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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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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

燕帝並不想見洛染,他尋思著,她此時來太和殿定是要向他哭訴和親之事,想想都讓他心煩。

可若是不見,他又擔心她到時耍橫壞了和親大計,畢竟這是四位公主中性情最跋扈的一個,罷了,好歹先順著她,就見見吧。

巳時三刻,洛染被召進了太和殿。

她面色沈著地行至殿內的空地上,跪地行禮,口中高呼“兒臣參見父皇”,那凜然的架勢,壓根兒就沒有要哭訴的意思。

燕帝倒有些弄不明白了,狐疑地看著她,語氣不冷不熱:“今日雖是你生辰,卻也是七月半,你穿一身如此張揚的衣裳,合適麽?”

少女擡眸:“多謝父皇還記得兒臣的生辰,兒臣感激不盡,但兒臣也想鬥膽問父皇,宮中哪一條宮規寫了七月半不能穿張揚的衣裳?”

燕帝一哽,隱忍地滾了滾喉頭,輕嘆了一聲:“反正你在燕國也待不了兩日了,想穿就穿吧。”

少女語帶嘲諷:“這可都是拜父皇所賜啊,兒臣感激不盡。”

燕帝何嘗聽不出她話裏的機鋒,心底又有火氣在拱,握了握拳,再次隱忍地將火氣壓下去,“小染先平身吧,無須跪著說話。”待少女從地上起身,他故作無奈地開口:“讓你去和親,實屬是無奈之舉,你祖母死前竟將手中的軍印交給了向陽會,如此一來,朕不得不先將四邊鄰國安撫好,以便集中精力對付向陽會那幫逆賊,讓你去南蠻國也是為燕國大局著想啊。”

少女聞言怔了怔,尋思著“那個人”莫非已拿到了軍印?隨後又抿了抿嘴,努力將心底的雜念揮出去,“事已成定局,父皇不必再說這些無用的話,兒臣今日過來不過是想與父皇做個了斷,除此,別無他意。”

“了斷?”燕帝眉頭微蹙,輕輕摩挲著手裏的玉扳指:“你要如何與朕了斷?”

少女下巴微擡,冷眼盯著龍椅上的燕帝,她一襲紅裙,絕世而獨立,殿外的光亮穿過一塊塊地磚傾灑在她身上,恍若在她身上落了一層淡淡的霜,倔強而冷艷。

恍惚間,燕帝又好似看到了當年的郭曼雲,當年他讓她陪著身懷六甲的李氏去長平養胎,她不想去,卻仍是倔強地來太和殿與他道別,站在今日洛染所站的那個位置,說出了一番不無二致的話。

她說:“妾今日過來是想與皇上做個了斷,自此一別,妾與皇上便恩斷義絕。”

正因為有了這句誓言,以至於她後來帶著洛染回宮後,也再未給過他一個笑臉,更未再侍寢過一次。

想到這兒,燕帝便隱隱有些不快,連語氣也低沈了幾分:“不是說要了斷麽,怎的又不說話了?”

少女面色悵然地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氣,娓娓開口:“兒臣雖從沒見過母妃,也幾乎從未得過父皇的幾分疼愛,但相比普通人家的女兒,兒臣卻能自小享用錦衣玉食綾羅珠寶,住有宮殿出有馬車,還有大群的奴仆跟隨伺侯,這些,都是因為有父皇在,兒臣即將離開燕國,或許此生無緣再歸,為報父恩,兒臣願將郭娘娘死前留下的信交給父皇。”

燕帝面色一滯,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隨後眸中精光一閃,“當真?”

眼下他手裏已有三張藏寶圖,若此時能意外得到郭曼雲的信,若能從那信裏再湊齊另外兩張藏寶圖,豈不是能早南蠻國一步找到寶藏?

他再次語氣雀躍地問:“你當真願意交出郭曼雲的信?”

少女仍是面色沈著,撲閃閃的眼眸裏是累累的冰冷與漠然:“是,但自此兒臣與父皇便恩斷義絕不相聞問。”

燕帝聽到“恩斷義絕”四個字時,心裏又莫名躥出一股邪火,這不就是另一個郭曼雲麽,死而覆生般又跑到他面前來說狠話了,他隱忍地咬了咬牙,略顯急切地問:“行,朕都依你,信呢?”

少女卻答非所問:“兒臣還有一件事要說。”

燕帝熬著自己的耐性,飛快地拂起衣袖,雙臂一展,靠在了椅背上:“說吧,朕都聽著。”

少女上前了兩步,更冰冷地逼視著他:“父皇須得答應兒臣,無論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妄圖取了容瑾的性命。”

燕帝蹙起眉眼,“你這是……對那個樂師留有餘情?”

“兒臣只問父皇答不答應?”

燕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可是姓容,容姓人在燕國,可都是活了今日不一定有明日的。”

少女脆生生的聲音裏帶著狠厲,又重覆問了一次:“兒臣只問父皇答不答應。”

燕帝面色舒展地敲擊著案桌:“小染當真是一張利嘴啊,明明是有求於朕,想用郭曼雲的信來換取那位樂師的安全,卻偏偏要美其名曰報父恩,小染當朕是傻子麽?”

少女說得一字一頓:“給父皇郭娘娘的信,就是為報父恩。”

燕帝將指尖懸在半空:“你的意思是,無論朕留不留樂師的性命,你都會將郭曼雲的信交給朕,對吧?”

她回得擲地有聲,“是。”

燕帝不屑地盯著她,隨後“嗤笑”一聲:“那朕為何要特意留住他的性命呢,理由何在?”

少女再次上前一步,緋色裙擺如同一朵綻放的花兒,隨著她的步伐來回顫了顫,發間釵镮搖曳,發出幾聲細碎的輕響,“父皇可別忘了,兒臣所嫁之人乃是南蠻國的國主,倘若兒臣某一日得知容瑾命喪父皇之手……”她驀地頓住,沒再繼續說下去。

燕帝沈聲問了句:“那又將如何?”

少女咬了咬唇瓣,光潔的小臉籠罩著一抹狠厲之氣:“兒臣必將說服南蠻國國主,摔十萬鐵騎,踏平燕國。”

“你放肆。”燕帝氣得“嗖”的一聲從龍椅上站起來,面色脹紅地盯著她:“你身為燕國的公主,為保燕國平安而去和親,眼下人還未離開,竟說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這是想欺師滅祖麽?”

少女神色坦然,“父皇也別忘了,自兒臣交出郭娘娘的信起,兒臣便是與父皇、與燕國恩斷義絕了,讓南蠻國國主踏平燕國,何談欺師滅祖?”

“你……”燕帝一時竟無話反駁,唯有握緊雙拳橫眉怒視,這個女兒身上有著太多讓他不解亦或是讓他懼怕的東西,明明弱小,卻從不屈服,明明少不更事,卻又洞察人心。

“罷了,這都是郭曼雲沒將你教好的緣故。”他緩了緩,自行找了個臺階,坐回到了龍椅,“朕答應你,可以不要那容瑾的性命。”

少女暗暗松了口氣,道了聲:“多謝父皇。”

“現在你總可以交出信了吧?”燕帝再次出言催促。

少女往殿外看了一眼,喚了聲“圓圓”。

不過片刻之後,圓圓便躬身進殿,手裏舉著一個托盤,盤中儼然放著少女最喜歡的“紅紅”,小巧的緋色鞭身一圈圈纏繞,猶如一條蜷起來的小蛇,老老實實盤踞在托盤的中間。

燕帝蹙起眉頭,看了眼盤中的鞭子,又看了眼少女:“這不是小染隨身攜帶的物件兒麽,怎的還要……呈上來?”

少女垂眸,抿了抿唇,隨後緩緩擡眸,看向燕帝:“父皇,這根鞭子是郭娘娘留給兒臣的遺物,因為兒臣喜歡紅色,故爾取名為‘紅紅’,而郭娘娘的信……就藏在這根鞭子裏。”

燕帝瞪著眸,大驚,之前他為了找信費了多少功夫啊,踏遍了冷宮,也翻遍了鳳陽殿,幾乎連每塊地磚的縫隙都不曾放過,卻沒成想,狡猾的郭曼雲竟會將信藏於一條鞭子裏。

他趕忙吩咐趙富貴:“速速將鞭子拆開。”隨後又補了句:“小心點兒,別將裏頭的信拆壞了。”

趙富貴應了聲“是”,躬身從托盤裏取下鞭子後,便與殿內另外兩名太監開始拆鞭子,那鞭身乃是用上等的皮料所制,一縷縷交織纏繞在一起,細碎而緊密。

少女看著他們快速地剪去鞭柄、抽出鞭須,那些鞭須恍若淩亂的雜草肆意朝四面張開,恍若“紅紅”死去後被人切割的殘肢。

她心頭驀地掠過一陣不忍,避開視線,淚濕眼角。

“紅紅”是郭娘娘留給她的遺物,也是她與郭娘娘最緊密的連接。

小時候她總是被大公主欺負,不是被弄得一身泥,便是腦袋上被磕出一個大包,郭娘娘氣憤極了,卻又不能跑去長樂殿質問,心下一橫,便決定要教她耍鞭子,以求讓她自保。

那會兒她可開心了,小胳膊小腿兒地跟在郭娘娘後頭,屁顛顛地學,一開始只是用柳條當鞭子,後來郭娘娘問:“小染想不想要一條結實的鞭子呀?”

她咧著小嘴兒脆生生地應著:“想要、想要。”

於是郭娘娘將攢下的皮料從箱底搬出來,再用剪子一條條地剪開,洗刷、曬制,細細地染上了她喜歡的緋色,最後再一根根一縷縷地編起來。

她記得郭娘娘編了整整兩日,才將鞭子從頭至尾完完全全地做好。

夜晚的燈下,郭娘娘溫柔地將她抱在懷裏:“咱們小染最喜歡紅色了,不如就給鞭子取名叫‘紅紅’吧。”

她拍著小手開心嚷著:“我喜歡紅紅,我喜歡紅紅。”

郭娘娘又說:“往後再有人敢欺負小染,小染便用紅紅去抽她們。”

她脆生生地應著:“我記住郭娘娘的話了。”

自從有了“紅紅”護身,宮裏果然再沒人敢隨意欺負她了。

再後來,郭娘娘就被打入了冷宮,苦熬了一段時日後身染重疾。

郭娘娘纏綿病榻時,嘴裏說得最多的是:“咱們的小染一定會嫁得如意郎君的,一定會的。”“小染放心,哪怕郭娘娘死了,也定要護你周全。”

後來郭娘娘真的要死了,那個冬日的夜晚寒氣透骨,漆黑一片,郭娘娘已瘦成了一根枯枝,顫微微地靠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一邊喘一邊喃喃地叮囑她:“我死後,若你父皇問起……我臨終前說了什麽……你千萬千萬別告訴他……別理他,待迫不得已遇到危機時……再向他透露,我給他留了信。”

洛染哭成淚人兒:“父皇要是問信在哪裏呢?”

“你就說……待你覓得如意郎君出嫁時……方可告訴他,直至到你真正出嫁那日,才能將我的信交給他,那信……就在你的鞭子裏。”郭娘娘越說喘得越厲害,最後用盡全力攥住她的領口,“你一定要……記住郭娘娘的話,一定要記住……”

她一邊哭一邊點頭:“我記住了。”

郭娘娘聽到她的回應後才放心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夜的冷宮真黑,沒有燭火,只有她連綿不絕的哭聲縈繞在郭娘娘冰冷的身體旁。

如今郭娘娘親手為她做的鞭子已被拆開,也像具屍體一樣躺在了太和殿鋥亮的地磚上,支離破碎,滿目悲傷。

燕帝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殘破的鞭身,等待著信的出現。

趙富貴手腳利索,幾翻搜尋,終於從散開的皮料裏剝出了那封信,繼而舉在手中大聲稟報:“皇上,找到了,找到了。”

燕帝早已迫不急待,急切地從案前起身,親手去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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