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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丟失的那三年(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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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丟失的那三年(十二)

◎娘親,會再見面的。◎

這段最不堪回首的回憶被勾起, 方遙捏著座椅扶手的手指收緊到泛白。

後來,她把男人拋屍荒野,將娘親安頓下葬,親手刻上墓碑, 從此她不再姓林, 隨母姓方, 改名方遙。

她去往靈霄宗, 跟要收她做弟子的掌門坦白了這一切。

執事堂的臺階很長,虞望丘身坐高位,幼瘦的女童跪在堂下,一字一頓地闡述自己殺了弒父之經過, 說自己不配為仙宗弟子, 愧對掌門賞識。

她嘴上說著不配和愧對, 可她稚嫩的嗓音不卑不亢, 堅定的眼眸裏也絲毫沒有後悔之意。

方遙自知仙門定然不會收一個弒父之人為徒,以為修仙之路就此斷絕之時, 令她沒想到的是,虞望丘在了解始末後,不但沒有責怪她,反而走下臺階,攙扶起她, 面容慈和地同她說:

“孩子,你沒有錯, 你若不殺他, 在每個破鏡閉關的夜晚, 你都會為你娘的枉死而悔恨。你殺的不是父, 是你的心魔, 從此你的修仙路上再無心魔阻你。”

之後,果然如師父所說,方遙每每修煉突破都格外順利。

她一生坦坦蕩蕩,問心無愧,更無心魔相妨。

不過此事也成了她心裏最大的隱秘,除了師父,還有那把給她遞柴刀的小狐貍,再無人知。

人人都說她方遙是光風霽月的大師姐,卻不知她曾是弒父之人。

“你就是當初那頭小狐貍?”方遙收緊的指節漸漸松開,擡眸定定地看向謝聽。

這條獨一無二的狐尾,方遙不相信世上還有第二只白狐能生得一模一樣。

謝聽見方遙久久不言,心下正忐忑時,忽然聽到她問,狠狠一怔,泛紅的眼尾瞬間蒙上霧氣,差點落淚:“阿遙你……還記得我?”

方遙點點頭,低聲:“後來,我一直找不見你,還以為你已經……”

她當時想把那頭和自己一樣無父無母的可憐小白狐養在身邊,可是給娘親下葬後,她就再找不見那只小白狐了。

後來入了靈霄宗,她又回到村裏幾次,回到曾經第一次遇見小白狐的那片山林,全都找不見它的蹤跡。

“我當時知道你要去靈霄宗,所以我去了別的地方,想要變強……”

謝聽睫羽顫動,面對她時,他總是拿不出絲毫做妖王的威儀和兇性,語氣低柔卑微,微垂的狐耳和卷翹的狐尾,依稀有幾分當年小白狐的神態。

狐族一旦認定了一個人,至死都不會改變。

謝聽如今還清晰記得,當年和她分別時的情景。

小白狐躲在樹樁後,看著小姑娘在白芒紛飛的大雪裏,一個人拿著鐵鍬鏟挖著埋棺的土坑,一雙小手凍得通紅發紫。給娘親立完墓碑後,她跪在雪地裏哭了很久,它也跟著在樹樁後默默流淚。

她哭夠了,想起來它,在雪地裏大聲呼喊著“小狐貍”,小白狐忍了又忍,才沒有沖出去撲向她。

它一路默默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把院門緊鎖,坐上了去往靈霄宗的馬車。

小白狐跟著馬車的身後一路地跑,跑了整整一夜,來到了淩雲峰下,小姑娘被兩個宗門弟子帶上了山,它在山下守了兩日,小姑娘再沒下來。

它知道小姑娘去找她自己的道了,而它也要去找自己道。普通白狐的壽命只有十年,它不願在她身邊當一只僅能陪伴她十年的寵物。

它得修煉成妖,才能配得上她。

人族的修煉之路艱難險苦,修煉成妖亦如是。

小白狐經常為了磨煉妖力和爭搶地盤與其他野獸打得遍體鱗傷,寂靜的夜晚躲在陰暗潮濕的洞穴裏舔舐傷口,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它的利爪和犬齒在一次次搏鬥中,磨礪得越來越鋒利,身形越來越矯健。隨著年歲增長,妖力增強,它的體型也愈來愈龐大。

每當想她想得不行時,白狐都會偷偷跑去淩雲峰下,遠遠地看著小姑娘坐在飛行葫蘆上和弟子們上課修煉,看著她有了新的朋友,有了同門師弟妹,它為她高興,也更堅定了要追隨她步伐的信心。

二百年過去,白狐眼中瘦弱善良的小姑娘,個頭一點點拔高,長成了清麗動人的少女,成了靈霄宗最受器重的大師姐,而那頭被族群遺棄的小白狐,一步步摸爬滾打,成為了妖界新晉的妖王。

謝聽三言兩句簡要與方遙說了說,分開後自己如何修煉成妖王的事,其中的艱辛一筆帶過。

“阿遙,我好高興,你還能記得我……”

謝聽嗓音低沈磁性,帶著難掩的激動,徹底跪在她身側,伏趴在她的腿上,雙手交握著她的手,好似自知犯錯、意圖討好她的大型犬。

他以為小姑娘早就不記得當初只有過兩面之緣的小白狐了,原來被他惦念多年的人,心裏也一直有一塊屬於他的位置,這就足夠了。

方遙得知他是當年的小白狐後,被他欺騙的怒火消減了一些。

當初雖是她把小白狐從捕獸夾上救下,但小白狐銜來的那把柴刀,無疑也是挽救了她。

若非它這麽做,當時僅有八歲的她未必能下得了決心弒父,心魔纏身的她在修煉之路上也未必會走這般長遠。

“所以,你如今主動把子葉給我,是良心發現了?”

方遙蹙眉審度著他,這狐貍做了這麽大的圈套把她網住,騙人又騙色,騙了她整整三年,怎麽忽然就改變了想法?

不太對勁……

方遙腦海中電光一閃,水月境的這個幻境她先前也有些耳聞,鏡花水月,一境雙面,進入幻境的人不記得生前之事,而出幻境的人則會遺忘在幻境中的全部。

“這子葉你還有嗎?”方遙問他。

謝聽喉頭吞咽了下,低聲:“……只有一片。”

在她失憶時,謝聽說這葉子沒有副作用,也不算是騙她,這葉子的確沒有副作用,但他沒告訴她的是,這葉子只有一片。

“你為何不等出了幻境再把這葉子給我?”方遙把手從他溫熱的掌心寸寸抽離,眉眼覆上了些涼意,“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和倆孩子永遠困在這兒?”

謝聽垂下眼眸,從衣袖中拿出了一片顏色更深的葉片:“我身上還有一片母葉,帶在身上能抵消出境的記憶消抹,阿遙,如果你覺得幻境記憶珍貴,還想認下我們,那這片母葉就放在你身上,我們一起出幻境。”

母葉對他沒那麽重要,哪怕遺失了幻境裏的記憶,他還是愛方遙的,再看到她身邊帶著半妖狐貍的崽崽,他相信自己能判斷出發生了什麽。

謝聽原本是打算十年後再出境,可是沒想到這麽快有了崽,加之對阿遙的愧疚與日俱增,一句謊言總要有無數的謊言去圓,他不堪重負,所以謝聽決定告訴方遙真相,讓她去選擇。

但他又怕出了幻境、恢覆記憶的阿遙,發現這一切都是騙局,一怒之下不要他和倆崽子了,所以想到在幻境裏就給她子葉。

先試探方遙恢覆記憶後的態度,如果她願意留在幻境,便是最好的結果,如果她沒生氣,想和他們一起出幻境,那便出,他身上還有一片母葉能保全她的記憶。

可如果她真氣極了,後悔了,謝聽尚有餘地——付出所有修為,永世和她鎖在幻境裏,哪怕做一對怨偶,他也絕不要和阿遙分開。

三種結果,謝聽都考慮到了,沒想到方遙直接將他隱藏的小心思點破。

方遙看著他手裏的葉片,品出了他話裏的言外之意。

如果她願意接受他和孩子,那他就給她母葉,帶他們提前離開幻境,如果不願,就是生生世世鎖在這幻境之中不得而出。

他看似給她選擇,實則是把最後的退路都切斷了,他看似卑微地跪在她面前認錯,腦子裏卻仍沒有放下占有她的執念。

“啪。”

短促清脆的響聲,方遙柔嫩的掌心打在他的臉頰上,男人白皙的面頰上緩緩浮現一道紅印。

她冷聲道:“謝聽,你還真不愧是狐妖。”

狡猾極了。

他告訴她真相,是不想背負愧疚感,他不但想和她永生鎖在一起,又想和恢覆記憶、完完整整的她在一起。

他多貪心啊。

方遙本來因為看在他是那頭小白狐的份上,剛消解一些的怒火又因為他這看似認錯又堅決不改的態度挑了上來。

盡管她並未想過丟下他們獨自離開幻境,可她不喜歡別人替她做決定,更是懲罰他這三年的欺騙。

謝聽挨了她這力道不輕不重的一巴掌,不僅沒躲開,越發地往前湊,拿起她的手,把臉頰貼上她的掌心,身後狐尾也跟著纏上來,他望著她的桃花眼眨了下,嗓音低柔:“打我能消氣的話,你多打幾下,拿鞭子抽我也行。”

方遙要被他死乞白賴的樣子氣笑了,“你想得美。”

然而事已至此,打也打了,方遙又無法把全部的過錯都推給他。

他雖拉她入幻境,但在幻境裏發生的種種,他從未強迫過她,哪怕一次。

他們在幻境裏拜過天地,他們同床共枕快三年,他們還有了一雙可愛的兒女……

此時的倆崽崽似乎感受到爹娘在吵架,也不添亂,兩個小腦袋挨在一起乖巧地睡著了,只發出輕微的呼吸聲。

方遙望著嬰兒床裏香甜熟睡的倆崽崽,心裏那點餘氣漸漸平覆。

倆崽崽她要,這睡過的白狐她也要,再氣還真能丟了不成。

然而一想到謝聽的妖王身份……再加上出幻境後,就要丟失幻境記憶的自己。

方遙閉了閉眼,已經能預想到出幻境後會遇到怎樣的麻煩事。

謝聽察覺到她似乎沒那麽生氣了,小聲提議:“阿遙,我方才見過另一對生活在幻境裏的夫妻,他們過得很幸福,我們……”

方遙搖頭打斷他:“人不能一直生活在幻境虛像裏。”

她想了想,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腰際,然而摸了個空,挑眉問他:“我的儲物袋呢?”

謝聽唔了一聲,連忙起身道:“我去給你拿。”

入幻境後,花妖說怕他露餡,讓他把她的貼身之物包括雪寂劍都藏起來了。

謝聽找來她的儲物袋和雪寂劍,方遙把劍掛回腰間,打開儲物袋,從裏面找出了一塊平平無奇的玉佩,遞給他:“母葉你自己拿著,這塊玉佩是我娘的遺物,出去之後,以此物為證,我會相信你說的話。”

失憶了一次後,方遙才知道記憶有多珍貴,她不能拿走謝聽的記憶來換自己。

至少在此時此刻、恢覆了所有記憶的她,依然愛著他們,方遙覺得和他們在一起的三年,甚至是她二百多年的回憶裏過得最快樂,最色彩斑斕的日子。

然而幻境再好,終究要面對現實。

她莫名失蹤了三年,她師父還有她的師弟妹們,只怕都快急瘋了。

想到這,方遙有些坐不住了,果斷起身,對謝聽道:“抱上倆孩子,我們現在就出幻境。”

……

古墟深林中,靜謐無風的幽潭中,突然爆出一聲偌大的破水聲。

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懷中抱著昏迷的女修從水面中一躍而出,肩頭還一左一右地趴著兩只昏睡的半妖狐貍崽。

“你們出來的可真是時候——救命啊!”

尚未躍出水面時,謝聽隱約聽到有兵刃相接之聲,暗道不妙,但幻境一出,再難回頭。

他徹底跳出水面,放眼望去,花妖正在跟十幾只已經化形的大妖正在纏鬥。花妖身上的藤蔓被砍出了好幾道傷口,葉片也七零八落,掉得滿地都是。

方才在幻境中時,謝聽試圖和花妖連接神念,可是怎麽都連不上。

好在花妖提前告訴過他幻境隱藏的出口位置,謝聽這才能順利帶著方遙和倆崽崽從幻境脫身。

沒想到它顧不上連神念,是因為在打架。

正在和花妖纏鬥的大妖們見到謝聽,臉上立刻浮現出激動之色:“他出來了!”

“果然,宿玉就藏在水月境裏!”

“兄弟們上!宰了妖王,我們就是妖王!”

方遙還處在被消抹記憶的深度昏迷中,謝聽先把她和倆崽崽放到水潭邊的草地裏,二話不說就加入了戰局。

這些妖顯然是奔著他來的,他剛成為妖王不久,根基還不穩,妖軍裏有不少妖都不服他,暗地裏招兵買馬,想要取而代之。

他藏在幻境裏的這三年,這些膽大包天的妖顯然在四處找尋他的下落,都查到古墟裏來了。

“交給你了我的妖王,我實在不擅長打架,也幫不上你什麽忙,我先走一步!……”

謝聽一出手,這些大妖瞬間就轉移了火力,花妖立刻鉆入了潭水中,回幻境裏養傷去了。

不到萬不得已,它也不想鉆進幻境,植物類的妖靠自己修煉很慢,它這幻境賣票換修為的生意做得好好的,自打他倆入幻境後,這古墟裏隔三差五就有修士和大妖前來找人。

它平日靠著偽裝普通藤蔓的障眼法,都躲過了他們的搜查,恰好今日,那群大妖裏有個它的同類,一眼識破了它,還沒說上兩句就動起了手,砍得它渾身是傷,沈睡百年都不一定能養得回來。

早知道當初就不做他倆的生意了!

而作為和花妖的交易,謝聽在踏出幻境之時,便感覺到他身上的百年修為瞬間被汲取一空。

本就損了百年修為,還要應對十幾頭大妖,謝聽有些力不從心,顯出了巨狐原形,全靠著護妻和護崽的意念,鏖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將那十幾頭妖全部咬死。

望著滿地鮮血狼藉,還未來得及喘口氣的白狐陡然渾身一僵,擡眸看向不遠處的天空。

他們打鬥的動靜太大,又有人朝這邊過來了。

……這次似乎是人修,而且還是好幾個,修為都不低。

而此時白狐體內妖力空空,別說打架,已然連人形都維持不住。

它連忙叼起倆崽崽,鉆入了周遭的山林之中。

白狐剛藏匿好身形,幾道身穿雪青色道服的身影相繼禦劍降落在潭水邊,發現躺在草坪上的方遙,立刻圍上去查看狀況,而此時方遙也悠悠轉醒。

“大師姐!我們可算找到你了!”

方遙一睜開眼,就看見景郁守在她身邊,雙眼泛紅,一臉的激動驚喜。

她晃了晃仍有些昏沈的腦袋,隱隱想起方才她正想采藥時,被一頭藤蔓花妖偷襲,險些拉進潭水中,那頭花妖呢?

方遙奇怪地看著滿地妖族屍體,問景郁:“這地上怎麽這麽多大妖的屍首,是你們殺的?”

“師兄、師姐,這些妖族都死透了,而且從傷痕看,是另一頭大妖幹的。”一個小弟子查看完地上所有的屍首,前來稟報。

“我們剛到這裏,看來似乎是他們妖族內鬥,”景郁不再糾結這個問題,關切地問她,“大師姐,只要你沒事就好,你這三年都去哪了?我們跟師父都快擔心死了。”

“你說什麽?三年?”

方遙滿臉不可思議地震驚,她這一昏迷竟睡了三年?

“是啊,這三年我們都快把這古墟翻了個底朝天了。”

方遙埋頭苦想了片刻,搖搖頭:“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我來這裏只是想給師妹采藥草,然後被一頭藤蔓妖偷襲,之後就昏了過去。”

她一邊說一邊皺眉揉著額角,總覺得她好像忘記什麽重要的事。

景郁看了看周遭:“這裏不太安全,我們快回宗吧,師父見到你平安無事,肯定要高興壞了。”

方遙點點頭,解下腰間的雪寂劍,欲隨他們禦劍離開。

樹林中,白狐無聲地瞧著這一幕,牙關微微咬緊,淡金豎瞳閃爍著水光。

被白狐叼著後衣領的崽崽們相繼蘇醒,他們年齡太小,本來也存不住記憶,光靠氣味識人。

阿圓搖晃地懸掛在半空中,圓溜烏黑的眼睛跟著爹爹的視線,看向不遠處水潭邊的人,短暫的茫然後,她忽然伸出白胖的小手,身體掙紮地前傾,虛虛抓向那抹雪色纖細的身影:“……娘,七。”

方遙的腳步一停,往他們藏身的樹林裏看去。

然而樹林裏的光線昏暗,加上茂密的樹叢完全遮蓋住了他們的身形。

她只是回頭看了一眼,便跟著同宗弟子們禦劍走了。

良久,白狐僵滯在原地的身形動了動,把嘴裏叼著的崽崽放在肩頭,轉身往與方遙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它的妖力恢覆了一絲,白狐的身形拉高變長,重新變成了人形模樣,倆只崽崽還穩穩地趴伏在他的肩頭。

倆崽崽耷拉著狐尾,眼裏泛著委屈的淚光,帶著哭音,嘴裏一直咕噥著“娘七”、“娘七”。

“崽崽,我們先回妖界……”

謝聽擡起手背擦去唇角的血跡,用手心摸了摸倆崽子的發頂撫慰,嗓音夾著一絲失意落魄,但卻無比堅定。

“娘親,會再見面的。”

……

【作者有話說】

失憶番外完,明天開始更妖界大婚,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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