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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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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雪如母親所願的那般,入學了本地某所大學的會計學。

大學生活似乎與高中生活並無太大區別,除去課程量減少、課程安排變靈活,遲雪仍如高中時那般,每周末回家做飯、做家務,如今還多了一個兼職:即母親的司機。

遲雪考下駕照後,母親便購入了一輛二手轎車,總讓遲雪載著她滿城跑客戶。偶爾,遲雪周末有私事,卻始終無法拒絕母親,只能把自己的事情一再往後排。

她顯然與同學們不同:她與母親的彼此過分依賴,引起同學們的關註,他們心照不宣地體諒她,極少主動聯系她、邀請她。或許在大多數人看來,強行插|入、拆散一對親密母女,是一出相當沒有情商的行徑吧?

可他們並不知道、遲雪也從不會說,遲雪有多希望能有個人替她出面,對母親說:不好意思啊阿姨,今天遲雪要和我一起出去玩,她沒辦法陪您了。

自己無法說出口的拒絕,由別人來說,仿佛會輕易許多。

只是從沒有人可以替遲雪如此說道,她便依然過著這樣的日子:做飯、洗衣、打掃衛生、購物、當司機。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她與母親繼續貌似無事發生地相處著。

但只有遲雪自己知道,她的秘密到底有多隱秘、有多痛苦。

在母親面前,她早已習慣把形象偽裝成一個完美女兒,無條件地服從母親提出的一切命令——雖然在母親看來,那些話語只不過是她對女兒的“勸告”——她總是握著遲雪的手,同她娓娓道來自己這些年來的苦楚心酸:我一個單親母親,為了把你拉扯大,我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如今你終於長大,可一定要學著報答媽媽。

遲雪註視著母親的眼睛,乖順地回答:當然了,媽媽;我知道的,媽媽。

只需表現出絕對的順從,母親便會覺得滿意,遲雪也得以微微松口氣。她們母女二人,如此喬張做致地扮演這一出戲,全是為了讓自己更好受。

母親仿佛可以借此安慰自己:我養出了一個好女兒,這些年的苦沒有白受;遲雪亦可想到:我安撫了母親的情緒,接下來便可以安寧一段時間了。

遲雪的大學四年,便在與母親共享的時光與情感中,飛速地翻閱過去。等到大三下學期那年,她開始著手準備考研。

沒有告訴母親,而是用這些年來自己偷偷攢下的積蓄,購買課程、資料、書本。但她的這些變化,哪裏逃得過母親的雙眼?何況她長時間地泡在圖書館自習室裏,母親許久無法見到她,疑心自然叢生。

應母親的要求,遲雪的手機從不設置任何密碼,她的筆記本電腦亦是如此。於是,某天趁遲雪正在廚房做飯,母親偷偷打開了她的電腦,桌面便解答了母親的疑問。

她看到一份份文檔,分門別類地歸置於不同位置上,有的是“考研數學”,有的是“考研英語”,有的是“專業課”……遲雪端著盤子從廚房走出,擡眼便看見母親抱著她的電腦,動作同她端盤子的動作如出一轍。

觀察到母親的表情,遲雪瞬息便意識到:她已經看過了電腦,並且知道了遲雪的秘密。

可她能怎麽辦呢?不也只能強裝鎮定、好似無事發生般地招呼母親:“媽,去洗洗手,準備吃飯了。”

母親面無表情地站在遲雪房間門口,抱住電腦的手掌上,指節由於過分用力,從皮膚下泛白地凸了起來。她叫了一聲“小雪”,並在遲雪遞去目光時,猛然松開了雙手。

遲雪眼睜睜地看著電腦從母親臂彎裏掉落,直直地砸在了地上。合頁處即為第一受力點,並在落地後迅速開裂,整部電腦直接從合頁處裂作兩半,斷口處頓時暴丨露出數根斷裂電線。

仿佛仍覺不解氣般,母親擡起了離電腦殘骸最近的那只腳,接著重重地踩在了電腦上。一面踩,她一面說:“這樣,那些資料應該就無法覆原了。”

遲雪幾乎端不穩掌間盤碟。

她目眥欲裂地註視著被母親踩在腳下的電腦,大腦一瞬間空白,什麽都想不到、什麽都想不起來。身體機械地移動著,來到餐桌邊,先放下了盤子,再轉身走向母親。

母親像終於從某種瘋狂中回過了神,見遲雪向她走來,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腳掌卻依然踩在電腦上。遲雪彎下腰,將手輕輕地按壓在了母親的小腿上。

“請您不要再踩了,”她說,“電線斷面有可能漏電,別傷害到您。”

那只腳果然挪開來。遲雪蹲在地上,伸手收拾起了已然報廢的電腦。一邊撿著碎片,她一邊說:“抱歉,我不該瞞著您準備考研,我應該先問問您的意見……我怎麽會這麽糊塗呢?這麽大的事居然沒有告訴您,還妄想自己偷偷備考……都是我的錯。媽媽,對不起。”

母親居高臨下,望向蹲在面前的女兒。她低著頭,只留給母親一個圓圓的後腦勺。黑發梳成低矮的馬尾辮,發梢正隨著她撿拾碎片的動作,而在身後蕩漾地搖擺著。

像從女兒低三下四的態度中,吸納到了某種能量,母親再次變得理直氣壯:“小雪,我真的不明白,怎麽養出了你這麽個女兒?背著媽媽偷偷拿主意,想著法子逃離媽媽身邊!你說,天底下還有比你更不懂事、更不孝順的孩子嗎?凈會讓媽媽操心!”

她繞過遲雪,自顧自地走向餐桌,坐下來吃飯。即便口中含著飯菜,也不影響她一句接著一句地數落遲雪:“我知道你,現在覺得自己年紀大了、翅膀硬了,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可是你有考慮過媽媽的感受嗎?你有征求過媽媽的建議嗎?媽媽什麽事沒和你掏心掏肺地說,媽媽就是希望能和你坦誠相待、希望能和你做朋友。但是你呢,遲雪,你只會傷害媽媽。”

“對不起。”遲雪只能不停道歉。

母親依舊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現在是想考研,要瞞著我,那以後呢?你要工作啦,要談戀愛啦,要結婚啦,都瞞著我好了,都不告訴我好了。就當世界上沒有我這個媽,就當你不是我女兒!遲雪呀,你太讓媽媽失望了,媽媽真的、真的非常難過……”

說到這裏,母親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抽噎,緊接著又用無比悲痛、無比壓抑的口吻說道——“想想看這些年,我辛辛苦苦,任勞任怨,不都是為了能讓你過得更好!結果到頭來,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對不起。”遲雪口中,只剩下了幹巴巴。仿佛有一把幹草被放置在她的唇齒之間,她只有不住地咀嚼著、磋磨著,把所有的唾液,盡數消耗在它身上。母親終於不說話了,沈默地吃著飯。

遲雪收拾好了垃圾,眉眼間不帶一絲情緒地回到了餐桌邊,和母親面對面地吃著飯。

她不記得那天她做了什麽菜,而這些菜又是什麽味道。她只在腦海裏不斷地回想著,回想著方才被她收進垃圾桶的電腦屍骸,像將它們放進了嘴巴裏,一一撕碎了碾磨了,再吞咽下腹。

金屬的鐵銹味道在她口腔中蔓延開來,而她不能被母親看出來一分一毫的異樣。母親已吃完了飯,起身離開了餐桌。遲雪也放下飯碗,將盤碟碗筷收攏至一處,一並帶回廚房。

她感覺到,唇畔似乎蔓出幾分濕潤,沿著唇角一直淌向下頜。遲雪以指尖觸摸,置於眼前查看,方發現是血。痛楚後知後覺地經由神經傳導至大腦。

原來她剛剛竟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咬破了口腔黏膜,如今血已流至下巴。她手忙腳亂,用紙擦拭、用水漱口,直到吐出的水裏不再混雜有血絲,才堪堪止住動作。遲雪手撐流理臺,緩緩直起身時,眼角餘光再度瞥見了那把菜刀。它被插放在刀具架上,安靜地待在那裏,同其它刀具涇渭分明地劃開界限。那是切肉專用的一把刀,洗得再幹凈,刀刃上也總有可能殘餘病菌。

遲雪轉過頭去,同它對視片刻,又艱難地別開了腦袋。

她盡力說服自己,不要想著用它來傷害自己。

此後她們母女二人,繼續相安無事地過著日子。到了大四上學期,遲雪告知母親,要準備開始找工作了。母親的回答則是:你自己做決定,我幫不了你。遲雪需要的便是這句話。

她便真以為,可以自己決定一切。她投簡歷、與HR對話、準備面試,最終拿到了某個大廠的offer。大廠提出,會給她兩個月的實習期,通過實習期後才會轉正。實習期間每月工資僅有兩千,遠不夠支撐遲雪在大廠所在地的日常生活開銷。

她百般權衡,最終鼓起勇氣,詢問母親是否願意提供幫助。

她想說:我需要您幫我支付實習期兩個月的房租,實習期工資則作為我的生活費……可是這兩句話還未說出口,母親在聽聞她要去外地工作時,立刻豎起了眉毛。

母親說:“小雪,你怎麽忍心離開媽媽身邊?”

不給遲雪辯解的機會與時間,她喋喋不休地接了下去:“什麽大廠,我看就是個黑心小作坊吧?還實習期,不就是想用最低的工資騙你兩個月的勞動力嗎?小雪,你信不信,等這兩個月結束,人家公司立馬踢了你。

“這種說辭一聽就信不得,你倒是天真,還幫著外人一起來害自己媽媽?”

母親冷酷地給出了她的意見:“把這個公司拒了,也別去什麽外地了,就在本地找個工作吧。你說你一個小女孩,怎麽總想著往外面跑呢?待在媽媽身邊不好嗎?我們母女倆,向來相依為命,就算你工作了,也要和媽媽同氣連枝的。

“你也別總上什麽人才招聘網去投簡歷找工作了。你不是考了教師資格證嗎?這樣吧,媽媽有個朋友正好在某個中學上班,媽媽問問她,能不能把你招進去做老師。”

遲雪看著地面:“我不想做老師。”

母親立即抓住這句話,又開始發難:“為什麽不想做老師?又穩定又能幹得長久,我想不到還有比教師更適合女孩子的職業。”

她言辭懇切地、依依不舍地說道:“小雪,你小時候是多麽聽話乖巧的孩子,最會體諒媽媽,怎麽越長大,反而越叛逆呢?連你最愛的媽媽說的話,都不肯聽進耳朵裏去了。”

遲雪再次開口,聲音終於比原來要更大了些:“我說,媽媽,我不想做老師,我想接下這個offer。”

她不看母親的表情,快速地把剩下的話說完:“公司給我開的實習工資不夠我生活。既然您不願施以援手,那我當然會自尋辦法,就不麻煩您了。”

將這些郁結於胸的話語,痛痛快快地一口氣說完以後,遲雪發覺積蓄於軀殼之內的沈重感仿佛一瞬減輕了不少。

她匆匆轉身,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臥房裏,關上了門。在家裏,她從不被允許鎖門,後來母親索性將她的門鎖卸了,遲雪更是再無鎖門的可能。她的對抗,竟也只能表現在“關門”這一個無足輕重的動作上。

隔著一扇門,遲雪聽見母親在客廳裏焦慮地來回走動,聽見母親在打電話,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遲雪聽不太清的話。

她坐回書桌前,不想看書也不想看手機,只覺得渾身疲憊,好似方才大戰了一場。但她僅僅只是同母親頂了一次嘴。

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卻在此時規律地震動了起來。

遲雪看見,屏幕上跳動著“輔導員”三個字。

她像預料到發生了什麽事一般,緩慢地接起了電話。聽筒裏旋即傳出了輔導員擔憂的嗓音:“是遲雪同學嗎?”

確認身份後,輔導員繼續道:“剛剛你媽媽給我打了電話,說你好像被騙了,她怎麽勸你都沒有,你就是要去外地上班,她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托我幫幫忙,勸勸你。

“我知道,你們大四畢業生,要麽升學,要麽工作,可能你確實著急了點兒,收到offer後沒調查清楚就要往上沖,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並不認同這種做法。你做過背景調查了嗎?確定那是一家什麽樣的公司了嗎?確定不是披著公司外殼的傳丨銷窩點嗎?

“或許你聽說過,去年我們學校有個學生,也是大四要畢業了,急著找工作,不知怎麽的竟被騙進傳丨銷公司去了,還是他輔導員親自跑去把人撈出來的。結果撈出來沒幾天,那個學生又自己偷偷跑回去了!真是不知道被灌了什麽迷魂湯……

“遲雪同學,我和你說這些,就是希望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和媽媽多溝通溝通,確定之後再做決定,切忌一時沖動,稀裏糊塗就把合同簽了。你是應屆畢業生,這個身份很寶貴的,多少企業搶著要,沒必要把目光放得太短淺。”

遲雪沈默著,聽完了全程。並在輔導員話音將落後,木木地回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輔導員掛斷了電話。聽著電話那端傳來的“嘟——嘟——”聲,遲雪放下了手機,那股郁積於身心之內的沈重感,再度洶湧回流,將她填充塞滿,成為一副幹枯貧瘠的行屍走肉。她捏了捏手腕,好似需要依賴依然富含彈性的柔軟皮肉,方能確認自己還活著。

遲雪覺得,好累啊。

這陣疲倦感從父親去世的那天起,便同她如影隨形。那時她還是個中學生,坐在去往醫院的那趟公交車上,隨著微微搖晃的公交車身,一起微微搖晃著。落日已下降至樓棟之間,在車窗玻璃上塗畫出一個顛簸不停的虛影,再映入遲雪瞳孔,幾乎令她暈眩,又感到刺痛。

她還不夠理解“死亡”二字的含義,卻也隱隱約約地能夠感受到,它即代表人類最終的歸宿。父親會死,母親會死,她也會死。她們無一例外,皆逃不出天地命定的法則。只是每個人的壽數都無法提前預知,正如父親不知道自己會犧牲在崗位上。

不。遲雪輕輕地在心裏否認了這句話的前半部分。她是可以提前預知自己的壽數何時將盡的。

她只需要推開房門,沿著走廊進入廚房,用那把她覬覦已久的菜刀,朝頸動脈或腕動脈砍下,即可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遲雪,她並不想這樣做。她不想死在家裏。

因為她又想到,這處房屋是她們家有且僅有的唯一一套自住房,倘若她死在這套房子裏,那母親以後又該以怎樣的心情繼續居住於此呢?何況如果她真要用刀自殺,從動脈裏噴濺出來的血柱必將弄臟整座廚房,聽說那樣將會很難打掃,遲雪不希望母親在失去丈夫和女兒後,還要打起精神來擦拭血跡。

所以,如若她真要去死,必然不能選擇在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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