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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黏膩膩地瞥了他一眼，小嘴兒撅得更高了，硬擠出一段托辭：“之前……柳玄機就說過我是不祥之人，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被迫另立府邸，皇上如今卻要住到我這兒來，就不怕……沾染上晦氣麽？”她後面的聲音越說越小。
“我不怕。”他應得幹脆。
少女仍皺著彎彎的眉頭，滾了滾黑黑的眼珠：“我現已是‘前朝餘孽’，皇上與我走得太近，恐會……招來非議。”
“我也不怕。”他那股纏著她的勁兒，與當初她想要嫁給他的那勁兒，簡直是如出一轍。
少女又瞥了他一眼，仍是一副不樂意的神情：“可皇上為何非要住進臣妾這府裏來？”
為何呢，還不是想離她更近一點兒，她既然不想進他的後宮，那他就來公主府與她相會唄，但又不能直白地道出這一點，他只得沈默下來，並未回話。
此時馬嬤嬤正好端著甜飲子進殿，恭敬地遞到容瑾跟前：“皇上，這是老奴新調制的一款甜飲子，三公主甚是愛喝，您也嘗嘗。”
容瑾微微頷首，擡手接過了甜飲子。
立於斜陽外的趙富貴趁機出現在門口，躬身行了一禮，開口插言：“三公主有所不知，皇上……自三公主和親南蠻國後，一直不得眠，有時甚至是通宵達旦無法入睡，太醫院也開了許多方子，皇上服用後均收效甚微，如今三公主已經回來了，皇上若是能在距離三公主近的地方有間屋子，偶爾過來住一住，或許這不得眠的病癥就能慢慢地給解了。”
少女狐疑地看了眼趙富貴，又扭頭看容瑾，見他確實是消瘦了，且眼下還伏著淡淡的烏青，不由得心軟了，思量片刻後松了口：“那好吧，畢竟皇上的身子要緊。”頓了頓，又問他：“你究竟想住哪間屋子嘛？”
容瑾輕抿唇角，語氣不疾不徐：“我住三公主寢殿旁的那間耳房便可。”
他倒真是不客氣，好似老早就瞄準了似的，那間耳房不正好閑置著麽。
“好吧。”少女點了點頭，咬住軟乎乎的唇瓣猶豫了片刻：“臣妾也有一事想請求皇上。”
他滿目溫柔，“小染盡管開口。”
她囁嚅著問，“臣妾能不能……去別院看看？”
“可以。”他答得幹脆：“我會派禁衛軍隨行，以便保護好小染。”
少女忙福身道謝。
這一日容瑾並未在公主府久留，喝完一盞甜飲子，又寒暄幾句後，便起身回了宮，回宮途中還不忘賞了趙富貴一把金瓜子。
他與她的關系雖仍是客套而疏遠，但好在他已得償所願，往後只要有閑，他便可隨時來公主府見她，甚至能在一墻之隔的地方陪她安睡，這樣的距離比當初在明月巷時還要更近，他心裏如何不歡喜。
少女也得償所願，心緒大好，將他帶過來的西域果子吃了好幾個，飽得連晚膳也吃不下了，只得在院子裏耍鞭子消食。
次日大清早，少女便出發去別院。
禁衛軍老早就等在了公主府門口，跟著圍在門口的還有一幫來路不明的百姓，嘴裏大罵著“前朝餘孽”“劊子手”“厚顏無恥”之類的話，禁衛軍持劍驅趕，才將那幫人一一驅退。
少女倒是不在乎，自回京城第一日起，府門外便是罵聲不斷，她早已聽習慣了，反正身上也不會少塊肉，隨他們罵去吧。
在護衛隊與禁衛軍的雙重護送之下，少女由小德子攙著上了馬車，一聲響鞭，馬車掉了個頭，繼而徐徐馳往別院的方向。
別院地處城南的郭外，地勢偏僻，人跡罕至，放眼望去一片荒涼，連那春日的陽光照下來也無端多了幾許陰沈與晦暗。
少女下車後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爬上一道陡坡，陡坡上佇立著一棟光禿禿的宅子，宅子四周圍著森嚴的侍衛，那裏便是別院。
洛染朝領頭的侍衛遞上腰牌，那侍衛察看了一番，這才拿著鑰匙打開了宅子大門上厚重的銅鎖。
只聽“吱呀”一聲，大門緩緩張開，門楣上的灰塵“簌簌”抖落，猶如下了一陣淅淅瀝瀝的細雨。
少女捂住口鼻擡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問：“有多久沒打開過這道門了？”
侍衛倒是毫不隱瞞，“回三公主，自……他們被關進去之後，這道大門便再未開啟過了。”
也就是說，自周國建立容瑾登基，洛家人便再未見過外頭的光景了，向來帝王之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容瑾仁善留他們一條性命，但這條性命卻是與死了並無多少區別。
少女不禁心頭一陣唏噓，提腳邁過門檻，邁進了別院。
院內並不寬敞，不過才區區兩進，繞過照壁便是內宅，因沒了宮奴的隨身伺侯，院中也無人打掃，擡眼望去一片狼藉，地上遍布著落葉枯枝，還散落著一些碎皮條、破瓦片，各處雜亂不堪。
正對面的臺階下，皇後正坐在一張斑駁的躺椅上曬太陽，旁邊的圈椅裏還坐著一臉菜色的洛元依以及沒了腿的洛承業。
幾人看到她皆是一怔，好似沒認出來。
洛染走近後掃了他們一眼，一時也不該說什麽，不過冷冷道了句：“我就是來這兒……隨便看看。”
皇後最先反應過來，偏著頭從躺椅裏坐起來，定定地看著她。
曾在長樂殿裏猶如“活死人”的枯槁女人，在這荒涼而貧瘠的別院裏，竟變得容光煥發面色紅潤了，猶如換了一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輕快了許多，“你不是……去南蠻國和親了麽，怎的也被抓到這兒來了？”
少女不知她此時是清醒還是糊塗，沒好氣地應了句：“我沒被抓。”
皇後咧嘴一笑：“你可別嫌棄這兒，這兒可好了，比當日住在宮裏舒坦多了，你看，我現在兒女繞膝，多自在，就連頭頂的太陽也比當日住在宮裏時亮堂許多。”她伸手朝天空指了指，又壓低聲音，眉眼裏凈是得意：“你不知道吧，洛庭軒也進來了，他啥權勢也沒了，成了一個不愛洗澡的糟老頭子。”說完便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
少女看著她這副樣子，一時不知該為她高興，還是該為她惋惜。
洛庭軒許是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顫微微地從一扇低矮而幽暗的門裏走出來，走到走廊上，扶住廊柱，伸著脖子使勁往這邊看，嘴裏喃喃問：“誰呀，誰來了？”
他白發蒼蒼，老態龍鐘，儼然沒了當日龍椅上帝王的風範，確實已變成一個邋遢的糟老頭子了。
少女抿了抿嘴，敷衍地應了句：“是我。”
洛庭軒的眉頭蹙得更緊，“你是？”
少女沒好氣地再次回：“洛染。”
洛庭軒怔了怔，繼而急切地走下臺階，他本已變得顫顫微微，一旦加快步子，整個身子都變得有些踉蹌，猶如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童似的，“小染啊，是小染來了麽，你咋從南蠻國回來了呢？”
當他行至少女近前時，他已變得氣喘籲籲，混濁的老眼昏暗無光，整個人已腐朽成了一根了無生機的枯木。
少女瞥了他一眼，心頭不忍，卻又不想自己不忍，只得扭頭移開視線，如實回答，“是周國皇帝將我接回來的。”
“周國皇帝？”洛庭軒好似突然才反應過來周國皇帝究竟是何人：“不就是那個卑賤的樂師麽，對，朕想起來了，他以前便心悅於你，如今奪了朕的江山，他竟將你從南蠻國接回來了？”
他蹙眉思量片刻，上前一把握住少女的肩：“小染，你聽父皇的話，趕緊去接近他，獲取他的信任，這一回，咱們洛家能不能翻身全指望你了。”
少女冷著臉：“你想做什麽？”
洛庭軒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殺了他，現在只有你能殺了他，他若是死了，周國便要完蛋了，如此，咱們洛家便能重獲江山重返皇宮，小染，你聽到沒有，殺了他。”
少女一把拂掉他的手，眉眼間帶了幾分氣性兒：“這江山本就是你搶來的，如今不過是還回去而已，都到了這個地步，他留你一條性命已是足夠仁慈，你不感念倒也罷了，竟還想著去殺他？”
洛庭軒激動得面色發紅，拼命搖頭：“小染，不能這樣想，江山本就是由累累白骨堆成，咱們不能在此等大事上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少女氣紅了眼：“正是因為你不惜人命濫殺無辜，所以才民心盡失眾叛親離，你別妄想讓我的雙手也沾上人命。”
洛庭軒身子一軟，剛燃起的一點希望瞬間被摁滅，抖著胡須喃喃問：“你……你究竟站哪一頭？”
少女的小嘴兒如刀鋒，“你聽好了，從郭娘娘死在冷宮那日起，我這輩子便都不會站在你這一頭了。”
洛庭軒灰心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脫口大罵：“你可別忘了你姓‘洛’不姓‘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一邊享受洛家的榮華富貴，一邊幫著外人來謀權篡位，朕不該養你這個白眼狼啊。”
又罵：“朕當年就該讓你和那郭曼雲死在長平，死在那趙明坤的劍下，不該差人去救你們的，不該將你們這對禍害接回宮的。”
他一邊罵一邊嚎，那樣子儼然是個撒潑的無賴，罵完還不解氣，又脫了腳上的鞋，揮手就朝洛染砸過來：“你別姓洛了，給朕滾回去，滾到周帝身邊去。”
少女閃身一躲，那只滿是泥灰的皂靴便擦著她的面門飛過來，“嗖”的一聲落在了旁邊的泥地上。
她踢了那皂靴一腳，正要回懟，卻見岳貴妃突然披頭散發地沖出來，“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其枯槁的面容與當日的皇後有得一拼，“三公主，你別理那糟老頭子，他活該，他該死。”
她拉著她的裙擺，聲淚俱下：“你看看我，我當日沒怎麽為難你吧，你如今得周帝寵幸，能不能將我的洛茹帶出這別院，帶在你的身邊，求求你了三公主，她可是你的親姐姐啊，她可不能一輩子被囚在這別院裏啊。”說完便以額觸地不停地磕頭。
少女擡頭朝不遠處立於廊下的洛茹看了一眼，洛茹正默默地往這邊看過來，對上視線的瞬間又黯然地垂下頭，那怯懦的模樣相比當初欺負她時的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
少女沈默了片刻，隨後一把抽回自己的裙擺，朝岳貴妃瞥了一眼，拒絕得幹脆：“我幫不了你。”
岳貴妃神色一黯，哽咽著問：“為……為何？”
少女毫不客氣，“你當日可沒少欺負郭娘娘，你女兒也沒少夥同大公主欺負我，這一筆筆賬我都記著呢，我沒義務幫你們。”
眼下洛家人已如過街老鼠，哪怕她得容瑾厚待，耳邊也是謾罵聲不斷，倘若還借著這份聖恩將洛家人從別院救出，外頭豈不是要鬧翻天了，她不想因這群欺負她的人而給善待她的人帶來麻煩。
岳貴妃滿臉絕望：“你當真……要如此狠心。”
少女咬了咬唇瓣：“我當真就是如此狠心。”
她說完轉身就走，擦過岳貴妃身側、擦過洛庭軒與皇後身側、擦過名義上的姐妹與兄長身側，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內宅。
一陣暖風襲來，莫名吹濕了她的眼角，並非是悲傷，也並非是難過，僅僅是因為被風迷了眼而已。
她甚至有些後悔來別院，那些好不容易湧現的同情，也因這次的會面而消磨殆盡，她一時五味雜陳，許多感受絞在心裏，理不出頭緒，也道不清所以然。
全當是一場告別吧，與自己的來處告別，與過去的光陰告別，自此，她便要開始輕松地面對接下來的每一天。
少女擡手抹掉眼角的濕潤，深深吸了口氣，頭也不回地繞過照壁，直往大門的方向行去。
還未行至大門口，突見塵土飛揚的泥地上滾來一個蹴鞠，她一頓，沿著蹴鞠的方向回望過去。
一個小男孩正屁顛屁顛地追著蹴鞠跑過來，在見到她的瞬間也是一頓，眨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那蹴鞠，又看了看她，奶生奶氣地喚了聲“姐姐”。
這便是不足四歲的洛子博，前燕國太子，一個註定要在這別院裏長大並老死的人，他如今不谙世事，且能肆意地追著蹴鞠嬉戲，待再長大一些，或許就能意識到這棟別院究竟有多狹小，究竟有多殘酷了吧？
她與這個弟弟並不相熟，卻又感覺胸口好一陣沈悶，看了他一眼，並沒理他，轉身走出了別院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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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黏膩膩地瞥了他一眼，小嘴兒撅得更高了，硬擠出一段托辭：“之前……柳玄機就說過我是不祥之人，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被迫另立府邸，皇上如今卻要住到我這兒來，就不怕……沾染上晦氣麽？”她後面的聲音越說越小。
“我不怕。”他應得幹脆。
少女仍皺著彎彎的眉頭，滾了滾黑黑的眼珠：“我現已是‘前朝餘孽’，皇上與我走得太近，恐會……招來非議。”
“我也不怕。”他那股纏著她的勁兒，與當初她想要嫁給他的那勁兒，簡直是如出一轍。
少女又瞥了他一眼，仍是一副不樂意的神情：“可皇上為何非要住進臣妾這府裏來？”
為何呢，還不是想離她更近一點兒，她既然不想進他的後宮，那他就來公主府與她相會唄，但又不能直白地道出這一點，他只得沈默下來，並未回話。
此時馬嬤嬤正好端著甜飲子進殿，恭敬地遞到容瑾跟前：“皇上，這是老奴新調制的一款甜飲子，三公主甚是愛喝，您也嘗嘗。”
容瑾微微頷首，擡手接過了甜飲子。
立於斜陽外的趙富貴趁機出現在門口，躬身行了一禮，開口插言：“三公主有所不知，皇上……自三公主和親南蠻國後，一直不得眠，有時甚至是通宵達旦無法入睡，太醫院也開了許多方子，皇上服用後均收效甚微，如今三公主已經回來了，皇上若是能在距離三公主近的地方有間屋子，偶爾過來住一住，或許這不得眠的病癥就能慢慢地給解了。”
少女狐疑地看了眼趙富貴，又扭頭看容瑾，見他確實是消瘦了，且眼下還伏著淡淡的烏青，不由得心軟了，思量片刻後松了口：“那好吧，畢竟皇上的身子要緊。”頓了頓，又問他：“你究竟想住哪間屋子嘛？”
容瑾輕抿唇角，語氣不疾不徐：“我住三公主寢殿旁的那間耳房便可。”
他倒真是不客氣，好似老早就瞄準了似的，那間耳房不正好閑置著麽。
“好吧。”少女點了點頭，咬住軟乎乎的唇瓣猶豫了片刻：“臣妾也有一事想請求皇上。”
他滿目溫柔，“小染盡管開口。”
她囁嚅著問，“臣妾能不能……去別院看看？”
“可以。”他答得幹脆：“我會派禁衛軍隨行，以便保護好小染。”
少女忙福身道謝。
這一日容瑾並未在公主府久留，喝完一盞甜飲子，又寒暄幾句後，便起身回了宮，回宮途中還不忘賞了趙富貴一把金瓜子。
他與她的關系雖仍是客套而疏遠，但好在他已得償所願，往後只要有閑，他便可隨時來公主府見她，甚至能在一墻之隔的地方陪她安睡，這樣的距離比當初在明月巷時還要更近，他心裏如何不歡喜。
少女也得償所願，心緒大好，將他帶過來的西域果子吃了好幾個，飽得連晚膳也吃不下了，只得在院子裏耍鞭子消食。
次日大清早，少女便出發去別院。
禁衛軍老早就等在了公主府門口，跟著圍在門口的還有一幫來路不明的百姓，嘴裏大罵著“前朝餘孽”“劊子手”“厚顏無恥”之類的話，禁衛軍持劍驅趕，才將那幫人一一驅退。
少女倒是不在乎，自回京城第一日起，府門外便是罵聲不斷，她早已聽習慣了，反正身上也不會少塊肉，隨他們罵去吧。
在護衛隊與禁衛軍的雙重護送之下，少女由小德子攙著上了馬車，一聲響鞭，馬車掉了個頭，繼而徐徐馳往別院的方向。
別院地處城南的郭外，地勢偏僻，人跡罕至，放眼望去一片荒涼，連那春日的陽光照下來也無端多了幾許陰沈與晦暗。
少女下車後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爬上一道陡坡，陡坡上佇立著一棟光禿禿的宅子，宅子四周圍著森嚴的侍衛，那裏便是別院。
洛染朝領頭的侍衛遞上腰牌，那侍衛察看了一番，這才拿著鑰匙打開了宅子大門上厚重的銅鎖。
只聽“吱呀”一聲，大門緩緩張開，門楣上的灰塵“簌簌”抖落，猶如下了一陣淅淅瀝瀝的細雨。
少女捂住口鼻擡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問：“有多久沒打開過這道門了？”
侍衛倒是毫不隱瞞，“回三公主，自……他們被關進去之後，這道大門便再未開啟過了。”
也就是說，自周國建立容瑾登基，洛家人便再未見過外頭的光景了，向來帝王之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容瑾仁善留他們一條性命，但這條性命卻是與死了並無多少區別。
少女不禁心頭一陣唏噓，提腳邁過門檻，邁進了別院。
院內並不寬敞，不過才區區兩進，繞過照壁便是內宅，因沒了宮奴的隨身伺侯，院中也無人打掃，擡眼望去一片狼藉，地上遍布著落葉枯枝，還散落著一些碎皮條、破瓦片，各處雜亂不堪。
正對面的臺階下，皇後正坐在一張斑駁的躺椅上曬太陽，旁邊的圈椅裏還坐著一臉菜色的洛元依以及沒了腿的洛承業。
幾人看到她皆是一怔，好似沒認出來。
洛染走近後掃了他們一眼，一時也不該說什麽，不過冷冷道了句：“我就是來這兒……隨便看看。”
皇後最先反應過來，偏著頭從躺椅裏坐起來，定定地看著她。
曾在長樂殿裏猶如“活死人”的枯槁女人，在這荒涼而貧瘠的別院裏，竟變得容光煥發面色紅潤了，猶如換了一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輕快了許多，“你不是……去南蠻國和親了麽，怎的也被抓到這兒來了？”
少女不知她此時是清醒還是糊塗，沒好氣地應了句：“我沒被抓。”
皇後咧嘴一笑：“你可別嫌棄這兒，這兒可好了，比當日住在宮裏舒坦多了，你看，我現在兒女繞膝，多自在，就連頭頂的太陽也比當日住在宮裏時亮堂許多。”她伸手朝天空指了指，又壓低聲音，眉眼裏凈是得意：“你不知道吧，洛庭軒也進來了，他啥權勢也沒了，成了一個不愛洗澡的糟老頭子。”說完便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
少女看著她這副樣子，一時不知該為她高興，還是該為她惋惜。
洛庭軒許是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顫微微地從一扇低矮而幽暗的門裏走出來，走到走廊上，扶住廊柱，伸著脖子使勁往這邊看，嘴裏喃喃問：“誰呀，誰來了？”
他白發蒼蒼，老態龍鐘，儼然沒了當日龍椅上帝王的風範，確實已變成一個邋遢的糟老頭子了。
少女抿了抿嘴，敷衍地應了句：“是我。”
洛庭軒的眉頭蹙得更緊，“你是？”
少女沒好氣地再次回：“洛染。”
洛庭軒怔了怔，繼而急切地走下臺階，他本已變得顫顫微微，一旦加快步子，整個身子都變得有些踉蹌，猶如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童似的，“小染啊，是小染來了麽，你咋從南蠻國回來了呢？”
當他行至少女近前時，他已變得氣喘籲籲，混濁的老眼昏暗無光，整個人已腐朽成了一根了無生機的枯木。
少女瞥了他一眼，心頭不忍，卻又不想自己不忍，只得扭頭移開視線，如實回答，“是周國皇帝將我接回來的。”
“周國皇帝？”洛庭軒好似突然才反應過來周國皇帝究竟是何人：“不就是那個卑賤的樂師麽，對，朕想起來了，他以前便心悅於你，如今奪了朕的江山，他竟將你從南蠻國接回來了？”
他蹙眉思量片刻，上前一把握住少女的肩：“小染，你聽父皇的話，趕緊去接近他，獲取他的信任，這一回，咱們洛家能不能翻身全指望你了。”
少女冷著臉：“你想做什麽？”
洛庭軒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殺了他，現在只有你能殺了他，他若是死了，周國便要完蛋了，如此，咱們洛家便能重獲江山重返皇宮，小染，你聽到沒有，殺了他。”
少女一把拂掉他的手，眉眼間帶了幾分氣性兒：“這江山本就是你搶來的，如今不過是還回去而已，都到了這個地步，他留你一條性命已是足夠仁慈，你不感念倒也罷了，竟還想著去殺他？”
洛庭軒激動得面色發紅，拼命搖頭：“小染，不能這樣想，江山本就是由累累白骨堆成，咱們不能在此等大事上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少女氣紅了眼：“正是因為你不惜人命濫殺無辜，所以才民心盡失眾叛親離，你別妄想讓我的雙手也沾上人命。”
洛庭軒身子一軟，剛燃起的一點希望瞬間被摁滅，抖著胡須喃喃問：“你……你究竟站哪一頭？”
少女的小嘴兒如刀鋒，“你聽好了，從郭娘娘死在冷宮那日起，我這輩子便都不會站在你這一頭了。”
洛庭軒灰心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脫口大罵：“你可別忘了你姓‘洛’不姓‘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一邊享受洛家的榮華富貴，一邊幫著外人來謀權篡位，朕不該養你這個白眼狼啊。”
又罵：“朕當年就該讓你和那郭曼雲死在長平，死在那趙明坤的劍下，不該差人去救你們的，不該將你們這對禍害接回宮的。”
他一邊罵一邊嚎，那樣子儼然是個撒潑的無賴，罵完還不解氣，又脫了腳上的鞋，揮手就朝洛染砸過來：“你別姓洛了，給朕滾回去，滾到周帝身邊去。”
少女閃身一躲，那只滿是泥灰的皂靴便擦著她的面門飛過來，“嗖”的一聲落在了旁邊的泥地上。
她踢了那皂靴一腳，正要回懟，卻見岳貴妃突然披頭散發地沖出來，“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其枯槁的面容與當日的皇後有得一拼，“三公主，你別理那糟老頭子，他活該，他該死。”
她拉著她的裙擺，聲淚俱下：“你看看我，我當日沒怎麽為難你吧，你如今得周帝寵幸，能不能將我的洛茹帶出這別院，帶在你的身邊，求求你了三公主，她可是你的親姐姐啊，她可不能一輩子被囚在這別院裏啊。”說完便以額觸地不停地磕頭。
少女擡頭朝不遠處立於廊下的洛茹看了一眼，洛茹正默默地往這邊看過來，對上視線的瞬間又黯然地垂下頭，那怯懦的模樣相比當初欺負她時的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
少女沈默了片刻，隨後一把抽回自己的裙擺，朝岳貴妃瞥了一眼，拒絕得幹脆：“我幫不了你。”
岳貴妃神色一黯，哽咽著問：“為……為何？”
少女毫不客氣，“你當日可沒少欺負郭娘娘，你女兒也沒少夥同大公主欺負我，這一筆筆賬我都記著呢，我沒義務幫你們。”
眼下洛家人已如過街老鼠，哪怕她得容瑾厚待，耳邊也是謾罵聲不斷，倘若還借著這份聖恩將洛家人從別院救出，外頭豈不是要鬧翻天了，她不想因這群欺負她的人而給善待她的人帶來麻煩。
岳貴妃滿臉絕望：“你當真……要如此狠心。”
少女咬了咬唇瓣：“我當真就是如此狠心。”
她說完轉身就走，擦過岳貴妃身側、擦過洛庭軒與皇後身側、擦過名義上的姐妹與兄長身側，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內宅。
一陣暖風襲來，莫名吹濕了她的眼角，並非是悲傷，也並非是難過，僅僅是因為被風迷了眼而已。
她甚至有些後悔來別院，那些好不容易湧現的同情，也因這次的會面而消磨殆盡，她一時五味雜陳，許多感受絞在心裏，理不出頭緒，也道不清所以然。
全當是一場告別吧，與自己的來處告別，與過去的光陰告別，自此，她便要開始輕松地面對接下來的每一天。
少女擡手抹掉眼角的濕潤，深深吸了口氣，頭也不回地繞過照壁，直往大門的方向行去。
還未行至大門口，突見塵土飛揚的泥地上滾來一個蹴鞠，她一頓，沿著蹴鞠的方向回望過去。
一個小男孩正屁顛屁顛地追著蹴鞠跑過來，在見到她的瞬間也是一頓，眨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那蹴鞠，又看了看她，奶生奶氣地喚了聲“姐姐”。
這便是不足四歲的洛子博，前燕國太子，一個註定要在這別院裏長大並老死的人，他如今不谙世事，且能肆意地追著蹴鞠嬉戲，待再長大一些，或許就能意識到這棟別院究竟有多狹小，究竟有多殘酷了吧？
她與這個弟弟並不相熟，卻又感覺胸口好一陣沈悶，看了他一眼，並沒理他，轉身走出了別院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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