具當一次性的用。但凡有個回收流程和意識,也不至於丟了也發現不了。

姜離:……世界真魔幻。

不由又想到之前尚膳監告狀,說是光祿寺招待外賓給人家吃的不是生豬肉,就是盤子裏根本沒啥東西,如今看來還偷懶不陪席面——那麽也不能全怪人外賓把你家盤子都順走。

“那麽陛下知道,光祿寺一年所報賬,用掉的果品總數是……”

姜離擺手:“好了,別玩小孩子的你問我猜了。”

“你直接報數吧。”

看皇帝的臉色,金濂覺得皇帝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做了什麽品種的冤大頭,也就不再賣關子。

他翻出袖中準備好的小紙條——上面寫著最要緊的幾項數據。

“去年光祿寺單果品就報了一百七十八萬斤。”

“諸如雞、鵝、羊、豬等牲畜,報了十六萬。”頓了頓:“陛下即位之初,光祿寺一年才報四萬。”

姜離:沈默是今晚的康橋。

“再有糧米、豆類、蔬菜……”

最後,金濂開始了總結。

他也知道,什麽糧米、果品的斤數,當大到成千上萬,就變得失去了真實感。

皇帝也未必知道,這到底是能養活多少人的物用。

所以,金濂給出了最後的致命一擊——他算出了現在的光祿寺,比起太宗時候,到底多花了多少錢!

“太宗年間,光祿寺一年所費為十二萬兩。且那時食物俱鮮潔,朝鮮使臣還曾為禦宴之隆重而作詩為念。”

“如今光祿寺所備宴席幾無可用之處,然而去歲光祿寺一年所費為——三十二萬八千六百二十七兩一錢三分一厘七毫四絲九忽!”*

姜離被他的精確給震驚到了。

‘忽’又是個什麽計量單位啊!

她只知道錙銖必較,可銖的話,是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

但金濂這直接統計到一兩的小數點後四位啊。

姜離:恐怖如斯。

見皇帝神色怔住了,金濂覺得今日效果還不錯,於是圖窮匕見——

“陛下,光祿寺上下官員,如今之貪腐、怠緩、恣肆、奸詐,實在是令人難以容忍!只能重病用猛藥,響鼓用重錘!”

“陛下既然委於臣,那麽臣便鬥膽請奏。”

姜離覺得,金濂的眼睛都被這些虛耗的銀糧,饞的綠油油的——

“請陛下允準,臣行洪武年間舊事!”畢竟歷來懲治貪官之嚴,沒有過洪武朝太祖朱元璋的。

姜離:……你這燕國地圖挺長的啊。

不過。

她也有此意!

因她方才隨手翻到的那兩頁,正是光祿寺以朝廷之名,向浙江省催繳的食材——

光祿寺每年消耗的這麽多食物,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可能都是從京師采買的。其實絕大部分是從各地征要貢賦,令當地官員從百姓手裏收上來的。

比如姜離剛才看到的,只今年,光祿寺就要浙江上交糯米萬石,除此外,還要浙江多產之物,諸如要‘蘆筍一萬斤’、‘蓮子五千斤’‘熏火腿四千八百四十斤’……*

凡此種種數十種。

然後這些珍貴的食物,或被貪腐或被浪費掉。

姜離不免要想起,哪怕是她來的那個時代,華夏人民能夠吃飽,也不過是小幾十年的事兒。她父母還常跟她說起小時候餓肚子,吃地瓜吃的冒酸水等話。

何況此時的大明。

無論人類社會怎樣彰顯自身的文明、繁榮,歸根結底,人類這個群體一直在掙紮努力的事情便是‘吃飽、活下去’。

金濂忐忑等著皇帝的回覆。

“金卿,去吧!朕不但給你尚方寶劍,另賜你王命旗牌。”

所謂王命旗牌,一般是賜給外放的總督要員,也是可以先斬後奏,便宜行事,因有一面呼啦啦的大旗子,看著比尚方寶劍還要威風些。

皇帝拍案:“去把朕的錢都拿回來!”

“是,臣領旨!”金濂很激動接過王命旗牌,然後叛逆的在心裏補了一句:“把國庫的錢拿回來。”

然後轉頭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

在金濂回稟過程中,高朝溪一直在旁邊默默核算賬目。

越算越心驚。她從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入宮後見宮闈內所耗費的用物,以為已經是見過世面了。

然而現在才知道自己的天真。

別說她眼見的事實,就連她的想象力,也沒有超過這些人實打實敢於貪腐的數額。

知道你們貪,但不知道你們這麽貪啊!

待金濂走後,高朝溪與皇帝對坐,不知不覺就說起了她自己那普普通通的家,以及周圍的尋常百姓們。

隔壁住的鄰居老伯,是縣衙的柴薪皂隸(給衙門做些雜活的吏),每年差不多能有二十兩銀子的進項養家糊口。

而家中遠近親友的女子,包括她入宮前,都會做些繡活補貼家用。

因還要操持家裏旁的家務,婦人們多是閑下來才能打點針線來做,如非技藝精巧的繡娘,每日也就掙三四十文而已。

當真是一年忙到頭,也只能掙得碎銀幾兩,勉強添補一點。

……

她說起外面人家的生活,就見皇帝認真聽著。

以至於她自己倒是猶豫著住口了:“陛下,我入宮多年說的都是數年前舊事,也不知如今外頭百姓的日子是什麽樣了。”可別誤導了皇帝。

“何況,我也原不知道京城百姓的日子。”馬車直接把各地的秀女送入了宮中。

她話還未說完,就聽皇帝隨口道:“你想出去嗎?那就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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