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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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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年夜飯

【刀花】年夜飯

·原作劍網三,非玩家友好,較不影響閱讀;

·cp為刀宗x萬花(bg),蒼雲x刀宗;

·有關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他們。

1、

她前日說今早就動身,我當時並沒有立刻同意。這個時節的沙漠白日裏不算和暖,夜裏更是冷得像冰,還有攔路馬匪之流,倘若幹糧和水沒帶夠也是麻煩,挨餓受凍的,去那裏活受罪幹甚。

但她說西北戈壁灘上有全天下最好看的月亮,她想看。我就說好,那我們一起去。

進入龍門客棧前她特意為我弄來一條帶子,應該是緞面的,摸著很柔順。很細致地為我覆在眼上,多餘部分在腦後打一個結,她說這樣看著不那麽招搖,畢竟龍門荒漠是進入大西北前的最後一座人口重鎮,客棧裏人來人往三教九流,財不露白自不必說,行事自也切忌張揚。我倒是沒所謂,不過既然同她一處,有些麻煩便還是不必沾身的好。

客棧老板藏有一種酒,名喚三十春的,滋味醇濃,她知道我好這個,一進客棧便早早為我點了來。我抱著酒壇子跟著她往桌邊走,聽到有人在櫃臺也向老板要一壇三十春。那是個挺年輕的聲音,話尾調子揚起,聽他語氣,來龍門客棧中轉歇腳就是為了這口喝的。我知道麻煩要來了,因為方才老板明明白白告訴過她,我如今懷裏這壇三十春就是老板今年起出來的最後一壇。

三十春顧名思義,要藏夠整三十個年頭才夠滋味,少一年都不行,老板一年只賣這麽些,算算日子年關將近,售罄正常。我不緊不慢把腰間橫刀解下來拍在桌上,客棧雖然忌諱鬥毆殺傷,倘是有人鬧事,我並不怕他。

沒想到另有一個聲音突然喊我的名字。有點怯怯的,像不敢認。

“師兄……?你也不回去嗎?”

我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這人的意思大概是回門派。

“回去幹什麽,馬上年節,門內留不下什麽人。”

一模一樣的橫刀被放到桌子上的聲音。跟著她就在桌下掐了一把我的大腿:“不介紹一下嗎?”

“啊,我叫謝絕,晚師兄兩年入門,與師兄都是披星閣的,先前一道在門內學藝。”

這小子嘴還挺快。我只好停了一停,等他說完才道:“不錯,是他。這位是萬花谷的祝桃花大夫,是我——”

“我是他娘子。”她笑著接話,“不知旁邊這位兄弟怎麽稱呼?”

直到那個年輕的聲音再度揚起,我才意識到這廝竟同我這師弟是一路人。

“在下姓賀,名網書,蒼雲軍中聽差。”笑吟吟的,“巧了不是,我剛還發愁要怎麽跟我家小郎君交代,先前向他吹噓過無數次這裏的三十春是如何如何的別有風味,沒曾想不趕趟,最後一壇叫人先取了去。如今可好,都是同門,不知兄臺可否割愛,分我二人一些嘗嘗?”

她又在桌下掐我大腿。

“喝吧。”我把酒壇子推出去。“桃花請的。”

吃飯的時候師弟並不怎麽吭聲,在我殘存的記憶裏他一直這樣,吃東西不言語。那姓賀的倒是話多,不過也不是主動說,都是她問,他答。她問了挺多東西,什麽眼看過年了幹麽來戈壁灘上、二人如何便相識之類,姓賀的一一答了,有話說話,像那麽回事。

師弟唯一說的一句話,是姓賀的問他這酒怎麽樣。師弟好像是笑了,說很好啊,夠烈,但不割人,比你之前給我喝的燒刀子好多了。

我沒聽清姓賀的如何回他。因為她正輕輕地拉我的袖子,要我湊近,聲音細細的:“邀他們同路好不好?”

我心裏不願,不過她開了口,跟他們一起也沒什麽。左右都是趕路,多一兩個人分別不大。

客棧休整一番便即動身。我讓她騎上駱駝,再拿點衣服裹住她頭臉,想象駱駝背上多出一座衣服小山,不覺有些好笑。師弟跟在後面一點的位置,忽然前趕一些,橫刀刀柄磕了下我手背。

“師兄,你的眼睛怎麽……?”

我就知道他要問。

“給桃花了。”

“啊?”

師弟明顯楞了一下,過一會才道:“嫂子她,身子不好嗎?”

“不比你差。”

“……”

那姓賀的忽然接話:“我看也是,小祝大夫杏林妙手,沒有調理不好自家的道理。小郎君莫要憂心了。”

我感覺這廝說得不像好話。真不知道師弟怎麽便跟他混到一處去了。

她卻跟著笑了笑,道:“郝大哥先前同我一道躲避狼牙追殺,很是辛苦。那時節種種不便,病痛難免。現下戰事漸息,總算得上太平,得空將養,精氣神自也好些。”

“原來如此。”師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像個傻蛋。“是這個道理。”

夜裏宿在牧民尋到的綠洲附近,她坐在我腿上,問我怎麽也不同自家師弟說句好話,好歹同門一場。我說我跟他說好話,他那同伴說的可不像好話。

她便埋首在我頸邊笑,熱乎乎的水汽沾滿我的胸口。我將她長長的頭發撩起來放到一邊,她跟著靠進我懷裏,安靜了一會,覆又開口,笑著,說你其實還是關心你師弟的吧。他如今看上去挺好,跟那個蒼雲兵也極親近的形容。

我心想他跟誰好關我什麽事。摸了摸她的頭發,涼涼的,戈壁灘的夜還是冷。

睡罷,我說。明日早起趕路,別累著。

2、

謝絕一睜眼嚇了一跳,面前那女子衣裙的下擺都快拖在他膝頭了,一雙眼睛亮亮的,讓他想起某些個頭小小的鷹隼,區別是鷹隼兇惡,她只是好奇,甚至於頗有些溫馴。

對了,更像松鼠。舟山少有這樣不怕人的松鼠,是以他一時間未曾想起。

“你跟郝大哥不大一樣。”她說,“感覺你更乖些。”

謝絕下意識一挑眉。他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形容自己。

“我比師兄自然是不如的。師兄呢?……方才還見他在那邊磨刀。”

“他沒事做才擺弄他那寶貝橫刀,我讓他弄吃的去了。”

“……”

謝絕卡了很久都沒法立時找到下一個話題。他就明白自己實也是無法招架似眼前女子這般人物,心中對他師兄的欽佩又多一些,喊打喊殺不算本事,能與這種他無法理解的人成就眷侶才是本事。

“誰為你文的這些?”

說話間,那些細細白白的手指已輕輕撫上了謝絕露在外邊的鎖骨。謝絕被那手指涼得一激靈,想一把抓住她腕子的右手已經擡起來了,心中幾分顧忌,強忍著又偏過頭去,沒有拂開她那些窸窣撫觸。

“一個畫師。成日裏喝酒,過得落魄,聽說從前也是萬花谷丹青門下,不知怎的就流落鄉野了。”

“唔,他落魄也是該的。文這些鳥羽時你年歲尚小罷?他竟也下得去手。有些規矩他不守,旁的道義恐怕也顧不上了。”

“……嫂子誤會了,是我求他為我文的。”

“怎麽?”

“那時不懂事,太想要一些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她聽了便微微地笑起來,眉眼彎彎,指尖撥開謝絕衣領,刺青的紋路從鎖骨一側漫向肩背,線條流暢生動,只是邊緣已有些模糊。

“那現在呢?屬於你的東西,有了嗎?”

“小祝大夫這是做什麽。”

賀網書從邊上直接按下祝桃花的手,面上也帶幾分笑意,就是話語裏聽不出多少好聲好氣。“我家小郎君康健得很,無病無災的,平白瞧什麽大夫。”

“說得也是。”祝桃花抽回手,神情坦然,似乎並不覺得被冒犯。“你們忙,我去看看吃的。”

謝絕只來得及看到祝桃花負著手慢悠悠晃到他師兄身邊,那只細細白白的手被主動遞進他師兄手裏,後者牢牢牽住,一切仿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跟著眼前一片陰影,賀網書耷拉著眉目,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

“我怎麽覺得就算她扒光了你,你也還是這樣無知無覺。”

謝絕想了想,“嫂子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

有什麽道理?有什麽道理!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做什麽都無所謂道理!

吃的是饢餅,貼在石頭上用火烤過,邊緣有點發黑。賀網書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掰掉那些烤糊的部分直接扔了,再塞進謝絕手裏,讓他就著水先吃。謝絕照做了,卻有些不明所以,看到他師兄無論烤好烤壞一氣吃完更加不明白賀網書的意思,只是出言提醒一句話的事,就這樣看著他師兄吞下那些焦黑嗎?

“感覺烤太久了,有點糊。”果然,他聽祝桃花說。“稍微熱一下就行。”

沒想到他師兄硬梆梆的聲音緊跟著道:“你不在邊上看著,我哪知道什麽時候好。”

“那我下次若還是不在呢?”

“烤糊便烤糊,總歸是我一個人吃。”

謝絕終於聽懂了。也聽傻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賀網書,比起他師兄與祝桃花之間莫名其妙的醋意,他更想知道賀網書是怎麽猜到一定會變成這樣的。

賀網書沒答,只笑著捏了捏謝絕耳垂,那手還沾著饢餅熱乎乎的香氣,燙得謝絕頰側跟著一熱。

沙海比謝絕想得還要廣闊。入目蒼黃,無窮盡的砂礫隨風拍打面上,如果說崖邊背陰的海風總是濕漉沈重,戈壁灘上的熱風便是有形有跡的熾烈鋒利,迅疾劃過,留下一陣隱痛。

謝絕在這樣的風裏幾乎舉步維艱。風沙灌耳,他師兄卻忽地一步邁近身側,不鹹不淡道:“自我離開宗門,你有沒有殺過人?”

“……”謝絕下意識就想自己是不是被師兄看低了。“殺過。”

“什麽?”

“水匪。”

“只有水匪?狼牙狗砍過嗎?”

“同掌事外出,砍過幾個。”

“好。”他師兄點點頭,“夠用了。”

“什麽夠用?”

謝絕右手虛握住刀柄,一種森然的冷意正攀上他背脊,對某些潛在危險的預警使他渾身緊繃。而他師兄的橫刀不知何時已然出鞘,無聲無息反持身後,刀刃一層瑩瑩藍芒,只望一眼便能察出其中滿盈殺意。

有一種沈悶的響鈴聲在無盡沙海中由遠及近。

“郝兄大約是說,膽量夠用了。”

賀網書大笑一聲,拿出背後一直負著的長長包裹用力一振,寒光微爍,原是一柄雙刃陌刀。“也好教這幫馬賊知曉,下次劫人之前先把招子放亮了!”

3、

血花在祝桃花臉上濺開的時候,她自己拿一塊帕子輕輕擦了,向後退開一步避開砍刀,手中判官筆在踉蹌撲向她的馬賊身上輕快點下兩處要穴,跟著一道刀光從天而降,將那動彈不得的馬賊半邊腦袋都削沒了。

“郝大哥,”她說,“還有三個。身後兩步,右手五步,右手七步。”

“知道。”

橫刀刃口長而薄,劈砍皆自如;陌刀是□□,刃口短而深,有血槽,一個橫掃能割數道血口。賀網書將陌刀揮舞得虎虎生風,偏頭看時,最後一個馬賊已被謝絕制住,卻沒有立殺,只刀口逼在頸邊,淺淺一道紅痕。

“要問一下嗎?”他猶豫著,“為什麽……”

“不必。”

橫刀比陌刀更快。郝不執幹脆利落一刀封喉,反手將鋒刃倒卡在臂彎間拭去血跡,收刀歸鞘一氣呵成。

“馬賊殺人越貨,天經地義。被殺也一樣。”

賀網書用馬賊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應道:“郝兄說得是。他們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無辜鮮血,今日劫這個、明日劫那個,從來沒什麽緣由,何必問起。”

謝絕一想是這個理,自己摸出一塊軟布邊走邊擦刀,擦完入鞘,想起方才他師兄出手時的果決,不覺心中又生欽慕。如果他也似師兄這般早早出山游歷,或許今日便不會有此一問。

賀網書同樣在想遭逢馬賊這一戰。他見過很多刀客,郝不執這種的,少。他是邊軍,死在他手上的宵小不知凡幾,可看方才那架勢,郝不執一刀客也能如此冷厲決絕,殺人時姿態難看,卻招招致命,可以說此人習武絕不是為了博甚喝彩虛名——習的是殺人技,使的是奪命刀,若都是這般闖蕩江湖,朝廷向來提防所謂俠以武犯禁,自非空穴來風。

不過郝不執這種的,確實少。想到此間,賀網書不由得看了身邊的謝絕一眼,慢慢舒出一口氣。謝絕是個好弟子。刀宗宗主所傳刀法精妙絕倫,他盡數習了來,端正得幾乎有些板直,面對水匪可以想象平日裏劫掠所為,自不會心慈手軟,可一旦遭逢馬賊這種毫無緣由突然出手的意外,一時間竟至於怔楞,只因他心存不解。大約在他看來世間萬事皆有因果,怎會有無緣無故的殺心?

賀網書忽然頓了一下。原來如此。謝絕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啊。所以才會把那些因果都攬在自己身上,篤信一切盡是果報。

“小郎君。”他在後面拉住謝絕的衣袖,“你信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恨另一個人嗎?”

謝絕說:“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不會,平日裏不在意,何來的恨心。”

“不錯,是這樣。可殺心不同於恨心,要殺一個人便殺了,不用恨,也可以沒有緣由。”

謝絕回頭看他:“什麽意思?”

“這世上真有無緣無故的殺心,也真有就此死去的人。”

“……”

過了一會,謝絕悶悶道:“真的嗎。”

“真的。”

“可是我說過,那些都過去了。”

“你心裏沒過去。”

“過不去又怎麽樣?”

祝桃花支棱著耳朵在前面偷聽,雖然聽得雲裏霧裏但直覺有些不對,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在駱駝上彎腰附耳郝不執:“你師弟是不是哭了?”

“……”

謝絕眼前驀地一黑。一擡頭,發現師兄正擋在自己跟前,身形高大,一下子把光全擋沒了。

他開口:“你說他媽什麽呢。”

“……”

“再說一遍我聽聽。看是什麽鉤子話,能把人說哭了。”

“……”

謝絕額頭抵著郝不執的背都不敢擡頭,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要把沙子都燒熔。

“師兄……我哪哭了。”他按住郝不執的手,毫不懷疑他師兄一旦聽到什麽不對勁的答案真會暴起傷人。“我好好的。”

“桃花說的。”

“嫂子說笑的罷?”

“是嗎。”

郝不執也不言語什麽別的廢話,就這麽回去了。把賀網書跟謝絕兩個扔在原地,一時間滿地沈默。

“……走吧。”賀網書不想在這種場合僵持。他將謝絕的手緊緊握住,沒兩步謝絕跟了來,步伐間漸漸綴上郝、祝二人,掌心忽地一熱,原是謝絕與他十指相扣,像他們先前無數次牽手那樣。

賀網書便輕聲:“謝絕。”

“嗯。”

“我好不好?”

“挺好的。”

“那就這麽過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嗯。”

祝桃花回頭時看到的就是那樣兩只牽在一起的手。她撇了撇嘴,彎下腰伸手去夠郝不執鬥笠上裝飾的鳥羽,被郝不執一把握住裹進掌心,問她怎麽了,是不是口渴。

祝桃花一下子心情大好:“不是。就想看看你。”

“那你多看,我就在這。”

“說得好像要跑似的。”

“不會跑的。”

4、

估摸著還有兩日就到,夜裏宿在最近的一塊牧民營地,她說已經可以看到月亮了,挺大一輪,就這麽掛著。我問她這裏的月亮跟別的地方真不一樣嗎,她說是也不是,長得好像都差不多,可一路跋山涉水,走了這麽遠才看到,不好看也好看了。

我在被裏四仰八叉地躺了一會,一陣窸窣響動,身邊鉆進來一個光溜溜的她。翻了個身將熱乎位置讓出來,她在我胸口輕輕咬了一下,留下濕漉漉一道水痕。

“別亂咬。”我尋摸到她兩枚腕子一齊攥進手裏,“我的肉也是肉。”

“你是怕他們聽到罷?”

“嗯。”

“你師弟又不是不通人事,”她伏在我懷裏咯咯直笑,“讓他們聽去。”

我還在想這件事,她又向下面咬了,唇齒經過的地方潮乎乎的。我想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有時候還是不能太過縱容,比方說現下這光景,就不能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喊了兩聲她的名字,沒理我。我只好將她整個箍在懷裏,她掙了兩下掙不動,跟著一口咬在我下巴上,我懷疑那裏要有一圈牙印了。

“我要給你下藥,”她說,看不到她神情,但感覺她其實在笑。“讓你成日裏昏昏欲睡,一直想我。”

我心想即便不吃藥,我心裏也是你,只有你。

“別的都不想,出事了怎麽辦。”

“哪裏又真有這樣的藥了?”

“有也沒關系。你醫術好,總歸藥不死我。”

她聽了一把捂住我的嘴。默默躺了一會,她趴著好像沒有要下去的意思,倒不是嫌重,她整個人輕飄飄的,就是胸脯兩塊軟肉一直壓著我,腿也不老實,我抱著抱著越來越熱,有點抱不大住。我將她放到一邊,那些長長的頭發從我身上拂過,癢癢的。她還在我背後故意吹氣,吹到身上涼氣也成了熱氣,我熱得幾乎要出汗。

“睡吧。”我說,“別玩了。”

“那你求我。”

“……”

她就抵在我背後悶聲笑。我實在心煩意亂,腦袋一拱衣服團成的枕悶頭大睡,次日晨猛地驚醒,她的手正抓著我的玩意兒不放,手指揉吧揉吧,我都不知道怎麽說她好。

聽動靜,師弟跟那個蒼雲兵已經在收拾了。我讓她先出去,自己坐著緩了一會,平下呼吸才開始疊被。

她這次來戈壁灘也不是單為了看月亮來的。說是要在這裏吃年飯。很多時候我都搞不懂她的心思,但是想一想,好像不離奇。飯在哪吃都一樣,多一點少一點亦無甚分別,如今她情願同我一道吃這頓飯,心裏一定想得比我更多。

我十分情願她有這一分情願。

5、

那個人又在擦那把橫刀。賀網書見識過那刀的鋒利,也跟謝絕與祝桃花打聽過此人來歷。此一生好像沒什麽可說的,無非是些江湖恩怨、殺與被殺,半生流離,顛沛朝夕,絕不是好人,也不至於壞得徹底。

就是這麽個家夥,把自己那雙對刀客至關重要的眼睛送了人。一個女人。

很像江湖話本。賀網書想。對郝不執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牽絆是恩情,還是其他莫名的東西?

“我師弟是個傻子。”

郝不執忽然開口。那條遮眼的青緞昏暗無光,可賀網書就是有這樣一種直覺,如果他的眼睛還在,這會應該正直楞楞盯著自己,像一只伺捕的獸。“但你有點太聰明了。”

“郝兄這話聽著可不像誇人。”

“沒誇你。”

“那就是擔心我會騙他?”

“犯不上。跟他不算熟。”

“……”賀網書一笑,“小郎君一口一個師兄喊著,便是小祝大夫來了,郝兄也如此說麽?”

“嗯。不算熟。”

賀網書低頭又是一笑。他想自己沒必要再跟郝不執談論這些東西,既然矢口否認與謝絕的親近,那這人對自己來說也只是一個外人。

他起身欲走,一把橫刀很突兀地現身眼前。

“比劃兩下?”郝不執面容極平靜。“邊軍慣用什麽,盾和陌刀?”

賀網書道:“不錯。我只帶了陌刀。”

“陌刀斬馬,貼身近戰何如?”

“身前三尺之外,他死。”

“短兵未必盡輸。”

“郝兄不妨一試。”

“怎麽算?”

“破我身前三尺。”

郝不執點一點頭,倒持刀柄貼在身後,鬥笠微低,雙膝半沈,瞬間兩步跟賀網書拉開遠近。

賀網書目光一凝:“反手,盲刀?”

“我沒輕重。”郝不執一字一頓,聽來沒什麽情緒。“你小心。”

話音剛落,刀光已至!

陌刀被很利落地抖出包裹。賀網書疾退數步,陌刀刀柄奇長,兩下格開郝不執第一刀,第二刀又至,竟是力大無比的一招,刀刃狠狠磕向陌刀刀柄,賀網書暗道不好,連忙卸力脫手,刀刃順著刀柄滑向陌刀刀口,好歹沒叫這一下攔腰砍斷。

而第三刀跟著轉圜半圈,再斬刀口。賀網書再退、再讓,心下已然動怒,這是壞他家夥事的打法,茫茫戈壁若無刀兵傍身恐怕不妙,所謂沒輕重就是見生死?比武試刀,何至於此!

他錯步矮身避開這刀,刀客下盤穩,他在行伍間卻是騎射出身,自認臂如鐵鉗能扛千斤,比氣力真沒輸過誰。雙臂揮動陌刀,刃口向外空轉兩圈,挾著無匹之勢斬向郝不執,茲要是砍個結實,任那橫刀再硬挺也得豁出道口子來。

——郝不執反而退了。賀網書一招未老再試新招,橫刀只來得及退開幾尺,轉眼已正面迎上,白刃相撞,發出一道牙酸聲響。

“有血性。”郝不執道,“是條漢子。”

賀網書沒吭聲。也不是為了這句話打這一場的。

“再來?”

“請了!”

二人正僵持,祝桃花遠遠地跑過來,很輕快的一嗓子:“你倆幹嘛呢?”

“……”

各自無言分開,謝絕拎著水囊經過他們,好奇看了兩眼,拿腳尖抵了抵賀網書小腿:“走啊,燒水,做飯了。”

“……好。”

吃飯的時候祝桃花掰著手指數給謝絕聽,說是把最好吃的點心都留在今夜了,他們四個聚在一起便是緣分,喝酒吃茶弄些糕點果腹,湊活整治一臺年飯,這就是過了年。

謝絕就說嫂子不是專為月亮來的嗎?那該正月十五來。

祝桃花笑彎了眉眼:我與郝大哥十五來,便要與你們錯過了。這麽不願同我們一處?

謝絕自是連聲解釋。他問祝桃花以後有什麽打算,若是得閑,日後再聚亦無不可。祝桃花沒有立回,半晌咽下嘴裏的東西才輕聲:你常常想以後嗎?

謝絕一楞:我以為還是要想的。

“是嗎。可是我不想。”

謝絕立刻轉眼去看郝不執。自然是古井無波的一張臉。很快又看回祝桃花,後者照舊是沒什麽變化的平靜笑容:“談論以後,是一種冒犯。”

“冒犯?……誰?”

“只是這麽一想罷了。”祝桃花笑意更甚,“我跟郝大哥也說過這些。都覺得有時候不想那麽多,也許更好。”

“那到底冒犯了什麽呢?就這麽過也很好了。往後的每一日,便是同今日別無二致,那也是應當的。不會有什麽特別。”

“哈哈……”祝桃花笑得打跌,“等一下……我不是非想要說服你的……”

賀網書也在一旁邊吃烤饢邊偷笑,把謝絕整個笑得莫名其妙,耳朵尖都發紅。他在袖底抓一下賀網書腕子,後者終於不笑了,正色道:“嗯……這個,我家小郎君說得也是有幾分歪理……!”

謝絕直接把手從袖底拿了出來。賀網書笑著一把握住塞回去,貼在他耳邊問:一點特別都沒有嗎?那我算什麽?

算……算意外。

唉,真是傷心啊,前日裏還同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睡過之後就翻臉不認啦?

我何時同你花前——那什麽?

不錯,至少睡過這事還算認下了。

亂講什麽……

6、

天色是一點點暗下來的。暗下來的時候才能看到天際孤懸月輪,巨大無朋的一面玉盤懸垂夜幕,賀網書擡頭看了許久,頸子一低,沒頭沒尾來了句:從前在雁門……不,是很久之前。那時候有人給過我一塊月餅,長得就跟這裏的月亮一樣。

謝絕問:很好吃嗎?你記這樣久。

那不記得了。月餅應該大差不差吧,甜甜的,軟軟的。

謝絕想了想:可是你都不記得滋味了,卻還記著這件事。

賀網書笑著嘆了口氣:是啊!……月餅再好吃,能有多好吃?只有我忘不掉。一直忘不掉。

“吃這個。”

祝桃花不知哪兒冒出來,給他們二人各自遞了塊酥餅。“很香的。”

酥餅形如桃花,粉粉嫩嫩,中心一點蕊黃,脆得一碰就散,真個有如春桃般嬌艷。謝絕一口下去咬了大半,咀嚼一通,是有些甜膩的紅豆餡。

“好甜……”

“甜才好呢。”祝桃花在旁邊撐著下巴看著他倆笑,“嘴巴甜了,心裏才不會想其他的事。”

“是這樣嗎?”

“是的呀!”

賀網書慢吞吞咬了一角桃花酥,過了一會才對祝桃花道:“多謝。很好吃。”

“那你慢慢吃。時日還長呢。”

祝桃花輕拍了下他的肩,起身走了。賀網書在後面低眼一笑,沒說什麽。

戈壁灘上的月亮大得驚人。那幾乎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清冷明亮,沈默地灑落一片,無垠沙海上夜風呼嘯,晝裏無限事,盡歸塵埃裏。

這樣巨大的月輪之下,還有一棵更大的樹。每一束枝葉都張揚,簌簌作響,郝不執懷抱橫刀倚靠樹上,一時間只有葉聲風聲,聽不到一點她的聲音了。

他有些遲鈍的慌張。

“桃花,”他說,“桃花?”

一只手牽了過來。

“剛剛去給你師弟送吃的了。”她輕聲細氣的,“喝點嗎?”

“嗯。”

郝不執將刀掛在腰間,空出手好去牽她。

他很想她就這麽牽著他,不論現在和以後。頂好往後的每一個瞬間,都有她在身邊,不用做什麽特別的事,就這樣走著,他知道她還在。

郝不執忽然楞在原地。

——這不就是他媽的“以後”嗎?

原來還是會想的啊。

“桃花。”

“怎麽啦?”

“現在,挺好的。”

“到底怎麽啦。”

“沒什麽。”

她就輕輕撫過他側臉,他個子高,搞不好她得踮著腳才能夠到。

“你知道我不是為了看月亮來的。”

“嗯,你說過。”

“從前有沒有人像這樣跟你吃這頓年飯呢?”

“飯吃過,但這樣過年節,沒有。”

“那現在有了。”

“……”

“我不想說以後,因為我覺得輕易說起這些,對過去是一種冒犯。不如就這樣,像現在這樣,一點點,一步步,只我們兩個。”

她牽著他的手晃了晃。“好嗎?”

很多時候他都搞不明白她的心事,但此時此刻,也沒有什麽不明白的了。

郝不執的現在,就是祝桃花的未來。他活在她承諾的每一次呼吸裏,過往無數個瞬間是他們背後的影子,一點點,一步步,只他們兩個,慢慢走下去。

月亮已經徹底升起來了。

賀網書將披在謝絕身上的衣服又掖了掖,他喝了酒倒是還好,謝絕滴酒未沾,身子有些發冷。人已經睡著了,賀網書將動作一再放輕,謝絕還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張嘴就是一句新年好。

他一下聽笑了:“你怎麽知道過子時了?明明要守夜的,怎麽睡得這麽香啊。”

“嫂子給的那個點心一吃就困……”

“……啊這,她別是下藥了吧。”

謝絕揉揉眼睛擁著衣服坐起來,呆望天上那輪月亮許久,一歪頭,又靠在了賀網書的肩膀上。賀網書哭笑不得,真有點懷疑祝桃花往那些點心裏下軟筋散了,怎麽把個大活人藥得迷迷瞪瞪的。

“月亮真大啊。”

“是啊。”

“你是為了給你月餅的那個人才決定去雁門關的嗎?”

謝絕輕聲。

“……”他一怔,“不是。”

“哦。”

“真不是。”賀網書撥弄一下謝絕耳垂,軟軟的。“只是他們,以前在那裏。”

“現在呢。”

“不在了。”

謝絕擡起頭:“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

謝絕不說話了。賀網書以為他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便笑了一下,伸手攬住謝絕肩臂,沒想到懷裏的人反手抓住他手掌,很認真地看著他道:“過年節也可以吃月餅的。你想吃嗎?我回去給你做。”

賀網書說:“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世上沒有人年節吃月餅。”

“想要一直記得就別逼著自己忘,月餅什麽時候吃都可以,現在也是。”

“……”

賀網書才發現原來不知道說什麽的人是自己。

他也終於明白,打一開始,當他翻墻去看圍墻裏的謝絕,以為自己要扮演飛天神仙,墻外他的雙腳卻從未離開過這一段枷鎖,從未。

“誒,我家小郎君說得對啊。”明明心底一苦,他還是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過不去就過不去唄。”

他是真心為他曾經用力拉住過謝絕的手感到歡喜。有些事永遠無法推己及人,過去的事已經就這樣過去,可過去的人還活在他心裏,過不去就……就這樣吧。

畢竟忘不掉的過去在他心裏,而現在他鮮活的未來正在眼前。

“那,我們就先這樣過?”

賀網書笑著親了一下謝絕側臉。謝絕想了想,“也好。”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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