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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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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魘

裴出岫記得她的師傅顏卿曾經說過,她這心魘並非是由怨憎而生。

八歲以前,她的父君雖待她嚴苛,卻也曾真心喜愛她,她的母王雖冷淡寡言,卻也願悉心教導她。

直到那一年,母王將那個男人帶回了王府,他腹中甚至已有了一個孩子。父君一氣之下砸光了屋子裏所有的瓷器擺設,可卻依舊沒能動搖母王的心意。

年幼的她不明白為何母王娶了父君卻又要他同別的男兒分享妻主的寵愛。她只知道那時候的父君一度很是傷心,再之後便是日漸消沈靜默。

母王對她說,她很快會有一個弟弟或妹妹。良久之後,她鼓起勇氣對母王說,她不想要弟弟妹妹,只想父君能高興起來。

那是母王第一次動手掌摑她,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眼中盡是茫然。

師傅將她帶了下去,一邊替她抹傷藥,一邊嘆息著告訴她,那個男人為母王吃了很多苦,是以從今往後她只能學著接納他同他腹中的孩兒。

其實她並不討厭那個夫侍,她只是想讓父君不再難過。

新夫侍臨盆那一日落下了冬日的初雪,王府上下都在慶賀母王新得了小郡主。父君領著她時隔數月頭一回走出院子,卻在經過庭院澄觀池時用力將她推了下去。

那之後的記憶便總是惝恍迷離,只覺得渾身寒冷劇痛,夜夜夢魘不斷。

即使身上的疼痛漸漸消退,可心底卻仍舊是空蕩蕩的一片。

她知道父君不是不愛她,他只是深受求不得的苦楚才變得太過偏執。

母王因為這件事不願再見父君,還命令侍從看管父君不得再走出院子。是以他病至彌留心中依然有恨,逼著她在他病榻前一遍又一遍地起誓。

倘若破誓有厄,她並非不能承受。可是如此,便好似背叛了她的父君。

如果連她都離棄了他,那他便當真是一無所有了。

心頭深深的沈悶壓得她些微泛疼,裴出岫望著男人小心翼翼懇求的神色,淡漠而又疲倦地嘆息一聲,“我不能。”

林知秋看不見她面上略帶愁苦的悲憫,面容轉瞬又白了幾分,“可你救了我……”

一旁心急如焚的舫主此時也望向了她,“裴小姐,只要您願意救鈴蘭,診金自然是不成問題的。”

這不是錢財的問題。

裴出岫皺攏了眉,微別開臉,目光落到窗外染著霞光的煙波河。

或許她從一開始便不該動搖。

“這位小姐求您救救公子。”她不過微一失神,那小公子便立刻跪倒在她面前,扯住她的衣擺哭得涕淚交加,“只要您肯救公子,要鳶尾做什麽都可以。”

身為醫者她又如何忍心見病患痛苦煎熬,裴出岫只覺得一時間渾身驟冷驟熱,她按捺住覆雜的心緒扶起那位名喚鳶尾的小公子,聲音歉然道,“對不住,裴某有私隱,實不能為鈴蘭公子診治。”

若是師傅此刻在京中就好了,她默默地想。

臥榻邊此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裴出岫擡眼望去,就見男人捂著胸口一陣劇烈地悶咳。

她終是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只是還未搭上他腕脈便被男人攥住了手掌。他目光渙散地望著她的方向,咬著嘴唇仍是懇求,“性命攸關,難道便不能轉圜嗎?”

心頭沈悶更甚,裴出岫閉了閉眼,狠下心來欲撥開他的手,他卻攥得更緊。她睜開眼眸,男人摸索著顫顫巍巍地也要下跪。

她抿起嘴角,笑得有些悲哀,“你這是做什麽?”

“求您。”林知秋想到那夜也是如此央求,渾身又止不住地開始發抖,可他不知自己除了央求以外還能做些什麽,“勾欄中人,即使汙穢卻不至死。”

是入夜了嗎?

這一刻,裴出岫忽然覺得遍體寒涼。

她鮮少在清醒的時候憶起那日在澄觀池發生之事,可此刻她的心卻感受到了比身體的疼痛更為強烈的刺痛。

靜默良久之後,裴出岫的心緒漸漸鎮靜下來,她木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低沈嘶啞,“我應你就是了。”

鳶尾與舫主聽見她願意救鈴蘭,大喜過望地對視一眼,鳶尾忙抹了抹滿臉的眼淚上前給她引路。

林知秋身上有傷自然不便跟過去,裴出岫離開臥房前步子微微一頓。想說些什麽卻皆哽在胸口,她於是緘默著跟上舫主與鳶尾。

鈴蘭公子的臥房在這長廊的另一端,屋內紅幔珠簾、濃香漫溢,頗有撩人的旖旎情致。

裴出岫掀開紅幔,隔著珠簾瞧見臥榻上氣若游絲的男人。此刻他雙眸緊閉,額上密布汗水,雙頰不自然地潮紅著,每次呼吸都好似壓抑著極大的痛楚。

那名喚鳶尾的小公子又開始落淚,“公子身上的傷每日都換了藥,可是自前夜高燒起來,湯藥也餵不進了,成天嚷嚷著難受。”

裴出岫問他要了一方幹凈的布帕,裹住鈴蘭公子的手腕細細一診,眸色就是一沈。

她問鳶尾,“這位公子身上傷在何處?”

鳶尾怯怯地望了舫主一眼,見後者點了點頭,才支支吾吾著說明了情形。

裴出岫聽得眉頭越攢越緊,“究竟是什麽人下這樣狠毒的手?”

舫主神色頗為難,裴出岫見他如此畏縮,心中忽然有了猜測,“是二皇女殿下。”

那一夜,若非宋二出面阻攔,或許林公子已經……

她心思沈沈地閉了閉眼眸,深吸一口氣,對鳶尾低聲道,“勞煩取些幹凈的布帕、滾水、浸過烈酒的剪子以及細絹絲來。”

舫主見鈴蘭這副毫無生氣的模樣,目光中也是不忍,是以裴出岫請他為鈴蘭褪下衣物,他連忙答應了。

雖說傷處已經上藥,可傷口還有很重的炎癥,傷處黏連著衣衫,剝下來會很疼。

裴出岫背過身去,聽著那公子的痛呼聲只能暗暗嘆氣。

舫主忙活了一陣也不禁渾身冒汗,鳶尾已經取了她要的那些物什回來。裴出岫依舊束發遮眼,掀開珠簾用布帕裹手替他周身寸寸觸診。

幾重傷處內果然留有異物,即使是男兒最脆弱的地方依舊不曾幸免。

以他現下虛弱的身子,若是直接自傷處取出異物,恐怕根本受不住。裴出岫只得先施針使他昏迷,即便如此她還令舫主與鳶尾分別按住他的手腳,以防他昏迷中還要疼痛掙紮。

等到做完這些,她才穩定專註地將那些幾乎潰爛的傷處剪開,再以絹絲重新層層縫合。

巾帕上沾著血的珍珠玉石,令人望而生寒。

這鈴蘭公子痛昏了一遍又一遍,待到最後就連身為大夫的裴出岫都將嘴唇咬得斑駁出血。

倘若不是師傅從前常替戰場士兵治傷,就連她也沒把握能救下這位鈴蘭公子。

舫主與鳶尾見鈴蘭雖仍昏迷著卻呼吸平穩了些,對著裴出岫是千恩萬謝。她取下眸前濕透的布帛,來到書案前寫下一張藥方遞給舫主,“今夜便著人去城北沐春堂取藥吧。”

阿福年幼,只怕也不好往城南來送藥。

“城北沐春堂……”那舫主聞言似是怔楞了一下,隨即驚呼出聲道,“您、您是沐春堂的大夫裴出岫?”

傳聞京城沐春堂從不收治勾欄倌人。

舫主望向眼前一身布衣素容神色倦淡的女子,他早該想到的,那是聖上親賜匾額的醫女,莫怪乎她能同尚書府小姐交好。

可是既然她曾立下那樣的規矩,又怎會與海棠結為妻夫。

何況她自踏進畫舫便始終溫和有禮,並不如傳聞中的那般厭惡輕蔑勾欄公子。

身上衣裳也有些汗濕,可裴出岫卻顧不得那許多了。她有些力倦神疲,額角隱隱作痛,走路的步伐都顯得拖沓。

此時已經入夜,畫舫內涼意浸染。

她回到林知秋先前的寢屋,榻上的男人依舊維持著她離開前的姿勢,渾身僵硬著一動不動,神色茫然無助,像是迷途的旅人。

她知道,這是她的心魘,並不是他的過錯。

裴出岫站在屋子門口,悄然攥緊了掌心,低聲開口道,“鈴蘭公子應是無礙了。”

男人的眼睫輕顫了顫,嘴唇嚅動著卻未發一言。

她見他如此心下更倦,窗外秋風拂過,她身上瑟瑟生寒,頭腦似也清醒了不少。

想到今日來此的用意,她淡淡出聲問道,“林公子,你說要回明月夜取的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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