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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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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升平坊外一片升平,坊外沒有破布遮擋,沒有惡臭的汙水橫流,行人熙熙攘攘,繁華如織,叫賣吆喝聲不絕耳語。

一道牌坊,兩個世界。

連拖帶拽把不知廉恥的沈照渡拉出坊外,沈霓臉還紅著,擔心兩個孩子有沒有看見,可再次看到繁華景象,又不禁感慨:“遞到鶴軒龍案上的折子,從未寫過有這種地方。”

沈照渡蔑笑:“但凡他舍得一天半天錦衣玉食走出宮門看看,也不至於被奸臣蒙蔽。”

沈霓張嘴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選擇沈默。

蕭翎在位這些年,貪汙腐敗一年勝一年,從國庫撥出的真金白銀落不到百姓身上,全貼在貪官汙吏的肥膘上,加之南方蝗害,北方外敵進犯,用一句生靈塗炭來形容民間絕不為過。

淡淡的牛羊肉膻味和辣醬香飄過來,沈霓腳步一頓,擡頭看見前方支著個面攤,再也走不動道了。

沈照渡自出生起就沒有過三餐定時的時候,臨近晌午也沒覺得餓,看著沈霓直勾勾盯著老板竈臺上的牛肉塊,莫名好笑,正要開口時,一行挑擔牽驢的商人呼啦呼啦入座,眨眼就把面攤幾張桌子坐滿了。

“李哥,聽說做藥材生意賺了筆大錢,什麽時候帶小弟一起發財?”

被稱為李哥的人嗐了一聲:“發哪門子財,只不過出門時備多了點應酬費,結果沿途幾個州府官員都沒要,原數帶回來罷了。”

說著,他又指了指隔壁桌的大叔:“我看老張這種去邊境做買賣的賺得才多,現在蠻夷一聽是大裕的商人,都不敢搶劫騷擾,還得感謝當今聖上驍勇,還邊境一個平靜。”

完了又細聲嘀咕:“哪像之前那位……”

語氣厭嫌至極,沈霓不免心中鈍痛,誰料旁邊的人噗嗤笑出聲,她回頭瞪了沈照渡一眼,邁開腿就要走。

“去哪?不是餓了嗎?”他眼疾手快地拉住沈霓走向面攤,“老板,給我支張桌子,再來兩碗牛肉面,一碗多放辣椒。”

沈霓拼命甩開他的手,然而握慣刀槍的手怎麽允許她輕易掙脫。

“聽不到就是不存在嗎?那狗皇帝就是這麽教你的?”沈照渡把她按在板凳上,“人都做不好還做什麽皇帝!”

狂妄慣了,沈照渡說話從不知道分寸,聲音大得面攤裏的人都回頭望他。

“看什麽看!”那幾雙眼睛不光往他身上瞟,還越過他去看沈霓,骨子裏的獨占欲瘋狂叫囂,“再看把你們的眼睛都挖去餵狗!”

京城到處是達官貴族,隨便得罪一個都吃不了兜著走,更別說面前這個狂妄暴躁的,那些好奇的眼睛立刻垂進面碗裏。老板也怕惹事,趕忙把他的那份面先上了,還額外多添了幾片牛肉。

“強盜。”沈霓對比了一下旁人碗裏的牛肉,“你這樣和那些倒臺的貪官汙吏有何不同?”

沈照渡不餓,但吃起東西從來都是大快朵頤的,把面上的牛肉一口塞進嘴裏才說:“他們倒臺了我沒有。”

牛肉有點噎喉嚨,他又捧起碗喝了口面湯,辣得舒暢了又說:“這些牛羊都是邊境那兒運來的,沒我把隴州三鎮打回來他們吃屁,孝敬點給本侯又怎麽了?”

沈霓記得,他曾被吊在隴州城門被鞭笞九十九下,當時滿朝文武都認為此仗必輸,沈照渡必亡,可他就是咬牙活下來,扛下來了,還奪回丟失多年的隴州三鎮,掃蕩所有蠻夷聚居地,從此邊境再無動亂。

“那次……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夾面的手一頓,沈照渡斜睨向旁邊的沈霓。

她帷帽未摘,臉看不真切,只是身體向前傾了一點,向著他,看著他。

原本味道不怎麽樣的面條現在更不怎麽樣了。

“命硬,當然死不了。”偷瞄到沈霓鼓起一邊臉頰,他低頭笑了笑,“受了九十九鞭後,我故意裝死,然後趁著他們放下我的時候,奪刀把他們首領殺了。”

也是一刀封喉,失去頭目的蠻夷頓時四散,在城外等候的靖王立刻發起攻勢,一晚便把隴州攻下了。

而那一晚,他高熱不退,城內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只能用高粱酒替他散熱。

但他身上全是鞭痕,一碰到酒就痛,就這樣半醒半睡間熬過了天亮,高熱終於退去,他也撿回一條命。

饒是他沒有具體說,沈霓仍聽得發怵。

沈照渡一直留意著她的神色,見她搭在桌面的手慢慢攥緊,輕松道:“況且臣答應過娘娘,要娘娘臣服於我。”

他將手覆在她手背上收緊:“臣一向信守諾言。”

竹筷子啪的打在他手背上,沈霓掙開他的手,解下帷帽低頭吃面。

剛嘗了口面,軟趴趴的,湯頭也鹹得不行,難以下咽。

又夾起一塊,不對,應該說一片牛肉,不得不嘆服老板刀工厲害,竟能把肉切得薄如蟬翼。

不合時宜的偷笑聲又響起,沈照渡夾起自己碗裏最後一箸面吸進嘴裏,仰頭把面湯也喝個精光。

“不好吃也別浪費。”他拿過沈霓的碗夾起一箸面大口吃起來,“一碗牛肉面三十文,夠那兔崽子一家吃一天了。”

沈霓十歲前住成國公府,十六歲後住在宮裏,也就在趙州的那段時間裏窺探過一丁點民生多艱。

“你是蕭翎的貴妃,看見的只是他被奸臣蒙蔽的難處,又知不知道宮外的平頭百姓因為他的懦弱要承受多少磨難?”

想到她剛才紅紅的眼眶,還有那本《太上救苦經》,沈照渡步步緊逼,要她看清事實的另一端,早日看清蕭翎軟弱不堪的真面目。

“蕭翎再難,他還是皇帝,就算死還有一群人為他墊屍底。而天下的百姓被貪官汙吏壓榨,被蠻夷侵擾屠殺,被橫行一方的外戚禍害,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這比他難多了。”

“單單我跟蕭鸞想造反能召集十萬叛軍嗎?”他眼睛通紅,是激動,也是不甘,“那是千千萬萬個走投無路的百姓用性命做出的決定。”

沈霓眼皮垂著,看著面前還剩一半的面,像是下了什麽決定似的,雙手把碗抱回了面前,拿起筷子學沈照渡那樣大口吃著。

面越泡越軟,糊成一坨又鹹又噎,也難怪糙如沈照渡也要加辣椒醒醒口胃。

喝下最後一口面湯,沈霓把碗放回桌上,砰的一聲,氣勢十足。

面還咽不下去,她的臉鼓鼓的,再加上那雙倔強的杏眼圓溜溜地瞪著,說不出的好玩。

沈照渡支著臉斜斜看著她:“吃飽了?”

沈霓用力把面咽下去,哼了一聲。

“吃飽就好。”沈照渡起身從錢袋裏拿出一塊碎銀扔給老板,收回手時順勢牽起沈霓的手,低聲說,“是時候甩掉那煩人的跟屁蟲了。”

*

怕打草驚蛇,沈照渡沒有立刻把人繞進升平坊動手,反而帶著沈霓在周邊小攤看了一圈,順便暗中觀察不善來者。

沈霓在一處賣胭脂水粉的小攤前停下,拿起一個粉奩打開,裏頭還有一塊小鏡子。

“我能用這個照出後面跟蹤的人嗎?”

沈照渡用手指抹了一點胭脂在手背上擦開,粉粉嫩嫩的,煞是好看:“要是這麽容易解決,臣不會驚動娘娘的。”

說完他又扔了一塊碎銀在小攤上:“這個我要了。”

沈霓剛要去看他買了什麽東西,沈照渡突然伸手撩開她帷帽的白紗:“我幫你抹上看看。”

粗糙的指腹沾著粉撫上她的嘴唇,沈霓一急,慌忙把他的手打掉:“你知道這東西往哪塗的嗎?”

她這一下力度不大,卻把沈照渡打蒙了。

“不是塗嘴的?”他低頭嗅了嗅粉盒,“跟你嘴唇上的味道很像。”

他聲音不小,攤主小姑娘也聽得小聲笑起來,沈霓氣得臉比胭脂還紅:“你不動手我就走了。”

“動動動。”沈照渡把胭脂塞進袖子裏,一把拉住沈霓捶他的手扣住,虛摟進懷裏,“待會兒我們從升平坊的側門進,千萬別松開我的手。”

街上的人多了起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若沒有沈照渡替她擋著,沈霓估計肩膀都要撞淤青。

他似乎很熟悉京城的街道,牽著她的手左走右繞,穿街過巷的,比走在他昭武侯府還要熟練。

終於,升平坊堆滿雜物的側門就在眼前,他猛地加快腳步沖進去,拽得沈霓忍不住唔了一聲。

一拐進升平坊的地界,眼前就昏暗起來,街道太窄,走在前頭的沈照渡甩開幾張垂落下來的破布帷帳,繼續往前。

街上越發寂靜,連沈霓也聽得見後方有腳步聲接近,不由得屏住呼吸努力跟上沈照渡的步伐。

“這邊。”

經過一個岔口,沈霓又被他一帶,踉蹌著落入他懷裏,緊貼著墻壁躲了起來。

巷子是個死胡同,沈霓不懂為什麽要選這麽個地方躲藏,正想擡頭看他時,沈照渡掀掉她的帷帽,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別怕。”

他壓低的聲線變得更加粗糲,磨掉那些少年意氣,更添幾分穩重可靠。

沈霓正把劇烈的心跳壓下去,忽然一聲銳利的出鞘飛快掠過。

眼不能視,聽力與知覺就清晰得多了。

她甚至能聽到劍刃劃開皮肉、砍斷筋骨的聲音,甚至連鮮血滴落也有聲音。

唯獨被殺之人連一聲呼救都沒有發出,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巷子盡頭的腐臭被血腥覆蓋,沈霓眼前漸漸亮起來,她睜開眼睛擡頭,沈照渡就站在她面前,桀驁難馴,卻細心替她擋住身後所有汙穢血腥。

深紅的血流淌到他腳邊,沈霓剛想探頭去看,又被他捂住了眼睛。

“別看。”

沈霓想知道是誰在跟蹤,扒開他的手,可這次他卻怎麽也不許,按住她的眼睛一直推她往後走。

“沈照渡!”

又一次被他推抵在墻上,沈霓拼命掙紮,可他兩只手只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按得死死的,談何掙脫。

很快有影衛從屋頂上跳落,翻了一下身首異處的屍體起身向沈照渡拱手:“都督,此人受過黥刑。”

“拖走,翻翻身上還有沒有其他信物。”

影衛應了聲是,從衣襟裏拿出個疊好的布袋揚開,熟練地將切口完整的頭顱塞進裏面,扛起鮮血淋漓的屍身閃身而去。

擋在眼前的手又放了下來,可沈霓還是沒有看到巷口的慘況。

到底只是個弱冠少年,沈照渡經過十幾年摸爬廝殺也練不出大漢的虎背熊腰,但勝在長得高,肩膀又寬,一往沈霓面前站,把她擋得嚴嚴實實的。

“我們走吧。”

沈照渡替她把帷帽戴上,手伸進紗後卷起兩根系帶,沈霓突然開口:“你好像很介意我知道你殺人的事。”

纏在系繩上的手一僵,沈霓知道自己猜對了。

上次故意用玫瑰花露掩蓋血腥味,這次迫不得已要在她面前動手,卻也死活不讓她看到死人的慘況。

這世上應該沒幾個人不知道沈照渡是個兇殘無度的人,連她也當著他的面罵過他好幾次,他何必如此忌諱?

“你怕嚇到我?”

沈照渡還是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垂下眼睛繼續打結。

舞刀舞槍的手指不甚靈活,笨拙粗糙的手指好幾次蹭到沈霓的下巴,然後焦灼彈開。

沈霓也不喊停,任由他擺弄,然後殺一個回馬槍:“你是不是喜歡我?”

手徹底亂了,繩子也從他指尖逃竄溜走。

沈霓假裝不知,繼續自言自語:“我以為你恨我,所以囚禁我折辱我,可每次你看到我哭又慌裏慌張的,生怕我受了委屈……”

世人給沈照渡列出的汙點厚厚一沓,但沈霓覺得只有一個名不副實,就是他受封鎮北將軍的理由——與寵妃沈霓同姓,得到帝王賞識。

完全抹殺掉他的赫赫戰功。

這也是她唯一覺得蕭翎做得過分的事。

沈霓以為他恨她,所以才會三番四次翻進她寢宮騷擾她,威脅她,想要她徹底臣服在他腳下乞憐。

但他無意流露的溫柔告訴沈霓並不是。

就算真的有恨,也還帶著喜歡試探。

虛張聲勢的背後,是害怕被發現柔軟的內裏。

還是個只懂打打殺殺的少年郎。

“沈照渡。”她一把抓住那只跟系帶搏鬥又不敢用力的手,“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喜歡我了。”

找到敵方弱點,她便不會再是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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