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賀赫的自白

我叫賀赫，“聲名顯赫”的“赫”。但我本人配不上這樣的名字，不過我的哥哥賀銘，卻是做到了真正的“赫赫有名”。

如果說我的哥哥，像一道溫暖和煦的光，曾經短暫而鮮明生動地照拂過我，那麽我就是冰山頂端的雪塊，又尖銳，又頑固，還化不開。千萬別以為我是在誇讚他，替他說什麽好話，我只是實話實說，因為他的確如此。他要是想靠近我，就要做好被我刺痛的準備。

可就算現在我無比討厭他，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從小待我很好。在我們的關系沒有破裂之前，我一直深深地崇拜著他，喜愛著他。不論對誰，他總是神采奕奕，燦爛地微笑著，像一陣清爽的風。他對我尤其照顧，在我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時，他就小心謹慎地呵護我，陪伴我，明明他也是個半大的孩子，對我比對自己還上心。我哭了，他比誰都著急，一定會想方設法哄我，我笑了，他比誰都笑得璀璨奪目，恨不得將所有欣喜與天下人一同分享。

我仍記得六歲那年，哥哥背著我的情形。那天父母還沒有回家，已經傍晚，哥哥回來寫作業，我很不乖巧，坐在一旁搗亂，動不動就又是哭，又是叫的，惹得哥哥沒辦法安心寫作業，但哥哥對我最有耐心，他不發脾氣，而是想辦法哄我。起初他給了我一塊糖，我安靜了一小會兒，可我很快又不滿足於甜甜的糖果，我說要玩，他就背著我在屋子裏轉圈。我很開心地趴在他的瘦弱的脊背上，甚至樂得拍起了手掌，屋子裏發出了響亮而快活的笑聲。後來父母回來了，看到了這一幕，他們很生氣，把我打了一頓，說不可以欺負哥哥，要尊重哥哥。我就再也不想讓哥哥背我了。我知道，哥哥背我時，一定很辛苦，因為他的力量不大，放我下來時，他滿頭大汗。可他什麽也沒說，他只是溫和地註視我，父母打我時，他為我說情，但他一向是父母聽話的孩子，並沒有阻止父母打我，他在一旁看我被打，流的眼淚比我還多。他很聽父母的話，只有這一點，我最不喜歡。

現在看來，他的這些行為簡直惹人發笑，在我心裏，他就是這麽一個滑稽可笑的家夥。

而我呢，不過是父母口中“不省心的孩子”。在哥哥眼裏，我是他心愛的妹妹嗎？想必是的吧，但真是抱歉，我親愛的哥哥，我就是個讓人頭痛的妹妹。

長大一點後，我和哥哥漸行漸遠了。榮譽、讚美通通圍繞著他，而我，無人關註。我用沈默鑄就了我的堡壘，用冷言冷語隔絕了我和他的關系。我們再不是過去友愛的兄妹了。其實我本來不是活潑好動之人，只有在哥哥面前，我才顯得那麽淘氣生動，在別人眼裏，我安靜靦腆，不愛說話，甚至在父母跟前也是如此。哥哥卻和我截然不同，他樂觀開朗、對什麽事物都抱有熱情和期待，所有的這些都表明，他好像天生和我不對頭。他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折磨我。

為了對抗這折磨，我只好反過來折磨他了。他的關心問候，我一律當著他的面，冷漠傲慢地回絕他。每當那些傷人的話語從我嘴裏說出來時，他就會用很受傷的眼神註視著我，表現得一臉難過，而我馬上別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因為我感到錐心刺骨的痛。長此以往，我也覺得麻木了。

我想也許我很恨他吧，恨他為什麽這麽優秀，而我卻要活在他的背後。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我想我們都是被逼無奈。

如果人的一生，一定要一刻不停地去奔跑、去爬的話，那麽我這短暫的十幾年，未免過得太過匆忙。在我還沒有好好體驗人生，感受人生之前，青春的時光就在我面前一晃而過，很不幸，我沒有抓住它。我想不止我一人如此吧，很多人也同我一樣。

從我邁進了小學之後，從我的父母通過一次次測試成績意識到我的普通平庸之後，我的人生就在父母的規劃下一步一步運轉，像一臺機器一樣，按照父母的期望執行任務，如若不能達到他們心中的預期，無窮無盡的數落就會接踵而至。即使有哥哥的安慰和鼓勵，也沒辦法讓我逃離這生命的漩渦。我喜歡拿起畫筆畫畫，但是他們折斷了我的畫筆，我想要跳舞，他們塞給了我厚厚的一沓書。我的父母愛我嗎？當然很愛我，給予我生命，給予我吃穿用度，給予我過度的關心。我的生日禮物他們沒有一次落下，不過我從來沒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每次我想要反抗他們，想對他們說“不”，他們的臉色就變了，像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目光看著我。他們好像能感知到我的不滿，一旦我萌生了反抗之心，他們就會用眼神、用語言迫使我屈服。

“你應該……”

“我希望……”

“你覺得你做的對嗎？”

“瞧你哥哥，多懂事。”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差，一點都沒有你哥哥的影子。”

“為什麽你就不能像你哥哥一樣，活潑開朗一點呢？”

在他們的聲討中，我一步一步淪陷。我與哥哥的鮮明對比，就是我的恥辱。我無法不去在意不去比較。

洗涮恥辱的唯一方式就是追逐。當我看見哥哥房間裏那一張張獎狀、一本本證書時，我在心底暗自發誓——我要趕上他，我要讓父母對我刮目相看，我要讚美而不是輕視。

於是我拼命地學習，只為達到心中的這個目標。

幾年的努力下來，我確實變得成績更加優秀了。但我還是沒有追上哥哥的腳步。我差他太多了，這不僅僅是學習上。我終於意識到，我在實現一個虛假的目標，追上哥哥是不可能的事。

我決心反叛，想要放棄這個目標，抽身離去，然而我的父母就像趕車的馬夫，一味地揮舞鞭子，使勁地驅趕我前進，不容許我停歇。

我已習慣他們的虛張聲勢，再怎麽隱忍，也終有爆發的一天。當我用嘲諷的話戳破他們的假面時，他們毫不留情地扇了我一巴掌。然後他們又是說那套老掉牙的數落之詞，我都聽倦了。或許只有順應他們的話，我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

我覺得我越來越天真可笑了。

中考的前夕，我整夜睡不著覺，於是跑到房間的走廊上想要舒緩神志，卻碰上了哥哥。哥哥鼓勵了我幾句，還安慰我不要太焦慮。但我沒有回應他的話。直到他勸我早點休息，我才久違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可我中考還是考砸了。哥哥卻考上了父母理想中的大學，暑假之後，他要離開這個家了。想到他即將離開，我忽然感到有一些難受，他是真心實意待我的人啊。現在我已不執著於同他競爭，同他比較了。

他走之後，我的處境依然沒有改變。家裏少了一個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人，我感到比以前更加孤獨難熬。當我獨自待在房間裏時，我居然會想念他，回憶起過去生活中我們的點點滴滴。他果然還是無處不在，但我和他的關系不會得到改善，只要我還待在這個家裏。他經常打電話給我，問候我，試圖了解我，但我說的話多半是言不由衷，這樣一來，我把他推得更遠了。他該心涼了，我希望如此，可他還是鍥而不舍地每隔一小段時間給我打電話。有時我也想問問我親愛的哥哥，這些年你真的感到開心嗎？

我的苦悶與日俱增，我已不知在為什麽而奮鬥了。我想我在憎惡著什麽，但不知道憎惡的對象該是誰。

去年冬天，心情憂郁的我在操場散心時上註意到了一個人，她叫林吹。我遇見她的時候，她被籃球砸了一下，當時我很想笑，我想我應該是笑了，由於我太久沒笑，有點不知道笑是什麽感覺。我看見她的第一眼，我就從她那淡然的眼神中看出，她也是個對周邊事物漠不關心的人，與我不同的是，她身上沒有絲毫緊張的情緒，沒有疲憊和濃濃的憂愁，沒有巨大的壓力，她像是游離於這個世界之外的人。我對她產生了一點好奇。所以，我決定走到她面前——我向她遞了一張紙。但我沒有和她搭話，我想不出搭話的理由，就算有，我也說不出口。

我以為我們還會有交集，但我轉眼把她拋在了腦後。她就是那種你見過一面很難再想起的人，可一旦想起，必然是印象深刻。結果下一次的相遇是在食堂的餐桌上。那天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我很需要一個人陪著我，正好林吹來到我身邊，我就順水推舟，以強勢地態度讓她陪我走了一小段路。我想說些什麽，好發洩內心積攢的太多郁悶，但我始終沒有說出口。她不是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她太冷靜了，我能想到的可以訴說的人，只有我的哥哥賀銘。想到他，我不能不暗中嘲諷我自己。

隆冬已過，春意初開。林吹漸漸淡出了我的視線，我一心一意撲在學習上。雖說離高考還有一年多的時間，但越是臨近高考，我的心情就越來越沈重。最近的幾次測試成績都不太理想，回到家裏，父母的質問讓我心煩意亂，家裏的氛圍令我窒息。

一天中午放學，我在教室坐了很久，我不想回家吃午餐，因此打算去食堂吃。我知道林吹——是的，我又想起這個可有可無的人了，她喜歡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所以我特意停留了很久，最後叫她和我一起去食堂吃午餐。我們一路上什麽都沒說，在餐桌上也保持著我們一貫的沈默，吃過午餐，我就直接離開了，連聲招呼也不打。我相信她不會在意一個小小的招呼。

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變成了一只展翅高飛的金羽鳥。我翺翔於天際，飛往了一個美麗，漂亮的仙境。仙境中有成片的樹林，清澈的溪流，還有很多顏色各異、羽毛絢麗的鳥兒。忽然，我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長嘯，夢醒了，鳥兒墜落了。

第二天上午的體育課，我再次找到了林吹，我想，這是最後一次。我們安靜地坐在觀眾席高處，聆聽風吹草動。天空中飄動著的浮雲慢悠悠地晃過我的頭頂，太陽灼灼生輝，跑道上的少年肆意奔馳，操場上吶喊的人洋溢著格外歡快的笑容。看到這些，我的內心突然變得十分平和。

是的，生活多麽美好，而我就是在作繭自縛！看看那些人，不論是林吹還是別人，凡是我見到的，沒有不好好地活著呢！不久的將來，我就會離開這裏，我會過上新的生活。

想到這兒，我興奮地扭頭問林吹想離開這裏嗎，林吹的回答讓我很失望，卻也是意料之內。我本來就從她那兒得不到答案，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但當時我肯定發瘋了，腦子一熱，居然激動地發表了一通幼稚的說詞，我還期望林吹說點什麽，這簡直愚蠢可笑。我深知我已經無力再去追逐新的目標了。

我的心又沈了下去，我看到林吹雲淡風輕的模樣——她不需要承受外界的侵擾和壓迫，每天過著如此平凡的日常，她真是讓我嫉恨。她的心比我自由多了。

我再也無法待在她身邊，我挑了個合適的時機，趁她不註意，離開了。

夏夜的風舒適宜人，迎面拂來，似乎能將行人心中的煩惱吹散，只留下一片清爽。我很快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了大路上。放學的路上擠滿了學生，有的人臉上透露著疲憊和不耐煩，有的人嘻嘻哈哈地不知在和同伴講些什麽笑話，有的人結伴走進了賣小吃、燒烤的店鋪。街道橘黃的路燈鋪下大片的光影，在暖黃的燈光中，在一片喧鬧聲中，在湧動的人群中，我緩慢地挪動著。這是我頭一次那麽認真地去觀察別人，觀察身邊的事物，換做從前，我對他們是漠然視之，畢竟我只關心我自己。

不過現在，我冷笑了一下，現在是無所謂了。我想我此刻的眼神一定是帶著穿透人心的寒意去審視著他們的。

濁綠的河面掀起陣陣漣漪，骯臟的河水打濕了我的身體，明天我將會迎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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