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9章 二十九

關燈
第29章 二十九

在沈霓的記憶裏,她鮮少生病,不管怎麽撒丫子跑也沒見什麽磕磕碰碰。

但在她十五歲那年的某天早晨,她突然失明了。

沒有任何預兆,她醒來時眼前一片虛無,沒有色彩和光,也不是黑色,只是茫茫無邊際的虛空。

她崩潰大喊,慌亂中從床上摔下來,磕到腦袋暈了過去,醒來時也不見眼睛恢覆,又哭得肝腸寸斷,上天似乎要把前十五年的病痛一並歸還給她。

名醫如流水般走進沈府,不管是趙州的還是京師的,是江湖的還是宮裏的,無一人能診斷沈霓得的是什麽癥。

三個月過去,沈霓的病情沒有絲毫起色,眼前還是一片虛空。

好在她是個樂觀的,消沈了幾天就從萬念俱灰中站了起來,聽從大夫們的建議,多曬曬太陽補充陽氣。

本來沈霓已經做好一輩子失明的準備,結果在那年的端午前夕,一個杵著竹杖腳著芒鞋的和尚敲開了沈府的門化緣。

那時廚房已經歇息,管家也不敢怠慢,請了和尚進門廳稍作歇息,然後從自己房間拿出一個烙餅給他就著茶水吃。

和尚接過餅,沒有先吃,反而前言不搭後語地開口:“你們府中是不是有人目不能視。”

失明到底不是什麽光彩事,沈家人並沒有到處宣揚,請來的大夫也都收了錢閉口不談,外面的人不可能得知沈霓失明。

知道和尚不是普通人,管家忙讓小廝去叫醒已經歇下的老爺夫人。

沈霓也被叫到了正堂。坐下後她習慣性地伸出手腕,和尚卻說:“貧僧不是大夫,不懂望聞問切。如果相信貧僧的話,沈小姐不妨到城郊的歸元寺小住幾天,聽聽佛經消災解難。”

沈家人信佛,在京城時就有到寺廟裏靜養禪修的習慣,沈霓貪玩,自然也是其中一員。

況且歸元寺在趙州是赫赫有名的,沈正榮並不擔心和尚有所圖謀,要去的話多帶點丫鬟侍衛跟著便是了。

沈正榮看向沈霓,她沈寂了三個月的唇角終於揚起,他就知道什麽都不用問了。

擇日不如撞日,沈霓連夜讓丫鬟收拾好行裝,第二天一早就跟著和尚出發前往城郊。

等到進山門,在掃地的小沙彌上前合十行禮叫住持的時候,她才知道這個慈眉善目的和尚是這裏的住持慧覺大師。

沈霓目不能視,生活起居皆由丫鬟料理,晨鐘撞起時摸索著到大雄寶殿前聽經,暮鼓擊響時回寮房歇息。

就這樣過了七天,某日她被光照醒,嘟囔著抱怨:“你們把簾子都掀上去了,我還怎麽睡覺?”

丫鬟連忙把床前的帷幔放下,剛放到一半的時候她大叫一聲,沖到床邊在沈霓眼前晃了晃手:“小姐你能看見光了?”

沈霓聞言也是一怔,毫無形象地爬下床,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出寮房。

那日晴空萬裏,太陽光灑下來的時候,除了暖意,她還感覺到了刺眼。

沈正榮知道後,親自來到歸元寺添了五百兩香油錢,並囑咐沈霓要每天乖乖聽經念經。

自打那天起,沈霓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清明,從只看到一團模糊的光,到能看到事物的大概輪廓,再也不需要他人的攙扶就能穩當走路。

坐不住的她將沈正榮的囑咐全部忘到腦後,每天往寺廟得後山跑,然後在某天被一個趴在泥地裏襤褸的身子狠狠絆倒,把額頭摔出個大包來。

丫鬟怕是屍體,死死摟著沈霓不讓她上前翻看。

沈霓是個膽大的,不顧眾人阻止,伸出手指在那人鼻尖下探了探。

“還有氣,快把他送回寺裏!”

侍衛立刻將人擡起,沈霓這才看見對方是個半大的小孩,瘦得跟竹竿似的,在她眼中和一個小小的灰布包裹沒什麽區別。

回到寺裏,沈霓請了寺裏懂醫的師兄來診脈,確定小孩只是餓暈過去,而不是瘟疫生病之類的才松了口氣。

夜裏一燈如豆,小孩被強硬餵下一晚米粥後終於幽幽轉醒。

沒有亮光,她的視力又降回一片漆黑,只聽到小孩坐了起來,開口問:“肚子還餓嗎?桌上還有米粥熱著,你自己去吃。”

小孩也沒跟她客氣,自己下床走到桌前,呼啦呼啦地喝起粥來。

沈霓笑出聲,喝粥的聲音立刻停止,就算看不了東西,她也能感覺到鷹隼般銳利戒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餓太久之後不宜吃太快,慢點來,不夠我還有。”

但小孩不聽她的了,把碗砸到桌上,轉身就要跑出去。

“等等!”

門一打開,守在外面的侍衛一把將他揪起。

小孩拼命掙紮,無奈小胳膊小腿的根本擰不過侍衛,只能被拎著回屋裏去。

“他還是個小孩子,你們不要這麽粗魯!”沈霓把燈移到自己面前,她看到小孩蓬松邋遢的頭發裏還藏著些枯枝樹葉,身上也有一股難聞的酸餿味,對他的憐愛更深了。

“你是跟父母走失了嗎?”

小孩還想走,然而被侍衛死死按在凳子上,動彈不得。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回答,沈霓天真單純地嘆了口氣:“是個小啞巴呀……”

“你才是啞巴。”

不屬於趙州的口音稚嫩而倔強,被罵的沈霓眉毛一挑,伸手去捏小孩的臉蛋——沒捏到肉,太瘦了。

她改成捏他的嘴巴:“我和你說了這麽多話,你看我是啞巴嗎?”

小孩惱怒甩開她,像鬧脾氣的小貓,只能用粉趴趴的爪子抓她。

沈霓覺得有趣,讓丫鬟去燒些熱水,打算給小孩洗掉身上的味道,起身就要去梳妝臺拿她的玫瑰花露。

“今晚是釋空師兄值夜,寺裏小沙彌的頭都是他剃的,把小孩洗幹凈後送到他那兒去吧。”

亂草一樣的頭發肯定藏了很多虱子,洗了也沒用,剃了省事又幹脆。

小孩一聽到要給自己剃頭,用盡全力睜開侍衛的桎梏跳下凳子逃跑。

被推開的侍衛連忙伸手把他抓回來,然而恢覆體力的小孩靈活得不行,幾個彎腰打滾躲避,像個濕了水的胰子似的,怎麽抓也抓不住。

沈霓看不清狀況,急得起身去看。

還沒走兩步,那個原本要沖出門的“濕水胰子”突然換了個方向,莽撞將她推到在地。

沈霓的額頭被撞出兩個大包,丫鬟在燒水時順道給她煮了兩個雞蛋,熱敷時碰一下都痛得她嘶嘶吸氣。

“那個小乞丐也太過分了,不懂恩圖報就算了,還恩將仇報。”

寮房的隔音不太好,沈霓能聽到隔壁水聲不斷,稍顯空洞的眼睛彎起小小的弧度:“跟小貓似的,多可愛啊。”

小孩不小心把她撞倒後,慌亂無措地從地上爬起來,想伸手扶她,看到丫鬟快他一步上前,又別扭地收回去。

要是能看清他的臉,上面必定是緋紅一片雲霞。

剛說完,門口落下一個瘦小的影子。

沈霓拿起燈看,璀璨的月光下,小孩衣衫不整,頭上的雞窩不見了,圓圓的腦袋光溜溜的。她剛笑出一聲,他立刻怒氣沖沖地扭頭要走。

“等等呀!”她招手讓他回來,拍拍小枕頭,“外面黑漆漆的又多蚊蟲,在這裏睡個好覺不好嗎?”

小孩還是賭氣不動,沈霓誇張地扶額:“哎呀,我的頭好痛,肯定是剛才那一下撞出毛病了。”

果然,小孩堅定的背影動了動,同手同腳走到拼成一張小床的木箱前,直挺挺地躺上去。

沈霓滿意了,脫下僧袍蓋在小孩身上,自己也躺回床上。

怕醒來時再次陷入黑暗,沈霓習慣點一盞燈入睡。

剛才她也沒有撒謊,頭上的兩個大包確實疼,疼得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只好對著小孩自說自話。

動嘴皮子也是要力氣的,等燈盞油盡火枯,她累得迷糊地睡過去,第二天被光刺醒時,木箱上早已沒了人影。

“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小叫花子,謝謝也不說一句就跑了。”

沈霓心裏也湧起一絲被背叛的失落,摸了摸消下去一點的包,擅自給他取名:“叫花子多難聽。他沒有名字,以後叫他無名吧。”

丫鬟怨氣地嘟囔:“哪有以後啊……”

沈霓一怔,沒再接話,起身開門準備到大殿聽經。

結果一開門,地上放著一只死掉的兔子。

丫鬟被嚇得大呼小叫,沈霓連忙捂住她的嘴:“別叫,是無名送的。”

昨晚她抱怨寺廟裏什麽都好,就是沒肉吃比較難捱。

原來他都聽進去了。

之後的每一天,沈霓都會收到各種被生生擰斷脖子而死的小動物。

她有心抓住這條別扭小魚,告訴他這樣做不好,故意早起一個時辰,果然抓住了想放小狐貍在她階前的無名。

被發現的他忙要逃跑,結果剛轉身就直直倒栽在地,露出一只血淋淋的腳,看腳上的齒印,是捕獸夾夾到的。

“夾到腳你還想躲著我?”

明明是在控訴,可沈霓一開口就忍不住哭起來,哭得無名緊張又莫名其妙。

“是我被夾,你哭什麽。”

侍衛有上好的金瘡藥,撒下去時無名忍不住倒吸涼氣,引得哭聲更大。

沈霓委屈:“我疼啊!”

疼得撕心裂肺的無名沒好氣跟著喊:“你又沒受傷,你疼什麽!”

他剛喊完,沈霓一手將他摟進懷裏緊緊抱著:“我心疼,你還這麽小,為什麽要受這麽多苦。”

無名瘦瘦小小的,抱在懷裏能摸到他嶙峋的骨頭,並不纖細,有種野蠻生長的躁動與郁勃。

但在她的懷裏,那些疏狂通通雕敝,唯恐傷到了她。

“無名,留在我身邊吧。”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她不懇求無名能一直陪伴在側,但她想看清、記住他的臉,就算走散,也希望有重逢的一日,能將他從川流不息中一眼認出。

無名扭捏地推開她:“跟著你又沒有肉吃,我還不如住旁邊的城裏的破廟。”

說完他跳下板凳,用傷腳碾了碾地,蹣跚地離開寮房。

他走得時候破釜沈舟,但沈霓還是在第二天收到了他送來歪脖子野兔。

她大喊:“你不是說不來嗎?”

屋頂的菩提樹枝無風婆娑,沈霓繼續大喊:“我明天要進山,你也一起吧!”

樹上卻再無動靜,然而第二天,無名帶著自制的彈叉幫她打來兩只小麻雀。

之後的隔三差五,沈霓都能遇到躲在樹上的無名,一開始他在屋頂的位置,然後坐到屋檐,最後坐在她躺椅旁邊,也不說話,只眺望在大雄寶殿前練舞武的和尚。

看累了也不走,將自己抱成一個團小憩片刻。

沈霓拉下蓋在臉上的心經,眼睛瞟向縮成一個球的無名,慢慢伸手去摸他日漸豐盈的臉頰。

手剛摸上去,無名整個人僵住,她以為自己會被推開或者咬一口,結果他還閉著眼睛,任她揉捏。

應是天生麗質,天天風吹日曬也細皮嫩肉的,沈霓忍不住捏重了點,無名還是乖乖地假水裝作不知。

空氣中飄著的檀香似乎變成果香,沈霓推了無名一把:“下個月初我就及笄了。”

無名睜開眼睛:“及笄是什麽?”

沈霓又去掐他的臉:“就是我十六歲了,可以嫁人了。”

聞言,無名耳朵一紅,惱怒地撇開她的手:“你嫁人關我什麽事,難道我能幫你嗎!”

沈霓放開他倒回躺椅上:“是啊,你這麽小能幫我什麽?”

無名瞪她,怒氣沖沖地起身翻過□□走了。

他前腳剛走,沈正榮後腳就到,要沈霓立刻動身道京城,進宮陪剛晉升為貴妃的堂姐解解悶。

深知無名是個別扭的小氣鬼,要是她一走了之肯定會記恨她。

沈霓只能借口說這兩天眼睛又模糊了不少,想在寺廟裏住幾天再出發。

然而一晃過去三天,沈婳給的最後期限到來,無名還是不見蹤影,沈霓只好不情不願地被扶上馬車。

馬車緩緩駛離歸元寺,她悶悶不樂地玩起從無名手上搶過來的彈叉,掀開車簾往外看的丫鬟突然猛搖她的手臂。

“小姐你看誰來了!”

沈霓立刻探出窗戶半個身子,小小的無名鉚足了勁追趕她的馬車,咬牙切齒,學誇父逐日,哪怕氣喘籲籲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山路坑坑窪窪,他狼狽摔倒在地,看得沈霓心理一疼,大喊:“無名,別追了!我去趟京城就回來找你,給你帶京城最好吃的糕點,你也要給我做叫花雞——”

小小的身影被越拋越遠,沈霓不肯回到車裏,直到地平線完全把無名吞噬,她才依依不舍地坐下。

那時她是真的想給他買最好最貴最好吃的糕點,把他帶到家裏當弟弟養。

等到了年齡,就讓父親領他到衛所參軍,再給他找個好姑娘當媳婦兒,生個同他一樣可愛的孩兒。

後來她半脅迫半自願留在宮裏,心裏還念著在等自己的無名,便請求蕭翎派人到趙州去找。

如果無名願意當她的弟弟,那她就請求父親收他為義子,等長大了留在趙州衛所也好,來京城找她也行。

如果不願意……那至少也要吃到她準備的糕點。

那時她想到最壞結果不過是不覆再見,總歸是有個記掛的盼頭,可禁衛帶回來的消息卻讓她天塌地陷——趙州城內的破廟被人半夜惡意縱火,裏面所有的乞丐全部被燒成灰燼。

她送給無名當信物的琉璃指環被呈上來的時候,沈霓崩潰大哭,在太後面前失儀,從此被厭惡被處處針對。

要問她後不後悔因無名而被厭棄,那是沈霓最不後悔的事。

為了自己,為了家族在宮裏過得低聲下氣,尚能忍耐。而無名孑然一身獨行在世,還能寄望誰為流一滴眼淚。

唯她而已,怎忍辜負?

--------------------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