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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枕畔紅冰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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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枕畔紅冰薄

午後, 臨華宮。

一道渾身是血的身影搖搖晃晃走進了內殿,一步步靠近床前,他的聲音隨著風飄飄忽忽地傳入帳中。

“母親……母親……”

躺在床上的齊貴妃不安地皺緊了眉頭, 神情痛苦, 眼睫微顫。

“母親,你為什麽……想要我死……”

“母親, 我要走了……”

“娘, 來生不見。”

是誰的聲音?

是誰在訣別?

齊貴妃猛然驚醒, 從床上坐起身來, 按住胸口, 急促地喘息著。

守夜的宮女察覺到不對, 連忙起身掀開帳子,扶住齊貴妃,問道:“娘娘,娘娘, 您怎麽樣了?”

齊貴妃扶著她的手, 猶自有些恍惚,問道:“剛才是誰來了,是歡兒嗎?”

宮女低聲道:“娘娘, 您是做夢了。七殿下在東宮呢, 未曾來過。”

齊貴妃這才慢慢回過神來, 是了, 她夢中的分明是個成年人, 蘭奕歡也沒有這麽大。

她扶額道:“可不是, 今日午睡的有些久, 竟是魘著了。”

宮女已經將帳子掀了起來,她一轉頭, 就能看見午後的陽光灑在床前,跟剛才黑暗陰冷的夢境截然不同。

宮女道:“娘娘,是齊翰林求見。”

齊貴妃一怔,道:“二哥?”

齊老侯爺嫡出二子一女,除齊貴妃入宮外,長子齊弼,就是齊塒的父親,任威遠一品大將軍,如今正在任上。

次子齊延,也是上一回蘭奕歡看見給韓太傅寫信的人,任從四品翰林,官職雖然不高,但經常禦前行走,頗得皇上信賴。

此時來的就是他。

外男入宮,縱然是皇親國戚,也得有傳召才行,齊貴妃卻並沒有請齊延來,此時聽說,不覺有些奇怪:“讓他在外面稍待,本宮梳洗一番便出去。”

齊貴妃以為齊家出了什麽事,匆匆出去見了齊延,卻見對方的神色如常,行禮之後,笑著說道:“皇上方才傳召臣去閑談了,聽臣說思念娘娘,便給了恩典,許臣過來看看。”

齊貴妃這才松了一口氣,說道:“原來如此。”

她因為噩夢,總是有些心神不寧,現在放下心來,臉上也有了笑容,說:“陛下現在連後宮都不怎麽來了,卻一向喜歡與二哥談論玄學,這真是二哥的福分。”

齊延笑道:“我有心投其所好罷了。”

說完之中,他頓了頓,又壓低了一些聲音,說道:“娘娘,方才陛下問我,去護國寺的人選要不要換一換,看樣子似乎是太子那邊不太願意讓七殿下去護國寺,有所表示,所以陛下猶豫了。”

蘭奕歡直到如今,不光沒有回來,甚至連個口信都沒捎過,渾似齊貴妃從未養過他一場,齊貴妃想起這事來就氣悶,聽到東宮更是有氣。

不管怎麽樣,蘭奕歡都是她從小養大的孩子,她自己喜不喜歡是自己的事,別人這樣越俎代庖,齊貴妃就有點受不了了。

她不禁冷笑道:“假惺惺的,我的兒子,關他們什麽事!”

齊延道:“我勸說了陛下許久,陛下還是決定不更換人選了。”

齊貴妃還以為蘭奕歡已經被換下去了,怔了怔,道:“那倒也不用吧,護國寺又不是什麽好去處,既然能被換下來,那還是不去的好吧?”

齊延搖了搖頭,說道:“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是我舉薦的。娘娘,我這樣做是因為如果七殿下不去,塒兒就得去。”

齊貴妃一怔:“為什麽?”

齊延笑著搖了搖頭:“祈福的人選要求生辰八字合適,您可別忘了,齊塒跟七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正是因為護國寺清苦,七殿下的身份不會受委屈,齊塒可就難說了。”

其實這件事如果不經過他手的話,就不用跟齊貴妃說了,他原本的打算也是請韓太傅以師長的名義推薦蘭奕歡,這樣就不會暴露齊延的目的。

可那個固執的老頭一口拒絕了他的求助,連送去的禮都給退了回來,齊延才只好自己出面。

此時跟齊貴妃打個招呼,後續皇上那提起來了,也不至於讓兩人因此生了隔閡。

他知道,這理由裏只要一牽扯到齊塒,齊貴妃絕對會支持他。

果然,齊貴妃沈默了一會,道:“那也罷了。塒兒自小嬌生慣養,確實住不了那種地方。”

齊延就是為了說這件事,說完之後很快就告辭而去,留下齊貴妃自己獨自默默坐了一會。

以往,她覺得這種事十分理所當然,她願意把蘭奕歡給養大就不錯了,可是剛剛那個夢總是在腦海中徘徊,帶起一陣隱隱的心疼與愧疚。

齊貴妃原本因為蘭奕歡一直不回臨華宮而生氣,這時想了想,還是打算在他上山祈福之前去看望一下。

等蘭奕歡回來,就把他帶回宮。

怎麽自己的孩子,總不能讓那對沒有人情味也不安好心的怪物母子一直養著。

齊貴妃打定主意,起身道:“詩情,把本宮今年給歡兒做的秋冬衣鞋都收拾出來,本宮給他送到東宮去——要去護國寺,衣裳不帶夠了可不行,太子自己也不過是個半大小子,哪會給他打理這些。”

宮女們很快將蘭奕歡的東西收拾好,齊貴妃便帶了他們,一起往東宮而去。

——這也是自從上回蘭奕歡吐血之後,她頭一次要去見自己的小兒子。

她這邊走在半路上,快到了東宮外面的時候,迎頭就碰見了另外一撥人,見了齊貴妃,都紛紛向她行禮。

齊貴妃發現打頭的人是皇後身邊的管事大宮女凝霜,便客客氣氣地讓她起來了。

她瞧見凝霜身後跟著兩隊的宮女太監,手上各自托著托盤,上面放著疊起來的各式衣服,便道:“巧了,你們這也是要去東宮給太子送冬衣麽?”

凝霜抿唇笑了笑,說道:“回貴妃娘娘,這些不是給太子殿下送的,是前兩天,皇後娘娘新得了些布料,就給七殿下量了尺寸,做了些衣裳,怕他去護國寺來不及帶,這幾天特意趕工做完,便讓奴婢拿到東宮來。”

齊貴妃怎麽也不曾想過,皇後會給蘭奕歡做衣服。

那個冷冰冰的、傲慢的、沒有人情味的女人,連對她的親兒子都不假辭色,怎麽可能給蘭奕歡做衣服?她沒把蘭奕歡轟出東宮,齊貴妃都覺得是個奇跡了。

難道……衣服裏面藏了尖針,藏了刀片?還是說這些衣服其實都是破的?

齊貴妃不禁走上前去,翻看那些衣服。

凝霜在旁邊看著,也不阻攔。

結果齊貴妃這麽一翻,更加驚詫,她知道前一陣江南制造府進貢上來一批衣料,統統都先送到皇後宮中挑選了,但怎麽也沒有想到,皇後竟然拿這些新貢上來的料子,給蘭奕歡做了衣服。

甚至連她身為貴妃,都還沒見過這些料子。

每一件小衣服的花紋樣式都是不一樣的,甚至還都一一搭配了衣服和鞋子,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

凝霜含笑說道:“貴妃娘娘您請放心就是,皇後娘娘很喜歡七殿下的,所以才怕他到了山上受寒,做了這些。除此之外,還有被褥,明天也該到了。”

齊貴妃的心情極為覆雜。

皇後對她的孩子好,仿佛是件好事,但是這完全令人難以理解,意想不到,就沒有半點喜悅,只剩滿腔驚疑了。

還有……

她本來以為,蘭奕歡離開她之後,會過的很不好,會想娘想的睡不著,會哭哭啼啼跑到她身邊來認錯,她篤定地這樣想,所以根本不慌不忙。

直到這時,齊貴妃好像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從來不被她偏愛的小孩,在外面很招別人的喜歡。

他離開臨華宮之後,竟然好像越過越好了。

那感覺,就像是一只漫不經心握在手中的風箏,突然,斷了線。

齊貴妃想表現的大方從容一點,但事實上她的臉色難看的可怕,絲毫掩飾不住,她自己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驀地轉過身去,吩咐道:“走。”

跟著齊貴妃的侍從們都有點懵,打頭的太監低聲問道:“娘娘,您是說,不去東宮了嗎?”

齊貴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本宮說回去!”

於是,蘭奕歡甚至不知道他們來過,那一行的人就重新帶著沒送出去的衣服回到了臨華宮,凝霜回頭低聲叮囑了一句:“不許胡亂議論。”則進了東宮。

*

戚皇後派了這些人過來,不光是送東西,也讓他們替蘭奕歡一並收拾要去護國寺的行裝,免得東宮這兄弟倆一個少年一個孩子,根本就不會打理出行要帶的物品。

等到東西收拾的七七八八了,也到了蘭奕歡第二天就該出發的日子。

大概是因為心裏有事,睡不踏實,到半夜的時候,蘭奕歡醒了。

他翻身一看,發現床上沒人,給他侍寢的太子殿下不知道跑哪去了。

其實這段日子,蘭奕歡精神休養的不錯,而噩夢也少了,不用時時刻刻都黏著蘭奕臻給他完成任務。

不過他自從來了東宮就跟蘭奕臻一起睡,對方又保暖又有安全感,現在人不見了,蘭奕歡還有點不習慣。

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呆,蘭奕歡披上衣服,出門去找人。

他走到門口,就聞見夜風裏夾著一股淡淡的酒味,推開門之後發現蘭奕臻就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旁邊擱著一小壇子酒。

竟然又在喝酒。

蘭奕歡印象中的蘭奕臻,是個特別克己自律的人,不動情,不貪杯,不怠惰,也不知道是這輩子蘭奕臻變了,還是他上輩子對這個哥哥還是不夠了解,反正蘭奕歡這都是第二次逮到他喝酒了。

蘭奕歡小聲說:“二哥,你怎麽還是個酒鬼啊。”

蘭奕臻聽到蘭奕歡嘟囔,才轉過頭來,半瞇著那雙貴氣的丹鳳眼,在蘭奕歡臉上辨別著什麽。

蘭奕歡就去拉他,說道:“走吧,回去吧。”

蘭奕臻卻突然反手一握,說道:“小七。”

蘭奕歡微頓。

他敏銳地發現,這個時候蘭奕臻叫他的稱呼和語氣突然又不一樣了,像是上一世。

上回蘭奕臻這樣叫他還是在夢裏,但此刻可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中,蘭奕歡被對方叫了一個恍惚,一時沒有答話。

系統突然冒出提示:【人物“太子”觸發“前世模式”,模式持續時間:酒醒前。】

蘭奕歡這一回更加確信了自己上次的猜測:“所以他也記得上輩子那些事,只是在醉酒或者做夢這種神志不清的時候才會偶然想起來,對嗎?”

【可以這樣理解。】

“清醒後就會忘記?”

【前世的記憶是一直存在本世界人物腦海中的,清醒之後會不會遺忘,要看人物受到的刺激有多大。】

系統回答:【或許在某種重大刺激下,他的前世記憶也會徹底恢覆。但目前情況下不會出現那種情況。】

所以,前世,今生,自己都是同樣的自己,他也是同樣的他。

蘭奕歡一時怔然,蘭奕臻自己坐在旁邊,卻忽道:“我都知道了。”

蘭奕歡轉頭看他,下意識地問道:“你知道什麽了?”

蘭奕臻又沈默了一會,才說:“對不起。”

“那個時候不知道這些事情,也沒能幫到你。”他突然用手捂住臉,仿佛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又重覆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對你好。”

蘭奕歡認認真真地費勁聽了老半天,也沒聽懂他在說什麽,有點哭笑不得,心說跟一個喝醉的人較真我也真是有毛病,早點回去睡覺是真的。

他雙手一起抓住蘭奕臻的手,使勁往起拽了一下,說道:“別對不起了,起來回去睡覺啊。”

結果蘭奕臻堅若磐石,穩若泰山,蘭奕歡這個小身板一點也拉不動他,反倒差點把自己給拽個跟頭,撞到蘭奕臻的胸膛上。

蘭奕歡沒辦法,只好一根根掰開蘭奕臻抓著自己手腕的手指,打算脫身之後叫個下人把他拖進去。

一根、兩根、三根……

突然,蘭奕臻又說:“你不要怕。”

他手指一收,蘭奕歡好不容易掰開的那幾根指頭又都攥回去了。

蘭奕臻:“……”

蘭奕臻道:“那僧人不過裝神弄鬼罷了,根本就沒什麽神通,護國寺更加沒什麽了不起的,我已經幫你燒了它,以後你再也不用忌諱那裏了。”

蘭奕歡猛然一怔。

上一世,在他十八歲那年,護國寺失火,敬聞也被活生生燒死在了裏面,那道一直籠罩在蘭奕歡心上的陰影才被徹底抹除了,但他一直以為是意外。

蘭奕歡錯愕道:“那件事情是你幹的?你……燒了護國寺?你怎麽會知道我對那裏——”

蘭奕臻說:“那天跟在你後面的人就是我。”

——他說的那一天,是蘭奕歡跟齊貴妃吵了架。

也忘了是為什麽而吵了,反正就是覺得齊貴妃偏心眼,他心裏悶得慌,母子兩人說了幾句話,一個脾氣急,一個陰陽怪氣的,就越說越是激動。

後來他還翻了舊賬,提起了小時候被送到護國寺祈福,齊貴妃不願意接他下山的事。

蘭奕歡難得失態,說到最後摔門而去,策馬狂奔,就一路跑到了建有護國寺的那座山下。

他當時心裏都是氣,滿肚子憋著股火,想試著不再懼怕這裏,能夠勇敢地沖上去,推開寺廟的大門,告訴自己裏面什麽恐怖的東西都沒有。

可是最後,蘭奕歡也沒做到。

他總覺得他可能忘了一些在裏面發生過的事,以至於想不起什麽可怕的具體場景,但就是對那處地方忌諱甚深,好像裏面藏著惡鬼猛獸一樣。

後來下了雨,他就又下山了,本來以為會挨澆,卻發現自己的馬背上被人掛了一件防水的蓑衣。

蘭奕歡一直不知道放這衣服的人是誰,問了幾個朋友,都沒猜對。

後來又過了不久,一場大火把整個護國寺都給燒了。

太子上表,想在廢墟上建一座園林,皇上允了。

後來,那片地方就變成了一個景色優美的休閑場所,蘭奕歡不明不白的畏懼也隨著護國寺的消失慢慢消散。

蘭奕歡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些事情都是蘭奕臻為了他做的。

他覺得他當時跟蘭奕臻甚至不怎麽熟。

朦朧的月色之下,蘭奕臻握著他的手,無限溫柔地沖著他笑了笑,好像通過他幼童的身體,看到了當年那個蘭奕歡的靈魂。

那一年,十八歲的蘭奕歡,二十六歲的蘭奕臻。

“二哥。”

蘭奕歡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蘭奕臻仿佛想說什麽來著,但那遲疑的神情只是在他臉上出現了一瞬,隨即他便搖了搖頭,閉口不言。

蘭奕歡便認真地說:“二哥,謝謝你。你上次說,可惜我不是你的親弟弟,但從今後起,我就認你是我的親生兄長。即便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只要有什麽事,隨叫隨到,皺一下眉我就不算爺們!”

這番話他說的真心實意,自重生以來,他心灰意冷,無處可去,幸虧有蘭奕臻,他有了可以安心住的地方,在雞飛狗跳的鬥智鬥勇中,逐漸恢覆了過去的性情。

更重要的是,蘭奕臻讓他知道了,原來在這座深深的宮廷中,在無數不甘、寂寞與困惑的日夜中,原來曾有一個人那樣默默地,真心實意地對他好過。

這讓他覺得他的上輩子也不是那麽的糟糕了。

蘭奕歡道:“我會一輩子把你當兄弟的!”

這些話,他明明說得再真誠不過,結果蘭奕臻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好像眼裏突然一下就沒光了,手也把蘭奕歡給松開了。

蘭奕歡摸不著頭腦:“?哎,二哥?”

只見蘭奕臻雙目望天片刻,終於輕輕吐了一口氣,道:“好吧。”

他醉眼朦朧地拍拍蘭奕歡的臉,又喃喃重覆道:“好吧。”

【蘭奕臻溺愛指數:99%;心情評級程度:恨這個世界】

【隨機任務獎勵已掉落:十八歲的炸藥包(地點:護國寺)】

系統的隨機獎勵突然毫無預兆地掉落了,這東西似乎跟目標對象的心情息息相關。

所以上回的心情評級指數是“良好”,蘭奕歡就獲得了“十七歲的寶藏”,這回蘭奕臻“恨這個世界”,給他的獎勵就是炸藥包?

炸藥包也行吧,主要是為什麽恨這個世界啊,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恨上了嗎?

……溺愛他一下下至於就仇恨世界了嗎???

他二哥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人,每當蘭奕歡欣慰地覺得懂了他一點點,就會發現,他讓人不懂的地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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