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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不得不接的第二單;飛廉如意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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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不得不接的第二單;飛廉如意帆

合該是你的,你就必須接住。鏢也是,盤也是。——接盤俠顧沈星

惹月看了看走出去的兩人,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禁秀眉微蹙。

兩個人出了天海豊大門,沿著兩邊植柳的土路往郊外走了一段。兩側是蛙鳴蟲聲的稻田,稻花香飄,一望無際。天海豊大院後面是一片村落,沿著河流兩側一片鋪面,上面游人如織,商賈來往,那河流直通向繁忙的太倉港。遠遠地可以看到停靠在遠處的船。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玄清塵隔著幾步跟在他們後面,作為青年男女獨處的避嫌。兩個人都犯了難,該從哪裏問起呢?戈舒夜心想:我到底是什麽時候、在哪裏被他瞧見了呢?啊,三山條例,師父不得罵死我!早知道我也應該像藍先生編一點什麽龍啊蛇的騙人的法子!顧沈星就更糾結了,難道能開口就問一個陌生的姑娘,三年前,沙灘上,你為什麽要……

“顧少東,不如你先問我冷判官的事吧。”

顧沈星點點頭,這是個辦法。他看了舒夜一眼,覺得應該先解釋一下自己和冷昭陽的關系,於是緩緩道:“我和冷昭陽識於微時,十年前,我第一次跟著鏢隊走鏢,途經常山,被地痞為難,動了手。地痞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但當地官府和地痞有親戚關系,誣陷我們。冷兄當時不過是一個小小捕快,卻敢仗義執言,調查清楚還我們天海豊清白。後來,冷兄破了京城妖獸案,成了名震天下的冷面判官。十幾年來,他從來都是鐵面無私,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流民乞丐,既不輕視、也不偏私,因此美名遍天下。”

舒夜擡起眼睛,真誠地看著他,道:“冷判官是個好漢。”

顧沈星道:“但是也讓他自身陷入危機——大約也是三四年前,還是先帝在世,他突然找到我,說受人威脅,陷入兩難之地:一方讓他殺人,一方讓他保人,兩方都是位高權重,也都是以他的性命相要挾。若是他不能攜帶信物親自與我相見,就是遇害了。”

舒夜眨眨眼,這才明白當年冷昭陽能為韓偃脫罪,是背負了多大的壓力。也難怪他設計縝密,要宮中、府中、六扇門和西廠全數參與,在眾目睽睽之下設計雙盲實驗,是何等的苦心。只是韓偃也沒救下來,冷昭陽倒還搭了進去。“那個人是無辜的,冷判官還了他清白,可是終究沒有救下他性命。”

“那你知道冷兄是怎麽死的嗎?”

“是……”血池二字在舒夜舌尖上,像是有千斤之重,她為難地擡頭看了看顧沈星,上下仔細打量著他,看得顧沈星心裏有些發毛。不行,我已經打算離開人類了,不能再卷進去新絲線了。“是事故。”舒夜只能盡量簡潔地道,“冷判官那件案子,梁芳想要陷害一個武官,我被作為證人卷了進去。冷判官要洗刷冤屈的那人,雖然還是無辜死了,但冷判官成功結案,還了他清白名聲,兩邊都沒有得罪。萬貴妃沒的那一年,京城發了大水,他為了幫我們不被妖僧繼曉進一步迫害,護送我們離開永昌寺,被卷進大水裏沖走了。”

“兩邊?西廠,還有誰?”

舒夜想了想,覺得逝者已矣,道:“先帝的萬貴妃,還有他們手下的那群妖人——卷入其中的人都已經過身了,今上登基以來,梁芳李孜省被流放、繼曉也被處死了。都已經過去了。”

顧沈星突然盯著她的眼睛,目中精光畢露,像是在拷問:“西廠沒有對他下手?”

戈舒夜沒有躲避他的眼神,回望了一會兒,然後肯定地說:“沒有。——冷判官被大水沖走的時候,站在他邊上的人是我,要怨,就怨我沒有拉住他吧。”

顧沈星看了看她瘦削的肩膀,道:“哥舒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戈舒夜沒看他,往前走了一步,望著水田裏緩緩東去的水流,輕輕地嘆道:“逝者如斯夫。”

顧沈星道:“哥舒姑娘,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想了想,從隨身攜帶的香囊中取出兩半碎掉的銅鏡,遞給她:“他將這個給你,就是希望我能替他幫你,希望你能活下去。”戈舒夜有點奇怪,拿起來仔細端詳,然後道:“顧大少,有你這樣重視承諾的朋友,冷判官泉下有知,一定感到欣慰。我曾聽人說,一個人死後,只要世上還有人記掛著他,那他的靈魂就不算完全消失。有你替他守著他的承諾和節操。——對了,顧大少,我們以前應當沒有見過面吧?”她擡起頭,試探著問他。

顧沈星一楞,眼神微動,感覺嘴裏像是含著一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的冷泉水:“如果姑娘覺得沒有見過,那便是沒有見過了。”

戈舒夜好像松了一口氣似的,終於放心地笑了(她一笑就像個嬌嬈的女孩子在撒嬌了):“太好了,我還以為我又要挨罵了呢!”

顧沈星眼睛還是盯著她:“姑娘以為,我是怎麽得到這半塊銅鏡的呢?”

戈舒夜道:“施七先生說,顧大少為了冷判官的事情,四處打探、多方求證,一定花費了很多心思。”顧沈星還要說什麽,大道上突然傳來劇烈的馬蹄聲。他們轉眼望去,只見遠遠一票雄兵駿馬,騎兵開道步兵押送,護送著一輛馬車和一頂轎子快速向他們駛來。兩人只能中斷對話,顧沈星側身,微微擋住舒夜在道旁,一陣塵土飛揚。

在路過他們的間隙,馬車簾子被風掀起,戈舒夜恍然看到故人面容。

“好像是往天海豊去的。”玄清塵也縱步跳過來,和他們並排站在路邊。顧沈星遙遙眺望著,不多一會兒那兵車嚴謹的貴客已經在天海豊大門前止住了腳,隨從肅整,鴉雀無聲。馬車旁邊騎在高頭駿馬上的一個十七八歲身穿甲胄的少年上前,放下腳凳,畢恭畢敬地挑開車簾,一個身穿藏藍色暗繡白澤團紋長袍、頭戴烏冠的貴公子從車帷後下來。他側襟的翡翠扣子和腰上翠玉環佩都顯示出身份高貴、權力不凡。

玄清塵奇道:“好大排場。看衣飾,不像太倉府的府兵。”沈星眼尖:“轎中陪著他的人,是太倉知府?”玄清塵道:“看來今日是貴客盈門,你快回去看看吧。”顧沈星搖頭笑道:“今天怎麽這麽多麻煩——我們還是同歸吧,我怕早一刻回去,我的清靜自在就早一刻沒了!”他說完,像水田裏騰空起飛的一只白鷺,輕盈地一跳。玄清塵運起梯雲縱要追。

戈舒夜看著他們笑了笑,問:“顧大少、玄道長,這三年浙江都司指揮調任過嗎?”

玄清塵道:“沒有啊,先帝時候錢其斌貪墨被西廠擼掉之後,指揮同知周大人立功後遞補上。今上蕭規曹隨,沒怎麽改水師的人手。怎麽?”

顧沈星突然讀懂了她話裏的玄機:“周敏靜?!”

******

“小六子,備茶。用最好的明前龍井。”蘇惹月道。

“大小姐不是說今天大少爺回來,不開門待客了嗎?”

蘇惹月笑著搖搖頭:“你看看陪著客人來的是誰?雖是便裝——那是太倉知府荀大人,而且對那來客是畢恭畢敬,竟不敢同乘一車,甚至在引路進入天海豊之時,都隨時註意腳步,生怕走在他前面哪怕半步——此人年紀這麽輕,就起碼比太倉知府官高兩級以上;微服前來應當不是南直隸省轄內人,看他身上的圖紋、打扮,加上前些日子那些事兒,我心中已有九分了。”

“天海豊蘇惹月,有禮了。”

來客還禮後坐下,擡頭打量天海豊正堂,似乎很滿意這裏的陳設格調。對方呷了一口清茶,道:“蘇大小姐,某冒昧叨擾,只是請問顧沈星顧少東在嗎?可否親見?”

蘇惹月道:“這位爺這麽說,是信不過我蘇惹月了?”

對方道:“非也。只是事關重大,某必須親眼見到顧少東,親自托鏢。——而且天海豊絕對不能再拒絕。”

蘇惹月微微一笑:“是麽?貴客可知,前些日子已經有人這麽說了?”

太倉知府荀大人給惹月使了個眼色:“蘇姑娘,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什麽人嗎?”

蘇惹月上下打量了來客,道:“惹月心中已經有了九分。”

那貴公子饒有興趣,道:“哦?那請蘇大小姐猜猜,某是什麽人,是何來歷,又是為何而來?”

蘇惹月看了他長袍上的白澤花紋、翡翠紐子和蛟紋的腰配,道:“蘇杭皆產絲綢,蘇長於繡,杭長於織,公子身上內外衣飾織法各不相同、精美至極,極有講究,繡花卻很少,公子是從杭州而來。”對方點頭。

“公子身上,只有外袍有暗繡,這種紋飾卻並非是用來裝飾,而繡工也不是蘇杭一帶的精細華美針法,而是京中禦賜。公子衣飾華美,袍子卻有多餘的針孔,開始我還百思不得其解,轉念一想,應當是剛剛除孝不久。公子家中應當有一位賢惠的女眷管理服飾,將公子外袍上原有的藍、黑色鑲條拆掉後留下的痕跡。”對方再點頭。

“結合前些日子,有客人來天海豊托鏢未果,和後面寧波市舶司發生的慘案,曲有誤周郎顧——民女參見浙江都司指揮大人、綏遠侯爺。”

周敏靜將手中折扇一合,拍手道:“天海豊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鏢,蘇大小姐也不愧是智多星。不必多禮,快快請起。今日本侯微服前來,顧老爺、蘇老爺和我父在鄭和下西洋時曾同船工作,本侯不光把顧大少當做托鏢之人,更是有大明水師的袍澤情誼,我們就以江湖之禮相見。費誠之前告訴本指揮,蘇大小姐曾留一句話,天海豊有二必保,救急救命必保,為國為家為大明必保。所以請務必引見。”

“侯爺既然如此說,顧某豈有推脫之理?”堂後聲音響起,一少年俠客翩然而至,如同一陣拂面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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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抱拳,互相見禮,互相驚訝於對方的神采風姿:周敏靜端方優雅、雍容大度;顧沈星風流玉質、布衣氣華、灑落倜儻;氣質如朗月入懷,笑如春風拂面。

周敏靜道:“這件事還要從鄭和下西洋說起。當年鄭和的寶船船隊到達滿剌卡王國,與滿剌卡蘇丹和人民結下了深厚友誼,因此後面六次下西洋,總在滿剌卡補充淡水、物資和大米。在此期間,一位隨船南下的大明女子嫁給了滿剌卡蘇丹,當地人稱之為漢麗寶公主。

漢麗寶公主生下兒子帕杜卡,在一場宮廷政變中,為了保護蘇丹和王子而死。帕杜卡王子成年後,一直與大明交好,前段時日,帕杜卡王子說思念母親,因此給大明皇帝,也就是當今聖上寫了一封信,希望找尋母親的親人,並且隨信附送了一顆碩大如雞蛋的南洋黑珍珠,這顆珍珠在夜中可以發出光亮,稱之為‘帕特帕拉’,翻譯成漢語,是永生者的眼淚。近日由寧波市舶司入了大明境內,也就是本官的轄區內。”

“藥師之淚?”顧沈星道。

周敏靜點頭:“正是,這位費誠將軍,就是當年鄭和下西洋的翻譯費大通的後人,他們信仰□□教,通曉阿拉伯語。費大通的後人留在了滿剌卡,落地生根,一直在從事南洋與大明的海上貿易。而費誠將軍是在福建遇到我,後加入我的麾下。

由於費誠將軍能讀懂阿拉伯文和滿剌卡文字,他在滿剌卡使者帶來的夜明珠身上發現了極細小的雕刻文字。他能讀個大概,這應當是一封帕杜卡王子寫給陛下的國書,也是一封求救信。”

“求救信?!”

“據費將軍生前口述,應當是帕杜卡王子被人軟禁了,他請求陛下出兵營救。本侯得知這件事,知道非同小可,想要趕緊將此物送上京師,請外文博士翻譯文本,讓陛下定奪。可奇怪的是,本侯派出的兵馬每次都會出事,不是被人截殺,就是迷路失蹤,而這東西總在長江口這一帶打轉,像是鬼打墻。

這讓本侯想起鄭和下西洋時的一件奇事,當時鄭和路過滿剌卡時,也被這種情境困在礁石之中,但船上官員中有一人攜帶了一幅辟邪的天妃畫像,船上眾人於是連夜將此幅天妃像縫在主帆上,從此風平霧散,駛出了暗礁區。——從此寶船主帆上都會畫上或者是繡上天妃像,而這種大帆也有個特殊的名字,叫做——”此時一廳中,眾人的目光都往天海豊大堂中那幅巨大的屏風上看去。

“飛廉如意帆!”

“所以,請顧公子看在令尊、令祖父和大明水師的榮譽上,為了大明和滿剌卡的百年友誼,接下此鏢,替本侯將帕特帕拉送達京師、陛下手中。本侯願以黃金千金答謝,周某在此拜托了!”周敏靜站起來,對著顧沈星拜了兩拜。顧沈星趕緊扶住周敏靜。

蘇惹月道:“且慢,既然侯爺也知道我們天海豊的二必保,應該知道在費將軍托鏢當日,有一樁攸關人命的保單,我們必要在一個月內送上京城。而侯爺,浙江水師炮船何等威風,即使是要走海路,大可以炮船開路船隊護送,難道不比我們天海豊一家鏢號要安全得多?”

周敏靜額上微微沁出汗滴,破敵上前叫聲“爺”扶住他,周敏靜猶豫了一下,道:“本侯與徐山有過節,這人人皆知。”顧沈星疑惑:“當年侯爺六橫島一戰將徐山趕出浙江水面,從此才得海面廓清、航路無阻,功績名震整個東海,誰人不知?”

周敏靜道:“正是因此,徐山視我為仇讎,一旦聽說是本侯出海,必定窮追不舍,使盡絆子,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覆雜。而且……”周敏靜深呼吸了一下,“爺,不能說!”破敵叫道。周敏靜止住破敵,努力抵住聲音的顫動,“三年前,我被詛咒了,從此不能在海上再取得任何一場勝利。此事關系重大,我不敢冒這樣的險。”

顧沈星想了一會兒,道:“好,那這鏢,我們天海豊接下了。”

周敏靜鄭重道:“那就萬事拜托,我留破敵在貴鏢局,有什麽需要的,隨時聯絡。本侯不便長時間在外,先告辭了。”

二人送客至門口,蘇惹月突然道:“侯爺,恕惹月多嘴,那位為侯爺拆去衣裳孝帶的女子,似乎很期待著三年期滿。”

周敏靜站住,苦笑:“蘇姑娘心細如發,可我心裏的孝,是為我的戰友戴的,卻永遠不能除下了。”

******

送走周敏靜,二人找來陸劍羽和老把頭馬四爺,商議押鏢之事。惹月道:“我覺得很奇怪,從剛才綏遠侯的神情中,他好像……他好像很畏懼徐山。一個打了勝仗的人,會畏懼自己的手下敗將,會被一個所謂‘詛咒’困住,不敢再次揚帆嗎?”

顧沈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道:“綏遠侯是金枝玉葉,他的外祖母是英宗的嫡出姐妹,大明公主,因此真刀真槍上戰場的機會並不多。”

陸劍羽道:“我還聽說過更邪乎的,在民間流傳著一種謠言,說他當年攻打徐山,並不是親自上陣,而是用民間一種邪門的法術,叫做傀儡之術,像人偶一樣捏出一個替代,替他去拼殺。他原應因剿滅六橫島的大功而加封公爵,聽說封號都擬好了,就是因為替代的事兒,先帝不高興,吹了。”

這時陸少庭突然連滾帶爬地跑進來,道:“哎呀,哎呀,我看見了!太邪門了!哥舒姑娘背的那個娃娃,會動,會說話!剛我偷偷跑到她房裏,那娃娃踢了我一腳!差點把我踢瞎了!”

顧沈星站起來,彈了陸少庭一個腦瓜崩:“小六子,你怕不是自己貪玩,偷偷動哥舒姑娘的東西,自己跌了一跤來誑我們的吧?”“大小姐!”小六子哭唧唧地跑到惹月那裏,惹月笑道:“你過來,給我看看。”卻見陸少庭眼皮上烏青一塊,只差一點點就會眼球爆裂而瞎,位置和力道都十分講究,似乎是一個武功高強人的警告。

她擡頭看看顧沈星,問:“沈星,你跟哥舒姑娘,以前見過嗎?她和冷昭陽的關系,你弄清了嗎?”

顧沈星想了想,道:“我相信冷兄臨終的決斷,他親手將銅鏡交給她,就是讓她代替他來見我的意思——因此她不會是壞人。”

惹月道:“沈星,我們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自負有知人之明,但她的來歷,我怎麽看也看不透——這讓我很沒有自信。”

顧沈星笑道:“所以我不是拉來玄道長幫我們了嗎?昆侖臺無論是劍法還是眼力,你總該放心了吧——況且施七先生確實言中,我們鏢局確有大買賣了。”

玄清塵心中腹誹,女人的第六感還真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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