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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在另一個時空的遲雪,像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一樣,擁有普普通通的家庭以及普普通通的人生。

她的父母因一場相親而相識,彼此認定對方同自己合適,歷經一定時間的考察與磨合期後攜手步入婚姻,成為一對人世間最稀松平常的夫妻。既有爭吵,又有恩愛,磕磕絆絆、縫縫補補,把日子平淡無奇又有聲有色地過下去,共同養育遲雪這名獨生女。父親是消防員,遲雪在很小的時候便懂得為他驕傲,小學作文裏要寫“我最尊敬的人”,她便一筆一畫地寫下“父親”二字,洋洋灑灑好幾百字,端端正正地寫滿她對父親的敬仰之情。作文得了一百分,她歡歡喜喜地拿去給父親看,得來他的摸頭和誇獎:我們小雪真厲害!然後一把將她抱起來,一路背著她回家。

那時父親不過三十歲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寬大的臂膀能穩穩承載起小女兒的重量。遲雪說:希望能一直一直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父親嗯一聲:那是當然,小雪永遠都是爸爸媽媽的小棉襖哦。或許真應驗了那句“童言無忌”,孩童總能在毫不自知的前提下,使自己的發言帶上些許宿命與預言的靈性,直至一語成讖。

那是發生在她初中時的事情。

遲雪上初中時,學校便已開始強制性要求全體學生住宿,因此遲雪只在周末可以回家。父親與遲雪約定,周五放學時一定會來接她回家,而他的確也一以貫之地如此去做。但在那個周五下午,他卻第一次食了言。

那天,不知為何,遲雪感到尤其的困頓,甚至於在周五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上昏睡過去,做了好些混沌無常的夢,醒來時教室裏只剩下她和叫醒她的值日生。值日生問她:你看起來很累,需要叫你家裏人來接你嗎?遲雪下意識說:不用。

可下半句“他會來的”卻無端地卡在喉嚨裏,仿佛在那一霎已完成了心靈相通的全過程。她從桌肚裏拿出手機來看,映入眼簾的是一條來自母親的未讀消息:爸爸在出任務時不幸犧牲了,你放學了直接來醫院,見他最後一面。

遲雪怔住,只記得身體似有本能,撥出母親的電話,口吻異常冷靜超脫地問清是哪家醫院、哪個地方。一邊問著,一邊還能分出一點神,向值日生表達謝意:多謝你叫醒我,現在我準備走了。

然後遲雪掛斷電話,安靜地收拾書包、整理桌椅,走出教室門時無意識擡眸,橫亙在走廊窗外的、在天邊塗抹成一大片的若血殘陽即跌入遲雪的眼底,令她聯想到父親工作制服的顏色,進而想到:他受傷時,血是不是會把制服染成更深的顏色,比夕陽來得更紅更橘,幾乎刺痛他人的雙眼?她沒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沿著樓梯往下時,偶爾一腳踩空,險些摔跤。

終於還是在學校門口的公交車站,坐上直達醫院的公交車。傍晚六七點光景,正值晚高峰,馬路上堵得水洩不通,人人都有急需趕赴之處,人人都不得迅速抵達。遲雪幸而占據一方窄窄的座位,靠窗,方便她把額頭抵在玻璃上,雙目出神地望向窗外。

她已不太記得自己當時究竟想了些什麽,不如說當時有無數股想法和念頭正以她的大腦作為械鬥場所、上演一場火並或肉搏。但那些槍林彈雨、血肉橫飛都和遲雪本身沒有關系,她只是一個驟然失去了父親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小少女,遠遠還未成長到足以一力承擔這些痛苦的地步。光是坐在那裏、保持清醒,似乎便已耗盡了她的全部氣力,除此之外,她一身空落,一無所有。

在醫院的那一站,遲雪下了車,先去到醫院導診臺,詢問太平間在哪裏。導診臺的護士,說話口吻流露出疲憊與倦怠,耐心告知答案。遲雪道謝,句句勤懇真誠,冷靜篤定得不似方才得知父親死訊的人。盡管她也疑惑,為何到了醫院,竟感到心如止水,似乎知道事情絕無回寰之餘地,業已墜落千丈至底,再也無法跌倒。

那麽,就去太平間吧。它位於醫院門診部負一樓,遲雪方至,便聽到母親的陣陣哭聲。她正站在走廊那畔,面朝一面雪白的墻,腰深深地佝僂下去,仿佛再也直不起來。成婚以後,母親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家庭主婦,是習慣視丈夫為頂梁柱的傳統意義上的已婚婦女。如今立柱驟然斷裂,大廈將傾,她如失去一根主心骨,茫茫然而不知所措,除去哭泣,再無可供消耗情緒的出口。

遲雪踏著母親的哭聲,步步走近,直到她終於把手覆上母親的後背。她叫一聲,“媽媽”,而後再無言。母親的泣不成聲是一張血盆大口,吞噬了遲雪的一切言語,以及一切想要表達的欲|望。

她們在走廊裏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母親哭聲漸隱,仿佛無事發生般地緩緩直起身來,用掌間早已被淚水浸透的紙巾神經質地擦拭著眼角與眼眶,異常平靜地說:“小雪你來了啊。”幾乎不含一丁點兒情緒成分,平鋪直敘地說出這六個字,比紀錄片中的旁白還要客觀、還要置身事外。

母親牽著遲雪的手,遲雪分不清究竟是她支撐著母親,還是母親支撐著她。她們走進太平間。這是遲雪第一次來到太平間,不覺得害怕,乃是因為全部的情感都游向了正躺在不遠處的擔架床上的那個男人:或者說,那具屍體。

他看起來不像是她的父親——因為在遲雪向他投去的最後一眼中,她驚訝地發現他已沒有一個像樣的人形。他呈現出破碎的、混亂的、難分難辨的狀態,仿佛只是一團橫亙在擔架床上的、骨與血、肉與內臟的擬合物。遲雪只看見黃白紅三色雜亂無章地堆砌在被單之下,像孩子用黏土笨拙地捏造出來的所謂“玩偶”,粗糙潦草地概括出人類軀殼的輪廓。而母親說:“那就是你爸爸。你去看看他吧。”

遲雪的第一反應,竟是搖頭、以及後退。她無法用嗓子說出拒絕的話語,但能用肢體做出拒絕的動作。她想到,那不是她的父親,那只是一團不可名狀的、難以概括的混沌,她的父親一定還好好的,就像她一周前曾見過的那樣,剛剛下班,還穿著橄欖色內搭上衣與黑色作訓褲,蹬著一雙戰術靴,小跑到教室門口來接她放學——是的,他一定還是那樣的。

可是眼淚,已經遙遙領先地掉落了下來。

遲雪就像方才的母親那樣,徹底哭成了一個淚人。

她無法欺騙自己、說服自己,盡管她真的十分、十分想要相信,“父親還活著”這個謊言,但眼前這一幕又如此真實、如此具有沖擊力,逼迫她必須接受著排山倒海而來的事實:父親的確業已因公殉職,連一具完整的屍體都不曾留下,只有這一團混沌。這一團辯明不出物種的混沌。

為這一切,她所能做的,卻只有在日記本上記錄下,她在這一天失去了她的父親。

此後的流程,是在母女倆的沈默中一步步地走過的。準確地說,這份沈默只存在於遲雪與母親之間。

母親的情緒仿佛一汪水,在瓦罐破裂後已流失殆盡,殘餘在碎片上的,只有幹燥如沙礫的冷靜。她聯系殯儀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收下他們送來的花圈、花束以及別的殯葬用品。遲雪跟在她身邊,乖巧且一視同仁地接受所有人的安慰與憐惜。

他們對母親說:“孩子還這麽小,你一個人帶,實在太辛苦了。”母親低眉順目地扯出微笑:“可惜,我們命太苦。”遲雪只覺被母親攥握住的那只手,感受到一陣又一陣的疼痛,似是被母親無意識地掐弄擠壓,可她並不埋怨她。在這個世界上,她們就只剩下彼此,即便要痛要苦,那也是一並降臨在她們頭頂的。也是在這個時候,遲雪才從母親與他人的交談中,得知了父親去世的來龍去脈。

他們討論到,那天下午,父親如往常一般,與消防員同事們一齊前往火災現場。那是一棟十層高的居民樓建築,建造年代久遠,施工技術落後,消防措施及近於無。歷經住戶數年改造裝修,樓內各種管道電線錯綜覆雜,窄窄的樓梯間堆滿了生活雜物,平日裏上下樓都需稍稍側身,一旦發生火災,從樓梯逃生的困難程度無異於蒙眼穿過迷宮。

起火點位於五樓,火勢一路往上蔓延,借了樓道內雜物的威風,只管愈演愈烈。五樓以下的住戶已經自發組織撤出,尚有數人被困於高層之中,消防隊一面安排滅火,一面派人進樓營救。遲雪的父親即被指派去救人。

他在八樓一家住戶家中,發現了一名小女孩。小女孩機靈 ,自己知道把床單和窗簾剪碎,編織成一根繩索,打算攀窗脫逃。遲雪父親擔憂她編的繩索強度不夠,考慮到這是八樓,倘若下降至一半繩索斷裂,小女孩極可能一命嗚呼,便叫停了她的舉動。他將小女孩護在懷中,一面請求消防車將雲梯吊籃移動到八樓窗口附近,一面把小女孩送到窗邊。正在吊籃緩慢靠近窗口的同時,地面上的同事擡頭看見了這樣的一幕——

不斷冒出滾滾黑煙的八樓窗戶後,除去遲雪父親與小女孩,出現了另一道身影。

緊接著,遲雪父親一把將小女孩攬在了胸前,與她一起從窗口跌落了下來。

從八樓到地面,一共有二十四米以上的距離,但就“墜落”這一動作而言,只需花費一眨眼不到的功夫。

同事沖過去時,遲雪父親和小女孩已然落地。他在方才的下墜過程中,迅速調整了姿勢,背朝地面朝天,四肢盡可能地把小女孩包裹在自己的懷抱裏,以這副血肉之軀,充當了小女孩的人形緩沖墊。小女孩已因強烈的震動而暫時昏迷了過去,同事把她交給了醫護人員,轉而將顫抖的手伸向了遲雪父親。

身畔的醫護人員重重嘆了一口氣,擡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想要摘下遲雪父親的防火面罩的行為。

“給你的戰友留最後一絲體面吧。”醫護人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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