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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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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懿行見到我手上的紗布,立刻問我是怎麽弄的。

我並不想瞞他,也知道這事兒瞞不住他,我說:“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還能騎車嗎?握得住車把嗎?”他原先想擡起我的手看看,不知道為什麽,他把手縮了回去。

我裝作委委屈屈地把手舉到他眼前,“傅傅,好痛哦!”

傅懿行終於輕輕地捧起了我的手,我得寸進尺地沖他撒嬌,“你給我吹吹。”

他擡眼與我對視,我笑嘻嘻地看向他,“好不好?”

他總算是低下了頭,撅起嘴呼出兩口涼風。

紗布讓我的皮膚變得不怎麽敏感,那風若有似無,卻一點點地撩撥著我的心弦。

天上的雲朵形狀很怪,沒有棱角,像兒童畫裏的樣子,看起來特別可愛。

天特別藍。

晴朗的春日裏,我收到人生第一次的通報批評。

“昨天下午,高二九班任恪同學與高二七班陳凱同學在高二七班教室中發生肢體沖突,任恪造成陳凱牙齒脫落,眼角出血,一根肋骨斷裂,多處軟組織挫傷,經雙方家長和班主任調解,任恪賠償陳凱全部醫藥費及營養費,任恪同學的暴力行為嚴重違反了華安高中的管理制度,在校園內造成了惡劣影響,為嚴肅校紀,防止類似事件發生,經學校決定,對任恪和陳凱的打架行為進行通報批評,對任恪記大過一次。”

校長站在主席臺上,對著稿子念對我的處分,我們班在操場的邊緣,所以聽不太清廣播的聲音,我瞇著眼,歪頭仔仔細細地聽這則難得的批評。

校長剛剛那短短的幾句話,說了六遍我的名字,雖然是我自己的名字吧,猛然被人這麽重覆,我聽著還是覺得很陌生。

“同學們,我非常反對暴力行為…同學間出現難以調解的矛盾,應當想到……”

那道蒼老的聲音後來在叮囑什麽我也沒聽進去,因為路迢迢在隊伍後面一直小聲地喊我,隔著好幾個人。

“恪恪,嘿,恪恪,恪恪恪恪恪恪…”

我轉過頭去沖他“噓”了一聲,這種時候我不想因為不守紀律再被點出來批評。

谷陽站在我前面,他側過身來,輕輕地問:“你怎麽不叫上我們?”

“叫上你們一起被記大過嗎,幾個人揍一個人總不太好。”

他沒忍住笑了,“你一個人戰鬥力能抵我和迢迢兩個。”

“謝謝誇獎。”

“怎麽打的?”

“還能怎麽打,肉搏唄,我現在手還疼呢。”

“哈哈哈我還說你這手怎麽回事呢,怪不得我看今天不少人都躲著你走。”

我皺了皺眉頭,“真的有人躲著我走啊?”

“對啊,我還奇怪呢。”

我嘆息一聲,散場音樂響了,路迢迢沖上來一把攬住我的肩膀,“恪恪我好崇拜你呀!”

我嚴肅地皺起眉頭,“不要亂搞個人崇拜,也別學我。”

“哈哈哈哈哈我給你拉條橫幅吧,九班任恪,人狠話不多,不服就是幹!哎哎哎,那今天陳凱是在醫院嗎,我們放學了去看看他吧!”

傅懿行默不作聲地退到我們身邊,表情不太好看,迢迢和谷陽識趣地快步走了。

“恪恪。”傅傅喚我,“這樣值得嗎?”

我左右都充斥著鼎沸的人聲,人來人往,傅懿行就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慢慢地走著。

我也是在打完陳凱以後才明白的。

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因為他們沒有試著向對方靠近。

我不能讓傅懿行總是這樣,不聲不響地承受。

我出手的時候難道沒有考慮過後果嗎?我考慮過的。

從踹翻陳凱桌子的那一刻起,不,有可能是更早以前,在廁所裏聽到陳凱的話時,甚至是看著傅傅沖進雨裏的背影的那一瞬間,這世界上就沒有什麽值得與不值得了。

“哪裏不值得?”

“這個大過會一直在你的檔案裏。”傅懿行把我和人群隔開,又同我保持著距離,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的手。

我擡起頭沖他笑笑,“我們傅傅怎麽能被那樣的人欺負呢,我可舍不得。”

他看著我,眼裏有光,也有我。

人間的四月吶,明明芳菲未盡,哪兒都有盛放。

本來我覺得,傅懿行與陳凱,或者我與陳凱的恩怨,差不多已經到頭了。

但是張渺渺不讓。

女生固執起來幾頭牛也拉不回來。

午休的時候,她鎖上了班門。

張渺渺在講臺上說:“同學們,我覺得任恪打了陳凱,和陳凱寫匿名信詆毀傅懿行,這是兩件事。應該分開來處理,如果說任恪因為打了陳凱所以要被記大過,那麽陳凱詆毀傅懿行這件事,也應該受到處理。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是被害者就忘記他曾經也是一個加害者。”

谷陽舉起了手,“我附議!”

我拽了拽他的胳膊:“你瞎附議什麽呀,這事兒已經了了。”

“張渺渺說得沒錯,你打他是洩憤,但你不代表正義。”他認真地看著我,“你難道不想把處分消掉嗎?”

誰也不願意檔案上被記錄一筆黑歷史。

但我也確實沒想過讓學校把這筆抹掉的可能性。

“那她想幹嘛呀?你是不是知道內幕?”

“你猜。”

我不知他們聯起手來搞什麽名堂。

我轉過頭去,想看看傅懿行是否知情,他沖我聳聳肩。

張渺渺說:“我以我個人的名義,寫了一封請願書,要求學校對陳凱進行處理,因為陳凱也在學生中引起了很惡劣的影響,他首先影響了傅懿行的名譽,然後影響了他的學習,我還提了一下,陳凱來我們班咒罵傅懿行的事情。”她揮了揮手裏的紙,接著說:“任恪打了陳凱,還不是因為他沒法忍受陳凱的作為,行為暴力是一種暴力,那語言暴力難道就不是一種暴力了嗎?因為他的一封信,有多少不知情的人會認為傅懿行就是這樣一個敗壞學校的風氣的人?陳凱的身體受傷害是一種傷害,傅懿行心靈受傷害就不是一種傷害了嗎?”

我聽出了一絲排比的句式,有點懷疑張渺渺的話不是即興演講,而是提前打了稿子。

“我一個人人微言輕的,可能學校領導都不會讀我這篇請願書,所以我希望,和我一樣看不慣陳凱的所作所為的同學,都能來上來簽個名,要求學校重新處理那封舉報信,要麽給陳凱記過並且讓他恢覆傅懿行的名譽,要麽就讓學校抹掉任恪的大過,當然了,最好的狀態是陳凱既能受到處罰,任恪也能不被記過。”

“我寫出這請願書就意味著我願意承擔風險和責任,就像任恪去揍了陳凱,他也願意承擔被記過的後果,所以我的信只代表我個人,以後學校找到我,要處罰我,我也會接受,但我會為這件事抗爭到底,所以,希望大家好好考慮考慮,到底願不願意,為傅總,為任恪,討回一份公正的結果。”

路迢迢沖上講臺瀟灑地一揮手,我是沒看到他寫了什麽東西,但我能想象出來,他寫出來的東西應該挺大的。

“迢迢也是你們的托兒?”

谷陽搖搖頭,“他太不靠譜了,沒拉他入夥。”

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學校確實沒處理好舉報信的事。

但是聚眾反抗和在心裏不認同是兩件完全不同性質的事情。

“我覺得沒必要鬧這麽大吧,萬一你們都被處分了怎麽辦?”

“恪恪,你可以心甘情願地為了傅懿行背一個處分,為什麽我們就不可以呢?你可以挺身而出,我們也可以的。”

我按了幾下圓珠筆的筆帽,嘆息一聲,“不是不可以,是沒必要。”

他拍了拍我的後背,“這個年紀就該做一些勇敢而又熱血的事情啊,等到大家三十歲四十歲被領導欺壓敢怒而不敢言的時候,回憶起現在的事情,才會覺得不負此生不是嗎?”

單雨寒也走上了講臺。

我托著腮,默默在心裏感嘆,長得漂亮的女孩子也不是空有一副好的皮囊。

路迢迢在座位上發出一聲“臥槽!”接著就開始瘋狂戳我的後背。

我回頭,迢迢說:“我感覺我更喜歡她了。”

年少的喜歡也不總是毫無道理,它可以像疾風一樣來勢洶洶,但是長久的喜歡,總是建立在被愛者與眾不同的美好之上的,這種美好並不只浮於表面。

就像路迢迢喜歡單雨寒。

唐城喜歡傅懿行。

我對谷陽說:“我現在不想反對你們的行動,但是,為什麽讓一個女孩子來領導這件事呢?你來做不是更好?”

“我說我來做啊,張渺渺說我和你們關系太好,就體現不出陳凱做的事情有多討厭。她說一個純粹的旁觀者來發聲效果會更好。”

程航走了上去。

班長劉楚恬也上去了。

後來全班幾乎所有同學都在那封請願書上簽了名,這個幾乎的意思是,除了我與傅懿行兩個,所有人都願意捍衛傅懿行與我。

放學時我推著自己的車,與傅懿行並排走著,學校還是那個黃昏時候格外浪漫的樣子,鐘鳴聲與校歌一同回響

這段緩慢而又悠長的旋律和華安一樣古老,誕生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

我記得它的最後一句是“思如潮,氣如虹,永為南國雄。”

華安坐落在桐城的中心,這個城市,這個地方,曾經經歷浩劫,受戰火洗禮,但是桐城依然保留著它風貌,古老的城墻依舊守護著老城區百年的枯榮,華安的學子,也會像歌裏唱的那樣,永為南國雄。

我堅信著,因為我身邊,就有這樣一群人。

我無比慶幸,高二九班與我,我與高二九班,榮辱與共。

“傅傅,你當時問我值不值得。”我笑著看他,“你現在覺得他們值得嗎?”

他也笑了,沒有回答。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桿秤。

自己覺得值得就是值得了。

解老板原來並不看好這件事,但他也沒有阻止,只是嘆息一聲,放了張渺渺去把請願書投進了校長信箱。

等待也是一種磨人的滋味。

解老板說,學校為你們開了好多次會,因為華安一向抵制暴力行為,任恪也確實把陳凱打進了醫院,取消這個處分就在挑戰延續了好多年的校規,而陳凱那裏,老師們也不知道一個道歉會不會讓他內心崩潰。學校也有學校的立場,因為學校不僅僅是個教書的地方,還有育人的責任。

也有別的班的同學,像是七班的學生,會覺得我們是要把陳凱逼上絕路。

什麽叫絕路呢?

我也並不一定要撤銷那個處分,陳凱最多只會像我一樣被記個大過。

就像我揍他之前給他的選擇,要麽道歉要麽挨打。

從頭到尾,我做的,我們做的,只是想讓他說一句對不起而已。

傅懿行給了陳凱無限的包容,那為什麽,陳凱就不能對傅懿行道個歉呢?

我約傅懿行去爬山,爬到山頂上時,我與他身上的衣衫都濕透了,山風穿胸而過,眼下是高樓林立的桐城,更遠處是渾濁而又寬闊的江面,這些景致比不上任何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也比不上曼哈頓的氣派,但我知道,我心懷無限的熱愛。

桐城哺育了我,也給我帶來傷痛。

這樣覆雜的情感讓我無數次渴望離開,卻又比任何一個在這裏長大的孩子更想在這兒駐守。

我站在山巒之上,靜靜地享受呼嘯而至的風,感覺自己的思緒清明而又通透。

衣角飛揚,在風裏,我尚不能平覆過速的心跳,還在大口地喘息,但我想立刻,馬上,就在下一秒,把應該對傅懿行說的話全部講給他聽。

我註視著他,說:“傅傅,你以後難過的時候,別再一個人憋著了,出櫃的時候,還有競賽的時候,杳無音訊真的會讓人很擔心,我希望你不開心不順利的時候都能和我說說,雖然我說的話也不一定能讓你高興起來,但你也可以說,你可以告訴我,你不想聽這樣的話。我可以陪著你。我不想成為讓你難過的人。”

他額角還掛著汗珠,胸膛劇烈地起伏。

他眼裏有驚訝,有感動,還有我無法理解的覆雜情緒。

他說好。

後來陳凱還是不願意道歉,學校裏就取消了對我的處分。

他還是自顧自地來學校上著課,見到我和傅懿行多數時候會假裝沒看見,依舊常常跑辦公室問老師問題,也會有一些人,像那個男孩,知道他做過什麽事但依然選擇陪著他。

我不知道他以後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不管他怎樣,學校,傅懿行,還有他的一些其他同學,都曾經對他無比關懷。

我想,學校已經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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