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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草蝴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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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草蝴蝶(3)

沈要歧面色蒼白,在薛敖殺人的目光中伸手指了指遠處已被夷為平地的矮山。

他咽了咽口水,艱難道:“就..在那裏。”

未時已過,北境暮色漸濃,空寂陰沈的山色蒙上薛敖的眼睛。

朔風刮過,將薛敖烏發吹的獵獵,他眼珠墨黑,望了一眼傾頹破碎的黑沙溝,又一聲不吭地回頭看向出聲的沈要歧。

沈要歧收回手,手指下意識的去摸腰間的劍鞘,卻在後腰處觸及一個又滑又澀的東西。

這東西在他綬帶上繞了幾圈,他試圖抽出,卻發現纏的極緊。

他忽地想起,在下山之前,那個荏弱的小姑娘曾緊緊抓住自己。

微薄雪光映在薛敖慘無人色的臉上,他看著沈要歧從身上抽出的獸皮,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

——是他藏在阿寧身上的布防圖。

薛敖手指顫抖起來,一把搶過獸皮,額上冷汗淋漓。

——這是陸家的礦,只有陸家人能炸開,阿寧將布防圖給了別人,她是故意的!

像被狼牙咬透了脖子,嘴裏都是揮之不去的鐵銹味。

一塊碎石被旋風卷起,打在薛敖的頭上,他忽然想起幼時與阿寧偷陸家的枳吃。

陸老爺善經商,尤其喜歡一些珍貴難得的東西,比如南橘。

他喜歡這東西清甜爽口,就費了大力氣從南邊移植過來,可遼東怎能生長此物,枳味酸澀,陸老爺便只留了一棵在阿寧院內觀賞用。

薛敖時常跳到並不粗壯的枳樹上,爬到高高的一處枝丫,努力晃著枳樹,好叫樹下等著的阿寧撿到果子。

兩人抱著一堆黃白青綠交雜的枳依偎在一起,嘗了一口,酸的眼睛眉毛都皺在一處。

小阿寧讓枳果砸了腦袋,頭上沾了青葉,雙髻被粉色發帶紮起。她兩頰鮮潤,笑眼彎彎,像是夏時樹上最可口的一顆果子。

小姑娘晃著短腿,抱緊落果靠在小薛敖的胳膊上。

“薛子易,我挺喜歡你的。”

小少年點點頭,“哦。”

“你不問問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為什麽?”

小姑娘衣衫上都是甜甜的香氣,她緊挨著小薛敖溫熱的身體,鼻尖上一層晶瑩的薄汗。

她笑得好看極了,“就不告訴你。”

小薛敖敲了敲她白膩的額頭,笑了出來。

“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

薛敖張了張口,但無力發出聲音,他像是凍僵了,只有攥緊獸皮的那只手上的青筋在跳動。

他眼前眩暈,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被掐住的咽喉驟然發難,從中吐出一口腥甜粘稠的汙血。

薛敖拂開眾人的攙扶,在驚呼聲中奔向那座平坦蒼茫的萬人坑。

剛發生過雪崩,這裏松軟的雪埋沒了他的腰腹。薛敖朝著沈要歧指的方向,踉踉蹌蹌的跑了過去。

他兩眼失神,只一味的挖雪摳土,碎石尖銳,將他指尖紮的血肉模糊,與黑沙冗雜成骯濁的顏色。

沈要歧與開陽帶著眾人也在雪坑中找人,沈要歧愧疚懊悔,深知若不是這場突如起來的炸山與雪崩,他們都將是北蠻的刀下魂。

須臾,幾人看著明顯不對勁的薛敖,不敢吭聲。

那滿身血汙的少年十指顫抖,將亂石堆疊下的一片幹草捧在手心,眼中滿是天塌地陷的空寂與悲鳴。

——一只僅有半邊翅膀的草蝴蝶,孤零零地躺在少年的手心。

或許不該稱之為草蝴蝶,它蝶翼被血色染得黑紅一片,像是只雕零的赤色蝴蝶。

“好看嗎?”

“可惜就只有一個。”

石破天驚的爆炸聲和姑娘期期艾艾的笑聲,一同在他耳邊響起。

...他都做了些什麽?

桀驁不遜,剛愎自用,為了一時意氣深入敵營失去音信,自顧自地以為留給阿寧幾個府衛便可護她周全,卻把無辜的小姑娘卷入狼窩。

明明前一天還說要帶她回家,今天卻把她一人獨自留在黑沙溝。

明明心知肚明阿寧的情意,卻因為可笑的自尊而吝嗇於吐露心意。

——阿寧,為了我落得這般,你圖什麽?

薛敖心中絞痛,腦中嗡鳴,失去意識前唇瓣在無意識地抖動。

可我還欠你一只草蝴蝶。

...

北蠻退兵那日,遼東是多日不見的艷陽天,臨近年關,街市上炒栗香四起,雪際梅茂,垂髫小童們追著冰糖葫蘆跑,撞上人墻嘻嘻一笑便撒腿跑開,不遠處就是人流如織的商鋪,一同沐浴在明亮的日光裏。

百姓們聽到這個消息時,齊齊跑到遼東王府外,高聲喊著王爺運籌帷幄,世子神功蓋世。

自薛敖幾日前被擡回府中後,大燕便傳開了,是這位年紀不大的少年深入敵營,剜了北蠻主的眼,絕了布穆達的後,叫北蠻群狼無首,內亂爆發。

可這些薛敖都是不知道的。

在他被沈要岐和開陽背回來的第三日,府內太醫終於發覺了不對,雖然傷勢極重,但區區外傷怎會使得薛敖昏迷至今。

寶華寺的方丈爭卑大師突然出現在遼東王府內,他半證己道、百尺竿頭,已有二十年未下山,此次突然現身便是薛啟也不得不親去迎接。

爭卑大師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慈悲地看著床上氣息近無的薛敖,長嘆一口氣。

“十年前老衲曾與世子有一面之緣,世子爬上高山層階,求到老衲面前。”

“他說最好的朋友丟了魂,叫老衲找個好法子。”

爭卑笑了笑,手上檀木念珠瑩瑩生輝,“世子給了老衲的海棠樹一竅作為交換,便註定十年後有此一劫。”

“這劫數惡毒,卻可解。”

薛啟連忙問道:“大師可救犬子?薛啟願雙手奉上全部身家。”

爭卑點頭、又搖頭,直把薛啟夫婦弄得一頭霧水才開口。

“此毒乃域外烏頭,除卻神山雪渠,無藥可醫。”

高大的遼東王幾乎站不住,雪渠花乃是神花。活死人肉白骨,說是仙丹也不為過,數百年來四國境內僅有一枝,卻不得蹤跡,皇室遍尋無果,只能安慰自己,說那雪渠是世人神話蓮白山的說辭。

遼東王妃哀哀道:“這...這我要去何得來?”

“老衲有雪渠的花面,花面十瓣,五瓣在十幾年前給了上鏡的一位貴人,剩餘的五瓣老衲給了曾有一飯之恩的郭大夫人。”

聞言薛啟夫婦連忙叫人備馬去郭府,卻被爭卑大師攔下。

“此毒可解,此劫可破,但世子也將如缺神格。”

“他用一竅救過人,那人便用自己的命數與之,如此一來,世子註定辜負良人。”

“這根紅線是蓮白山的天契,今夜子時一過,他二人線斷路終、再無命定之緣,此後無天作,百般因果皆需求。”

他將戴了一輩子的念珠放到薛敖的枕邊,閉上眼睛念了一句佛號。

“萬般無奈,皆是天道,施主不可求,但不能不求。此串伴老衲幾十餘年,今贈與世子,日後倘若悵然若失,可心隨指動,想一想大千微塵下如何渡你渡我。”

“前世善因,今生良緣,福慧時增,萬象更新。”

他從王府走出,又在眾人的瞻仰中踏進陸府,一炷香後,他在陸府門口站住,想要摸腕上的念珠卻摸了個空,身後忽然傳來又驚又喜的哭叫聲,老和尚笑了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自己的高山之上。

世上確無神花,這株雪渠乃是他年少時蓮白山上的仙人所贈,他證道之時丟落在北蠻邊境,自此那雪渠心便成了長生天的聖物,雀靈石。

爭卑不入世,自然不知道夜晚的遼東城是如何。歲末已至,九曲三市,青墻巷陌,自然熱鬧非凡,冰面上都是提著花燈冰嬉的少年少女,從會仙樓望下,內城萬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遼東王的九蟒車駕先是去了郭府,在郭太守門前停了好久才等到夫婦二人被郭家人送出,轉頭又趕去了陸府。

只是人還沒在裏面呆上一盞茶的功夫,就被面色忿怒的陸霽雲攆了出來。

那年輕俊朗的解元冷著一張臉,站在圓月下堵住家門。

銀白的月色照在他霞姿月韻的面孔上,留不住皎皎清輝,只是一層濃郁的陰影。

他在無數百姓的圍觀下朗聲道:“家父家母身體不好,此話便由鶴卿轉達。”

“我陸家既不是烏衣門第,也不是銅山金穴,早年間是我們高攀王府,如今想來真是愚不可及。”

“我妹妹至今臥病在床,王府便急著退這婚事,還真是吃相雅致,半分不露怯。叫我這俗人也不得不誇上一句,青松巖畔攀高幹,白臉青牙膽生寒,還得謝過王爺叫鶴卿賞了一出鸮鳥生翼,飲水無源的場面戲。”

“你既拿螢火芝做鼠尾草,又把魚目替珍珠,我陸家人也只得嘆一句王爺耳聰目明和深謀遠慮。”

“既如此,今夜以後,你我兩家恩斷義絕”,他聲若鐘撞,傳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永不交好。”

陸霽雲站在上處,看著被罵的臉色鐵青的遼東王輕蔑嗤笑,從袖中掏出一張紅紙,顛倒左右撕了個粉碎,一把揚在北風中,渺渺飛向蓮白山的方向。

陸家大門緊緊關上,擋住圍觀眾人的目光和薛啟夫婦的腳步,裏面傳來陸霽雲的沈喝聲。

“關門,攔狗。”

陸霽雲擲地有聲的斥罵與眼前的朱紅大門像是狠狠打了薛啟一巴掌,他神色晦暗,終是嘆了一口氣,帶著淚流不止的王妃上了馬車。

見此,圍觀的遼東百姓卻是炸了鍋。

又顧及薛陸兩家的權勢不敢高聲語,只好快步回家與人敘說。

阿寧屋外的陸霽雲卻是雙手顫抖,眼中沈色如淬刀劍。

陸家既然埋了炸山的□□,自然也會留了退路,阿寧摸到那處機關後便在堅硬無比的掩體下藏了起來,只是長時間憋氣加之水米未進,等他找到人時已經奄奄一息。

府醫見此情形不敢言語,只告知他們準備後事,陸母當場就昏死了過去。

陸霽雲那一刻是真的想宰了薛敖。

若非這個孽障,阿寧一個閨閣女兒怎會遭此劫難?

幸好爭卑大師特來陸府,將阿寧脖子上的雀靈石碾成粉末服下,才將人從閻王手中搶出。

阿寧稍又好轉,他薛啟夫婦又來厚顏無恥地提及退婚一事,叫陸霽雲怎能不怨恨。

他從未想過,自己唯一的妹妹竟會被人欺辱至此。

既如此,他便登上那高堂,做那帝刃,空山清鶴如何,廟算肱卿又如何,若一言而為天下法,護得家人安好無虞,才算不枉此生。

陸霽雲鶴骨松姿,立於雪柏之下更顯豐神秀逸,他面上月色清瑩,心下玉堂金馬。

“竹焚也好,禦墨也罷,是我何妨,我非我又何妨?”

風雪打過,陸霽雲低低咳了一聲,看向廊下那扇緊閉著的窗,“你什麽都不要怕。山不就之,兄長便做你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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