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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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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世上女兒千千萬萬, 能令昭昧記得的並不多,可有那麽一個女兒,卻烙印在她腦海深處, 根深蒂固。

那是她逃離皇宮後,聽到的關於母親的第一個故事。那時候母親還是刑部侍郎,曾三司會審, 對象是一位殺父的女兒。她的父親殺了母親,她為母覆仇便殺了父親, 三司為此爭論不休,認為哪怕為母覆仇情有可原,但對方是她的父親,結果便有了不同。

昭昧至今仍深刻地記得他們的理由:親近母親,乃是禽獸本性,而親近父親, 方是人倫道德。

既然為人, 便當以人倫道德勝禽獸本性, 敬父勝於愛母,方合禮數。

無論這道理聽起來怎樣匪夷所思,可當它為世道認可,那女兒就只能迎接死亡。

唯獨母親說:夫殺妻已是違禮,違禮便是禽獸,為母殺一禽獸, 何罪之有。

多年前, 這故事是朝堂上的母親在她腦中第一次留下清晰分明的印象。

多年後的成長中,她已經學會從故事裏看出故事外的更多, 亦慢慢記住了那個生於俗世卻敢於弒父的女兒。

現在,這女兒就站在她面前, 笑得不羈。

昭昧端詳著她,一下子又想起更多,埋在記憶角落中更多的碎片湧出來,她記得乍聽這故事,為說書人的引子吊住胃口,卻死活聽不到結局,與素節姊姊出現在明醫堂時忍不住說起,似乎便是她站出來,講完了後面的故事。

後面的故事……

昭昧說:“她最後被判了流刑。”

“是啊。”鐘憑欄像說著別人的事:“既然沒死,幾年的流放眨眼就過去了。”

唯獨不同的是,幾年過去,當初救她性命的人遭逢大變。

昭昧說:“這麽說,你和我娘不是朋友。”

“當然是。”鐘憑欄信口道:“我單方面的朋友。”

從前見多了鐘憑欄嬉皮笑臉,哪怕她幫了自己不少,昭昧也沒有多喜歡,可這會兒卻覺得親近起來,道:“你問過我娘的意思嗎?”

“這有什麽好問的,即便她不答應,但我拿她當朋友,這就夠了。”鐘憑欄說。

昭昧問:“寫了那麽多話本,也是為了這個?”

鐘憑欄沒有立刻回答,斜倚墻壁,微擡著頭沈默了一會兒,開口:“你大概不記得我當初說過的話了吧。”

昭昧問:“什麽話?”

“那樣的人,”她的語氣低沈得不像她:“那樣的人……總不該就那麽被忘掉。”

旁邊,李素節不知何時也看向這裏,忽然說:“倘若禁令持續得久一些,不管做過怎樣的事情,大家總會忘記的。”

這話像是打開什麽開關,鐘憑欄一個激靈,突然低罵:“該死的李益!”

她情緒激揚起來:“她做過那麽多事,卻因為他一句話,誰也不敢說、誰也不能提,好像她不是本該名留青史的宰相。多少年後,當知道她那些過去的人全都死掉,還有誰會記得她?”

“誰也不會記得她!”鐘憑欄道:“誰也不會知道歷史上曾有這麽一個女人,她不是誰的女兒、誰的母親,她不靠做了誰的妻子留下名字,而單單靠她自己……”

“誰也不會知道。”鐘憑欄笑了笑,語氣平緩下來,甚至有些刻意地輕快:“這種事情,她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我既然當她做朋友,總不能任她這麽發生,不是嗎?”

她沖昭昧眨了下眼。

昭昧無動於衷。

鐘憑欄伸手要摸她的臉,將要觸及,又停下來,調侃道:“你這是什麽表情?”

昭昧說:“沒什麽。”

鐘憑欄自作主張地揭過了這一頁,轉眸向李素節:“當初說的話,你居然記得這麽清楚。”

李素節道:“因為我說了那句話,我們才相識的。”

“不錯。”鐘憑欄笑:“你的話正說在我心坎上。”

昭昧也看向李素節:“你的鏡子選好了?”

李素節點頭:“的確有用。”

昭昧似做了什麽決定,走到趙稱玄面前說:“我想拜托你那個朋友一件事。”

趙稱玄盯著她看:“我和你說了——”

“她不需要見外人。”昭昧打斷。

趙稱玄嘆息一聲:“你說吧。”

昭昧說:“請她幫忙改良弓箭,倘若成功,我將重金酬謝。”

趙稱玄瞥一眼她的手:“說是改良,連個樣子都不給?”

昭昧的手中空空蕩蕩。

她此行本來也不是為了這件事。本打算再多了解對方幾分,確認不存在問題,才能將象征著上武軍軍備最高水平的弓箭交出。可突然得知了鐘憑欄的身世,她決定賭這一把。

無論是趙稱玄還是鐘憑欄,一路行來都助她良多,從前不知道其中真相,反而謹慎,而現在,她卻願意多相信她們幾分。

昭昧說:“稍後我會派人送到。”

趙稱玄訝異地多看她一眼,沒有反對,只說:“我只負責傳話,究竟要不要做,還得看她的想法。”

昭昧不客氣地說:“她若不做,我便再想辦法說服她。”

“喲。”趙稱玄笑了下,說:“你放心,我會如實轉告她的,但你也別抱太大希望,她雖然處理這些機巧很有一手,但改良弓箭要是簡單,各家早就在這上面你追我趕了。”

昭昧也沒抱太大希望,只是有這樣的人,總要先試試再說。

事情交代清楚,她們與兩人再見,走出明醫堂後,李素節道:“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昭昧道:“只是覺得想法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李素節問她哪裏不同,昭昧低頭看著腳下的路,說:“好像和你說過,從前我總覺得,我不是為了史書上那幾行字活著的,縱使沒有史書,我也要做我想做的事。”

“你是說過。”李素節記得分明:“在你說想要登基的時候。”

“可我現在好像不那麽想了。”昭昧有些迷茫:“倘若總有人想盡辦法要從史書上抹掉她們的名字,那麽,我總該千方百計讓它們留下來。”

“會的。”李素節安定地笑:“你會成為書寫歷史的人,而你書寫的歷史上,必然有她們的名字。”

昭昧停下腳步。她轉向李素節,忽然抱住她。

情緒來得猝不及防,連昭昧自己也分不出是為了什麽。但李素節仍舊回擁了她。

她們很久沒有這樣擁抱了,盡管短暫。

昭昧很快松開手,愉快道:“那我們就該想想怎麽在史書上留下更多的文字了。”

“嗯。”李素節看著昭昧的目光溫和又安靜。

她說:“眼前的話,我倒有個想法。”

李素節提出的想法與洛書有關。

“我們不可能舍掉洛書。”昭昧篤定地說出她們的共識。

不僅因為洛書是她們目前唯一能接觸到的馬商,更因為一旦舍掉洛書,她們失去的將不只是穩定的馬源,還將面臨與河圖的隔閡。

李素節補道:“但也不能放任她與其她勢力來往。”

昭昧問:“你說的想法是什麽?”

“姑且算作權宜之計。”李素節道:“洛書不能斬斷與其她勢力的聯系,無非因為她是商人,商人逐利,我們若能滿足她的利益,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昭昧明白了:“我們要高價買馬?”

李素節道:“我想,哪怕是與其她勢力開出的價位相同,她也選擇我們。”

盡管代價頗高,但相對其她勢力的開價,也不能算是吃虧,若能買斷馬匹,還能解決一個隱患。

昭昧短暫思考後便答應了這主意,和身邊諸人簡單溝通後,就與洛書相見,開門見山地提出了條款。

洛書沒有過多猶豫就答應了她們,只是拎出另一個問題:“你們需要的馬太多,我就算馬不停蹄恐怕也供應不起。”

昭昧已經想到了應對的辦法。

她和洛書溝通後,找到陸淩空,要她自陷陣營中挑選出一百位馬術嫻熟的戰士,偽裝成平民,化整為零,前往北疆。

“這是地址。”昭昧道:“你們將在這裏與洛書會和,她帶你們收馬,每人一匹,你們再按照她給出的安全路線,兩三個人結成一隊回來。”

這樣一來,不僅能夠獲得更多的馬,而且能將風險降到最低。

陸淩空現在滿腦子都是馬,哪有不樂意的,差點自動請纓,要親自去給自己也選一匹。

昭昧瞥她一眼,說:“你現在騎的可是我送的馬。”

當初曲大為了討好她,送了她一匹好馬,她自己不舍得騎,送給了陸淩空,結果陸淩空倒喜新厭舊起來了。

陸淩空很想反駁,但又有點心虛,輕咳兩聲,蹩腳地轉移話題:“流水什麽時候能回來啊。”

李璋的兵馬已經拿下了汝州,而江流水仍然沒有消息。這是懸在每個人心裏的一把劍,不知什麽時候就要斬落,陸淩空問了,也得不到回答。

但是,江流水不知歸處,另外一個人卻如期而至。

崔玄師來了。

他剛踏足邢州地界,已經有快馬報告昭昧。當他來到邢州城外,昭昧已經為他準備好一切。

崔玄師的車駕有幾十人,相比於他深入敵營的勇氣,這點人手實在單薄,令人摸不清虛實。

但昭昧不管他虛虛實實,只信奉四個字:試了再說。

那行人馬眼看摸到邢州城的邊墻,城門霍然洞開,一群人馬湧出來,將他包圍個結結實實。

崔玄師身邊士兵立刻舉起武器,將車乘圍在當中,幾乎滴水不漏,偏有那麽一道身影,快得好像一陣風,從他們的間隙中吹過,眨眼間到了崔玄師身邊。

刀光攝入車簾,刀鋒架在他頸畔,身邊士兵們投鼠忌器,不敢擅動,而昭昧就在這時候緩步走出。

車中露出崔玄師戴著面具的臉。

隔著面具,她們相見。

鉞星的刀紋絲不動地橫在他動脈,寒芒幾乎擦過他搏動的筋絡。

昭昧走近了,站到他身前,直呼:“崔玄師。”

崔玄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無言。

昭昧直截了當道:“給我個不殺你的理由。”

崔玄師眸光波動,喉嚨深處似湧起什麽又壓下,吐出的只有一句話。

“江流水在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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