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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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守一又折了一只紙鳥。
他紮紙物的手藝精妙，紙鳥栩栩如生，他捏著紙鳥的翅尖，註入了些許神力。他能看見神力如極細的絲絳，穿入紙鳥的脈絡將其點亮，但不多，僅兩三寸就會斷絕，宛如河流被石塊淤堵。
但這已經是莫大的進步了。
明明幾日之前，他還沒辦法在人間催動神力。
人間濁氣下沈，不如天界清氣盈然，這份濁氣名為仙憑禁印，故神仙的力量難以在人間肆意使用，這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保全了人間的秩序。
岑漱玉憑借一己之力打破了禁忌，而這些改變似乎也就是發生於岑漱玉出現之後。
守一想不明白緣由，但也無意多想，有神力使總比沒有神力使要好，就好比現在他可以多放一只鳥出去，一只巡城南，一只巡城北，未央都乃大梁都城，占地遼闊，蕭鑒昀在其中猶如滄海一粟，一只鳥去尋還不知道要尋到什麽時候去。
紙鳥飛過靖水樓的上空，守一忽而感受到了一股沖天的朽氣，他的六感附著於紙鳥之上，身臨其境的差點兒沒吐出來。
這一處酒樓乃整條街上最喧囂熱鬧之所在，應是處處洋溢著酒食的香氣和人氣才對，可這朽氣之濃如同一只長滿了青苔的老井蓋，沈重冰冷的鎮壓在整個酒樓的上方，實在叫人難以忽視。
守一簡直懷疑這酒樓裏是不是藏了十好幾具未曾收殮的陳年老屍，不然這只常見於荒墳野山上的朽氣怎麽會匯集於此
紙鳥旋即飛入靖水樓的屋頂，自高處下落。
這一飛不好，眼前的景象只叫守一大跌眼鏡!
一只五彩斑斕龐大如小山般的“人面蠍子”倒掛在朱漆橫梁之上!那是一只敷殆!
-
大廳內生意興隆，人聲鼎沸。
凡人看不見敷殆，縱使那巨大敷殆垂落的倒鉤和觸角與他們的頭肩屢屢相接摩挲，他們也依舊感受不到分毫，故而來來往往談笑風生如初。
敷殆似乎很享受這浸淫在人氣中的狀態，碩大崎嶇的頭部搖曳晃動。
這畫面太過詭異震撼了，看的守一頭皮發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沖天朽氣存在的緣故，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此處會有這麽大的一只敷殆。
要知道敷殆乃是陰鬼之穢的產物，懼怕陽光和人氣，常生於陰濕偏僻之地，就算是要與活人並存，也往往只見於一些爆發疫病的鄉下村落，敷殆出現之時往往也是這些村落即將大禍臨頭人跡湮滅之時。
那敷殆忽然朝前延伸了身體，他深灰色的頭端長了兩三處覆眼，腫脹醜陋至極，移動時節段的身軀隱隱傳出“哢噠噠”的詭聲。
它有目標!
守一心下愈發驚濤駭浪，而後，他發現敷殆在一個披著鬥笠的中年男人頭頂頓住了。
那中年男人皮膚黝黑，正虛弱的趴在桌邊，咳得半身痙攣，出氣多進氣少，很是痛苦的模樣，身邊攙扶著一個頭帶釘珠的少女，少女手足無措，滿臉淚痕。
他們形容淒慘無助，皆被來往路人無視，反倒是敷殆的頭部因為興奮而頻頻翕張，覆眼與覆眼之間裂開數條溝壑。
而後一根尾刺從溝壑中探了出來，無限延長，鞭子一般刺向那中年男人的天靈蓋!
守一一顆心瞬間懸住!他倒吸一口涼氣，直想上前去阻止!可他本體遠在百丈之外!鞭長莫及，這區區一只紙鳥更是難有作為……可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瞧見敷殆的存在，更不可能出手阻止，這要如何是好!!
難不成——難不成要眼睜睜看著這男人死嗎!!
“錚”一聲，他聽見了清冽卓絕的劍出鞘之音。
蕭鑒昀像一只年輕的豹子。
他從慵懶進食的狀態切換到戰鬥形態只一個瞬目的功夫，自泱泱人群中脫穎而出，一腳踏桌緣躍起!
守一簡直沒看明白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事實上不止是守一，同蕭鑒昀一桌吃飯的進寶劉皎婆子三人才是瞠目結舌，各自擡頭，整張八仙桌微微震動，其上擺著十多樣菜色和碗具，竟無一樣被踢翻!蕭鑒昀的身形穩的嚇人，寒芒青璨，招招風聲隱隱可聞，劍梢淩空劃過一個巨大的圓弧，將敷殆懸掛在橫梁上的長尾斬斷!
敷殆的斷尾頃刻間在半空中化為齏粉，一盞懸掛的八角燈隨之墜落，直直砸向劉皎的頭頂，與此同時那敷殆棄了韓家父女，碩大猙獰的頭部朝著蕭鑒昀橫沖直撞而來，覆眼尺寸暴漲，又探出數條尾刺!
“小心!”守一忍不住驚呼出聲。
蕭鑒昀卻沒躲。
他將劍高高的拋起，長腿橫直探出，足尖踢在劍柄之上。劍如流星般射出，碎紙般貫穿了敷殆的頭部，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宮燈只離劉皎的頭頂近幾寸之距，被蕭鑒昀一個回身橫掃。所有的動作都發生在兔起鶻落間，宛如同時，行雲流水又矯健迅疾如風。劉皎只覺得頭頂腿風如狂風掠過，掃亂了她的發髻，宮燈爆裂，緊接著跟前的人影便消失了，下一刻出現在另一張桌上，只聞又一聲錚然，跌宕爽回，蕭鑒昀單膝跪案，手握劍鞘穩穩接住了劍，緊緊壓著眼眶的眉峰才稍稍松解開來。
周遭鴉雀無聲。
在紙鳥眼中看來，漫天劍氣亂舞，敷殆的碎片湮滅於其中，仿佛從未存在過，比那損壞的宮燈還要不堪一擊;對於桌邊的韓海生父女而言，一場大災彈指間避過，二人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懵懵的擡頭望著蕭鑒昀。
“這位公子你……”韓海生的胸膛漸漸松弛，他的眼眶發熱，想要說點兒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只死死的握著韓珍珠的手，劫後餘生般的喘。
蕭鑒昀抱劍，淡定的從桌上跳下地，道: “對不住，桌子踩臟了。”
“無，無妨，我們也沒在用桌就是了……”韓海生慌忙說: “可是公子您的朋友似乎……有話要說。”他為難的伸手指了指蕭鑒昀背後。
蕭鑒昀回頭。
那廂，劉皎正跟那婆子緊緊抱在一起，鬢發散亂，縮頭縮尾，面色青白，驚恐至極，帶來的幾個護衛都拔刀了，但顯然是拔刀四顧心茫然，不知這須臾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也不知該防範誰。進寶更厲害，早已離了桌子八丈遠，蹲著抱頭縮成一團，腳底下是那碎成七八片的宮燈。
“這還吃著飯呢……還吃著飯呢……在做什麽呢”劉皎喃喃道，雙目失神。良久，她顫巍巍的擡手，指著蕭鑒昀，眼眶猩紅道: “你果然……果然有暴力傾向!”
蕭鑒昀: “哈”
他在頭頂緩緩打出一個問號，聳眉道: “我打的又不是你!方才也沒碰著你啊!”
“你還想打我!!”劉皎猛地撐案起身，氣的渾身發抖，厲聲尖叫: “蕭鑒昀你瘋了你!!”
“粗魯，無禮，壞胚!!壞透了你!!”那婆子摟著劉皎跟著尖叫: “小姐咱們走!咱們立刻就走!這蕭家再不能來往了!!不然……不然遲早沒命了去!!”
蕭鑒昀: “。”
劉家一行人罵罵咧咧的出了靖水樓。
須臾間局勢風雲變幻，進寶在旁看的大氣兒也不敢出，就差拿個盤子頂著腦袋保命了。
蕭鑒昀的眼神有那麽一時半刻的嚇人，甚至有點兒不像人，但與劉家人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了，進寶心驚膽戰的尋思著，這劉家一大家子怎的都跟洪水猛獸似的，動輒要吃人的模樣，另外他也著實滿頭的漿糊。
明明這劉小姐對蕭鑒昀初有好感，竟然說翻臉就翻臉，蕭鑒昀更是，怎的說動手就動手!還敢對著劉皎這嬌嬌小姐上腿，膽子之大，行為之荒誕，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總的來的，他進寶今天出來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劉家這門親事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告吹，往後八成還會跟蕭鑒昀斷絕往來，蕭瑞若是得知此消息，定會開心的跳起來吧，進寶念及此，等不及的要去領賞了，遂小心翼翼的靠過來道: “世子爺，咱們是不是也該回府了——”
“回府作甚這麽多菜還沒吃完呢。”蕭鑒昀不以為意道。
進寶心想都鬧成這樣了還吃個屁啊!您未免太有閑情逸致了些，羞恥心和憂患意識是一點兒沒有啊!我要是您，找個地洞挖了鉆進去都是輕的。
蕭鑒昀理會不到他的心思，招手喚來了目瞪口呆的小二，收拾了餐具又豪橫的付了宮燈的錢，旋即轉首，對著韓海生父女招呼道: “老伯，姑娘，若不嫌棄，一同用些可好”
進寶: “啊讓他們倆上桌”
韓海生也受寵若驚，顫巍巍道: “這不合適吧公子。”
“有什麽不合適的，左不過都在幹等人的活計，一人等也是等，一起等也是等。”蕭鑒昀淡聲道。
他這話沒頭沒尾，韓海生父女和進寶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什麽……”
“沒什麽，讓你來你就來，又不要你付錢。”蕭鑒昀略有不耐。
他說話直來直往，一點兒虛頭巴腦也無，倒是實在得很，韓海生索性也不再客套，道了聲謝就領著韓珍珠上桌。
進寶在桌邊站著，看的眼睛發綠，連著吞了好幾口唾沫，搓著手諂媚道: “世子爺……您若真擔心這些菜色吃不完，小的也能替您分憂的——”他邊笑邊暗示，甚至以足尖緩緩拉開了旁邊兒的一張椅子。
“那行。”蕭鑒昀面無表情說: “去幫我拿碟醋來下菜。”
進寶: “……”
韓珍珠從未見過這麽多精美的菜色，隱隱激動，她正要拿筷子，蕭鑒昀忽而從一旁排出一件物事推到她的手邊。韓珍珠一楞，詫然低頭，發現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紙鳥。
“剛剛撿到的。”蕭鑒昀也不看她，自顧自的涮自己的鍋子，淡聲道: “應是小姑娘稀罕的玩意兒，送你了。”
-
守一在靖水樓的窺視被猝不及防的掐斷，一切脫出了掌控。
這可不得了，他腦子裏一刻閃過了百八十種禍事，心想莫不是那敷殆引來了什麽旁的更厲害的邪祟之物，整顆心都懸起，當即雇了輛馬車，火急火燎的趕往靖水樓。
半個時辰後，他抵達了目的地，冷眼看著大廳內人聲鼎沸，賓客人頭烏泱泱攢動，蕭鑒昀那一桌赫然在其中。
都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這夥人居然還沒吃完……哦不，準確的來說是吃完了，但是他們幾人誰也沒有走。蕭鑒昀正坐在桌邊慢悠悠的擦拭劍鞘，韓海生抱著杯熱茶邊吹邊飲，而韓珍珠……漂亮，那小丫頭手裏捏著個玩意兒，玩得來玩的去，不是旁的，正是自己那只宛如死了般的紙鳥。
守一上氣不接下氣，眼睛瞪得老大，差點兒沒一口氣閉過去。
虧他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急匆匆趕過來!
這小姑娘未免太能耐了些!他守一派出的靈物是那麽好抓的嗎!!
這也太烏龍太巧合了。
等等，他和明華一樣，從不信“巧合”二字，
守一稍加思索，邁步走上前去，背手往桌邊的空位上坐下，從容撚須。
那廂桌邊站著一個陪侍的小廝，見他此舉不由得瞪圓了眼睛，比劃道: “哎你這老頭兒誰啊!怎麽隨便坐人家桌兒呢!去去去一邊兒討飯去……”
滿桌珍饈佳肴，他進寶看得見吃不著也就算了，問題是蕭鑒昀竟邀請了韓海生父女共用，徒留他一人站著受累，怎麽他出身侯府地位竟還不如這一對兒鄉下來的陌生父女這也便罷了，隨處路過的一個糟老頭子竟也不請自來的上桌了，忒不把自己當外人了!進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年紀不大，火氣倒不小。”守一哼哼一笑，屁股如有千斤墜，半點沒有要挪動的意思: “只是你家少爺都還未曾發話，你的話未免太多了些。”
進寶面色一僵，隱約覺得對方在內涵些什麽，卻又不好明說，脖子上如有針紮，忙回首看蕭鑒昀。
蕭鑒昀卻頭也沒擡，兀自伺候老婆似的擦著劍鞘上的花紋，看起來竟沒半點脾氣，仿佛默許了般。
進寶張了張嘴，心底莫名的升騰起一絲畏懼，那畏懼遏制住了他的喉嚨，教他只訕訕然捏緊了手指頭，沒再出聲。
守一轉眸看向韓海生。
說來也神奇，那只巨大的敷殆一死，韓海生急轉直下的病況便戛然而止了，現在又吃了些熱食，面色較前好了不少，不再那麽行將就木。守一瞇了瞇眼，頗為和善的笑道: “這位兄弟，我瞧你似有病氣纏身啊，老頭子我略通黃芪之術，瞧著與你有緣，願為你免費診治一二。”
他此言出，韓海生父女詫然回望，那廂蕭鑒昀也終於擡了頭。
“免費世界上還有這種好事”進寶正憋了一肚子火無處宣洩，忍不住的陰陽怪氣: “我看你分明是個坑蒙拐騙的山野郎中!想討口現成的飯食餵飽肚子!”
“若人人都以貌取人，今日蕭公子也不會出手搭救我們父女了。”韓海生卻頗為感慨，他說著，捋起袖子將手臂遞給守一，誠懇道: “老丈，勞煩了。”
“我爹在旁處看了好些郎中了。”韓珍珠在一旁不乏憂慮: “說他什麽癥候的都有，各種藥也吃了好些副，可就是不見好，老丈，您若是能將我爹醫好了，珍珠當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姑娘太客氣了些，老頭子我盡力而為，倒是姑娘這份兒孝心世間難有，叫人感懷。”守一說，他裝模作樣的搭著韓海生的脈，另一手在兜裏悄悄捏碎了一把驅邪氣的符紙，敷殆所帶來的病癥並非藥石可醫，玄術當以玄術抵禦，但大梁禁言鬼神之事，他自不好明著秀他的符水，便將符紙碎屑兌進了個小小茶包裏，遞給韓珍珠。
韓珍珠接過，聽進寶冷嘲道: “這不就是最普通的普洱茶麽”頓了頓他又道: “你不怕他在裏頭下砒/霜”
韓珍珠被說的遲疑，忍不住看向韓海生，又求助似的看向蕭鑒昀。
蕭鑒昀神色懶散，一派看戲的模樣，並不答，倒是韓海生捂著胸口唏噓道: “我這身子再壞也壞不過方才那狀況了，且我一把老骨頭無利可圖，又怕什麽呢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珍珠，咱們得信這位老丈。”
“爹爹說得對。”韓珍珠點了點頭，不再理會進寶嘲弄的眼神，起身去沖了茶。
茶水清冽見底，韓海生不假思索接過，一飲而盡，未幾，他眼神漸漸明亮起來。
“我有了些力氣。”他緩緩抻開肩臂骨骼，欣喜道: “胸口也不那麽悶痛了!”
守一含笑以望。
“爹，你說話的聲音好像也不啞呢。”韓珍珠激動道: “這茶當真神了!”她說著說著，按捺不住劫後餘生的狂喜，轉身退開便要給守一下跪， “老丈!您是活菩薩在世!!您救了我爹!!我給您磕頭!!”
“姑娘折煞我了。”守一虛扶她一把道: “是姑娘的孝心感動天地，只要你們父女倆相互扶持，踏實勤幹，好日子會在後頭的。”
蕭鑒昀在一旁懶懶的撐著腦袋，竟頗有興致的點評道: “古語雲否極泰來，韓姑娘先是遇上了我，坐著等等便又結交了位妙手回春的在世華佗，要我說今天就是個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姑娘討債也不必等兩日之後了，就趁著今兒個這運勢，借著這個東風，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雖說和氣生財，但你和氣生別人的財，這和氣不要也罷。”
話是好話，範兒起的也很合乎當下的情景，但聽在守一的耳朵裏，莫名的覺得他意有所指——蕭鑒昀怎麽好像知道他一定會來此處
韓珍珠聞言卻是陷入了深思，片刻後，有醍醐灌頂之感，用力點頭道: “爹，蕭公子說得對啊!既然是萬宏財不守承諾在先，我們何必再處處遷就，寬宥於他，讓他覺得我們好欺負，將我們的忍讓修養當成福分!他不要臉那我們也不要了!我們再去找他對質!大不了就是一拍兩散，今日必得要回這錢來，也不枉我們今日在這裏等候，遇上這麽些好心人幫襯!”
“鬧成這樣，非我所願。”韓海生嘆了口氣，眼神落寞: “我總還記得他那年迎著風霜刀劍，趕路回海寧，告訴我進蟹的法子，又親自帶著我走了一趟上京的路……那條路走了我們一月有餘，何其坎坷，我總也忘不了老萬以前是多麽活絡又親厚的人。”
“但人是會變的。”守一平靜說。
“尤其是面對金錢和權力時。”蕭鑒昀笑。
韓海生的身體顫了顫。
“爹!”韓珍珠用力握住韓海生的手臂道: “這麽多年過去，您念舊，萬宏財他有嗎他變得市儈和冷血了呀，您將他當朋友，替他萬般思量，可他有將你的死活放在心上嗎他只會一味的拿舊日交情打壓我們!他方才甚至不許我們喝他一壺茶!”
字字泣血，如刀刻心頭，將肉一層層剮掉。
“你說得對，是我天真。”韓海生眉宇緊蹙，眼神漸漸地篤定， “珍珠，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頓了頓，他像是想起了什麽，道: “萬宏財怕痛的很，他肥胖笨拙，腰腿脆弱，從小打架也打不過我，我琢磨著告去京兆府他也不過是挨頓板子，倒不如咱們親自給他點顏色瞧瞧。”
說完他下定了決心，從桌邊起身。
守一昂起頭。
韓海生父女重振旗鼓，整裝待發，手挽著手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韓海生趕海長大，皮膚黝黑，無病纏身支棱起來居然還怪孔武有力的。二人沖上二樓，左右開弓，一把將探頭探腦的萬宏財從小閣裏連頭帶頭發的拽出來，萬宏財發出一聲慘叫，還不等叫人，三人又一並擠進屋裏去。
大門反鎖，酒樓裏仍是一片喧囂，那門前卻是一片死寂。
守一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居然有點兒開始擔心萬宏財的狗命安危了，又過了一陣，大門開，韓珍珠蹦蹦跳跳的從裏面走出來，手裏甩著一疊白花花的銀票，韓海生緊隨其後，從容的整理著袖子，袖口隱約沾了些像是嘔吐物般的東西。
“我就知道他一定有錢!我就知道!!這下回去可以跟鄉親們交代了!!”韓珍珠小鳥兒一樣沖下來，激動的沖到蕭鑒昀跟前，笑的見牙不見眼， “蕭大哥你說的一點也沒錯，今天就是個好日子!!”
“還真不去京兆府了啊”蕭鑒昀慢吞吞“唉”一聲，一派失望模樣: “不去就不去吧。”
-
在未央都耽擱了近一月，要著了錢的韓海生父女半口氣也沒撈著喘，即刻啟程回鄉。
臨走前，韓海生想塞蕭鑒昀銀錢作為報酬被拒，頗有些惆悵，倒是韓珍珠捏著那只白色的紙鳥對蕭鑒昀堅定道: “蕭大哥，你送我的這個禮物，我會一直帶在身邊!”
“”守一吃了一驚道: “他送給你的”
“是啊!”韓珍珠說: “這鳥素吧唧的，像是人家壽材鋪子裏的冥值錢，若不是蕭大哥送給我的，我才不要呢!不過現在看來它真是個吉祥物!定會保佑我和爹爹尋到下一個講信用的合作夥伴!”她信心滿滿。
守一: “……”
他忍不住橫目去看蕭鑒昀，試圖用銳利的眼神刀了對方。
“還有啊，蕭大哥，等我下次來京城的時候，我給你帶我們東海最好的珍珠，給你媳婦兒打首飾用，保管華麗風光，叫所有人都羨慕——”韓珍珠還在說。
“咳咳咳!”韓海生覺察到不對，推搡著韓珍珠上馬車， “行了你這丫頭，嘴上沒個把門的，小侯爺千金貴體自有天賜良緣，還輪不到你叨叨。”說完他羞赧的沖蕭鑒昀拱手道: “我家珍珠胡言亂語，小侯爺莫怪。”
“無妨，有緣再會。”蕭鑒昀道。
馬車“嘚嘚”遠去。
進寶縮在後頭，尋思著這韓珍珠當真是沒有眼力見，蕭鑒昀剛剛告吹了一樁親事，竟然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過這告吹的親事十有七八還是拜自己所賜，自己今兒個舞的夠歡了，得趁著蕭鑒昀回神動怒之前，抓緊去找蕭瑞領賞錢。
“世子爺。”進寶轉著眼睛道: “小的……小的突然想起來今兒個老爺還吩咐小的要去當鋪替他贖兩樣字畫——”
“想走就走吧。”蕭鑒昀懶洋洋道。
進寶打了個寒噤，莫名有種被洞悉的錯覺，此處不宜久留，他腳底抹油的跑了，一下子，路邊只剩下了蕭鑒昀和守一兩個人。
蕭鑒昀長嘆一聲，舉手捏著後頸， “沒意思。”
守一在一旁背著手，聞言忍不住嗤了聲道: “蕭小侯爺就這麽想看萬宏財挨板子”
蕭鑒昀半睜著那桃花兒眼道: “豬學豬叫乃尋常事，人學豬叫，一定很有意思!”
他的薄唇似揚非揚，帶了點兒痞氣，又帶了點兒邪氣，俊美非凡，守一聽出了他的畫外音，斜眼鄙薄道: “嗯，最好還是殺豬般的叫聲是吧”
蕭鑒昀大笑一聲，歪頭: “老丈，你很懂嘛。”
守一冷笑道: “小子，你很唯恐天下不亂嘛。”
“老丈這話從何說起啊”蕭鑒昀收斂了笑容，滿臉驚奇道。
守一看著他這張故作無辜的潘安臉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小子絕對是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的紙鳥是靈物，凡人別說抓住了，僅是覺察也不容易，這小子一聲不吭的截斷了他的監視也便罷了，還故意將那紙鳥贈予韓珍珠，引誘他找上門來相見，這心思之縝密，城府之深沈，遠超他的想象。
況且，一個凡人，能看得見那敷殆嗎看見了沒被嚇破膽還以劍斬之，守一自問睜眼百年也沒見過這麽牛皮哄哄的凡人。
蕭鑒昀有秘密，一定有。
這會兒還擱這兒演呢!演什麽東西啊!就試探唄!
守一氣的夠嗆，心想行啊，試探就試探，誰怕誰
“其實我早就來了。”他望著街上的人來人往，面無表情的開口道: “該看見的也都看見了。”
“哦”蕭鑒昀說: “那老丈一定瞧見我出劍的英勇身姿了。”
守一強忍著給他一拳的欲望，咬牙道: “是啊，這麽俊的身手不知小侯爺師承何處”
蕭鑒昀道: “叢縣北面有片松針林，常年幹枯，裏面每棵樹只長兩根枝丫，姿態各不相同，我沒事兒就會沖著那些樹比劃，比劃著比劃著，手腳就會不自覺的擺到一些尋常人擺不到的地方，成了招式，喔，因為這些招式都源自於樹!所以我願稱之為‘樹劍’!當然了，那些文人為了押韻時常正話反說，顛來倒去，你也可以稱之為‘劍樹’!”
守一: “劍……術”
守一: “小侯爺，我看起來像是什麽蠢的人嗎”
“老丈為何自侮啊!”蕭鑒昀詫異道。
如果胡說八道能延年益壽，你小子應是天地同壽了，守一忍不住的冷笑道: “那蕭小侯爺好歹侯府出身，怎麽吃飯吃的好好兒的就上桌使劍呢這又是什麽奇怪癖好嗎”
“進寶不是一早就說了，我這個人有暴力傾向——”蕭鑒昀環起手臂，振振有詞道: “專喜歡打女人。”
守一: “”
守一: “”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蕭鑒昀，內心開始詰問蒼天——世間真就有人不要臉至此嗎
蕭鑒昀也跟他對視，眼睛亮亮的，笑容狡黠中透著燦爛得意， “老丈問了這許多問題，現在也該輪到我了。”他不急不緩道: “老丈姓甚名誰，從何處來啊”
果真是有預謀的，守一暗暗捏緊了拳頭。
蕭鑒昀見他久久不答，眸光漸漸銳利，唇角依舊掛著漫不經心的淺笑， “既然這個問題老丈覺得不便回答，那我換個問題好了，老丈怎麽稱呼家中可還有什麽人嗎”
連著兩個問題都不回答，對方就實在太占上風了，這紈絝的漂亮皮囊之下藏著的究竟為何呢是妖孽還是天選之人守一揣度不透他，舉起手惡狠狠的撚了撚須，腦子裏轉過幾個念頭。
“老頭子我沒有正經名諱，諢名守一。”
“天人合一，抱元守一，老丈這名字好啊。”蕭鑒昀說。
守一心想廢話，這可是我尊號，能不好嗎還需要你小子點評!
“好個屁，家裏人還不是死光了。”他板著臉擡杠道: “就剩個女兒跟我相依為命，我女兒如今在旎芳閣拋頭露面，名叫漱玉。”
“漱玉”蕭鑒昀的語調倏地上揚。
“怎麽覺著我倆長得不像她美我醜是吧”守一兀自氣呼呼道。
蕭鑒昀竟破天荒的沒再咄咄逼人的連問，也沒說出什麽氣死人不償命的評價來，他目光垂落，如雨落清池，蕩開圈圈漣漪。
許久，他輕聲道: “老丈，剛剛我說的不對，澄清一下。”
守一: “啥”
蕭鑒昀遲疑道: “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打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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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一又折了一只紙鳥。
他紮紙物的手藝精妙，紙鳥栩栩如生，他捏著紙鳥的翅尖，註入了些許神力。他能看見神力如極細的絲絳，穿入紙鳥的脈絡將其點亮，但不多，僅兩三寸就會斷絕，宛如河流被石塊淤堵。
但這已經是莫大的進步了。
明明幾日之前，他還沒辦法在人間催動神力。
人間濁氣下沈，不如天界清氣盈然，這份濁氣名為仙憑禁印，故神仙的力量難以在人間肆意使用，這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保全了人間的秩序。
岑漱玉憑借一己之力打破了禁忌，而這些改變似乎也就是發生於岑漱玉出現之後。
守一想不明白緣由，但也無意多想，有神力使總比沒有神力使要好，就好比現在他可以多放一只鳥出去，一只巡城南，一只巡城北，未央都乃大梁都城，占地遼闊，蕭鑒昀在其中猶如滄海一粟，一只鳥去尋還不知道要尋到什麽時候去。
紙鳥飛過靖水樓的上空，守一忽而感受到了一股沖天的朽氣，他的六感附著於紙鳥之上，身臨其境的差點兒沒吐出來。
這一處酒樓乃整條街上最喧囂熱鬧之所在，應是處處洋溢著酒食的香氣和人氣才對，可這朽氣之濃如同一只長滿了青苔的老井蓋，沈重冰冷的鎮壓在整個酒樓的上方，實在叫人難以忽視。
守一簡直懷疑這酒樓裏是不是藏了十好幾具未曾收殮的陳年老屍，不然這只常見於荒墳野山上的朽氣怎麽會匯集於此
紙鳥旋即飛入靖水樓的屋頂，自高處下落。
這一飛不好，眼前的景象只叫守一大跌眼鏡!
一只五彩斑斕龐大如小山般的“人面蠍子”倒掛在朱漆橫梁之上!那是一只敷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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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內生意興隆，人聲鼎沸。
凡人看不見敷殆，縱使那巨大敷殆垂落的倒鉤和觸角與他們的頭肩屢屢相接摩挲，他們也依舊感受不到分毫，故而來來往往談笑風生如初。
敷殆似乎很享受這浸淫在人氣中的狀態，碩大崎嶇的頭部搖曳晃動。
這畫面太過詭異震撼了，看的守一頭皮發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沖天朽氣存在的緣故，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此處會有這麽大的一只敷殆。
要知道敷殆乃是陰鬼之穢的產物，懼怕陽光和人氣，常生於陰濕偏僻之地，就算是要與活人並存，也往往只見於一些爆發疫病的鄉下村落，敷殆出現之時往往也是這些村落即將大禍臨頭人跡湮滅之時。
那敷殆忽然朝前延伸了身體，他深灰色的頭端長了兩三處覆眼，腫脹醜陋至極，移動時節段的身軀隱隱傳出“哢噠噠”的詭聲。
它有目標!
守一心下愈發驚濤駭浪，而後，他發現敷殆在一個披著鬥笠的中年男人頭頂頓住了。
那中年男人皮膚黝黑，正虛弱的趴在桌邊，咳得半身痙攣，出氣多進氣少，很是痛苦的模樣，身邊攙扶著一個頭帶釘珠的少女，少女手足無措，滿臉淚痕。
他們形容淒慘無助，皆被來往路人無視，反倒是敷殆的頭部因為興奮而頻頻翕張，覆眼與覆眼之間裂開數條溝壑。
而後一根尾刺從溝壑中探了出來，無限延長，鞭子一般刺向那中年男人的天靈蓋!
守一一顆心瞬間懸住!他倒吸一口涼氣，直想上前去阻止!可他本體遠在百丈之外!鞭長莫及，這區區一只紙鳥更是難有作為……可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瞧見敷殆的存在，更不可能出手阻止，這要如何是好!!
難不成——難不成要眼睜睜看著這男人死嗎!!
“錚”一聲，他聽見了清冽卓絕的劍出鞘之音。
蕭鑒昀像一只年輕的豹子。
他從慵懶進食的狀態切換到戰鬥形態只一個瞬目的功夫，自泱泱人群中脫穎而出，一腳踏桌緣躍起!
守一簡直沒看明白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事實上不止是守一，同蕭鑒昀一桌吃飯的進寶劉皎婆子三人才是瞠目結舌，各自擡頭，整張八仙桌微微震動，其上擺著十多樣菜色和碗具，竟無一樣被踢翻!蕭鑒昀的身形穩的嚇人，寒芒青璨，招招風聲隱隱可聞，劍梢淩空劃過一個巨大的圓弧，將敷殆懸掛在橫梁上的長尾斬斷!
敷殆的斷尾頃刻間在半空中化為齏粉，一盞懸掛的八角燈隨之墜落，直直砸向劉皎的頭頂，與此同時那敷殆棄了韓家父女，碩大猙獰的頭部朝著蕭鑒昀橫沖直撞而來，覆眼尺寸暴漲，又探出數條尾刺!
“小心!”守一忍不住驚呼出聲。
蕭鑒昀卻沒躲。
他將劍高高的拋起，長腿橫直探出，足尖踢在劍柄之上。劍如流星般射出，碎紙般貫穿了敷殆的頭部，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宮燈只離劉皎的頭頂近幾寸之距，被蕭鑒昀一個回身橫掃。所有的動作都發生在兔起鶻落間，宛如同時，行雲流水又矯健迅疾如風。劉皎只覺得頭頂腿風如狂風掠過，掃亂了她的發髻，宮燈爆裂，緊接著跟前的人影便消失了，下一刻出現在另一張桌上，只聞又一聲錚然，跌宕爽回，蕭鑒昀單膝跪案，手握劍鞘穩穩接住了劍，緊緊壓著眼眶的眉峰才稍稍松解開來。
周遭鴉雀無聲。
在紙鳥眼中看來，漫天劍氣亂舞，敷殆的碎片湮滅於其中，仿佛從未存在過，比那損壞的宮燈還要不堪一擊;對於桌邊的韓海生父女而言，一場大災彈指間避過，二人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懵懵的擡頭望著蕭鑒昀。
“這位公子你……”韓海生的胸膛漸漸松弛，他的眼眶發熱，想要說點兒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只死死的握著韓珍珠的手，劫後餘生般的喘。
蕭鑒昀抱劍，淡定的從桌上跳下地，道: “對不住，桌子踩臟了。”
“無，無妨，我們也沒在用桌就是了……”韓海生慌忙說: “可是公子您的朋友似乎……有話要說。”他為難的伸手指了指蕭鑒昀背後。
蕭鑒昀回頭。
那廂，劉皎正跟那婆子緊緊抱在一起，鬢發散亂，縮頭縮尾，面色青白，驚恐至極，帶來的幾個護衛都拔刀了，但顯然是拔刀四顧心茫然，不知這須臾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也不知該防範誰。進寶更厲害，早已離了桌子八丈遠，蹲著抱頭縮成一團，腳底下是那碎成七八片的宮燈。
“這還吃著飯呢……還吃著飯呢……在做什麽呢”劉皎喃喃道，雙目失神。良久，她顫巍巍的擡手，指著蕭鑒昀，眼眶猩紅道: “你果然……果然有暴力傾向!”
蕭鑒昀: “哈”
他在頭頂緩緩打出一個問號，聳眉道: “我打的又不是你!方才也沒碰著你啊!”
“你還想打我!!”劉皎猛地撐案起身，氣的渾身發抖，厲聲尖叫: “蕭鑒昀你瘋了你!!”
“粗魯，無禮，壞胚!!壞透了你!!”那婆子摟著劉皎跟著尖叫: “小姐咱們走!咱們立刻就走!這蕭家再不能來往了!!不然……不然遲早沒命了去!!”
蕭鑒昀: “。”
劉家一行人罵罵咧咧的出了靖水樓。
須臾間局勢風雲變幻，進寶在旁看的大氣兒也不敢出，就差拿個盤子頂著腦袋保命了。
蕭鑒昀的眼神有那麽一時半刻的嚇人，甚至有點兒不像人，但與劉家人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了，進寶心驚膽戰的尋思著，這劉家一大家子怎的都跟洪水猛獸似的，動輒要吃人的模樣，另外他也著實滿頭的漿糊。
明明這劉小姐對蕭鑒昀初有好感，竟然說翻臉就翻臉，蕭鑒昀更是，怎的說動手就動手!還敢對著劉皎這嬌嬌小姐上腿，膽子之大，行為之荒誕，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總的來的，他進寶今天出來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劉家這門親事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告吹，往後八成還會跟蕭鑒昀斷絕往來，蕭瑞若是得知此消息，定會開心的跳起來吧，進寶念及此，等不及的要去領賞了，遂小心翼翼的靠過來道: “世子爺，咱們是不是也該回府了——”
“回府作甚這麽多菜還沒吃完呢。”蕭鑒昀不以為意道。
進寶心想都鬧成這樣了還吃個屁啊!您未免太有閑情逸致了些，羞恥心和憂患意識是一點兒沒有啊!我要是您，找個地洞挖了鉆進去都是輕的。
蕭鑒昀理會不到他的心思，招手喚來了目瞪口呆的小二，收拾了餐具又豪橫的付了宮燈的錢，旋即轉首，對著韓海生父女招呼道: “老伯，姑娘，若不嫌棄，一同用些可好”
進寶: “啊讓他們倆上桌”
韓海生也受寵若驚，顫巍巍道: “這不合適吧公子。”
“有什麽不合適的，左不過都在幹等人的活計，一人等也是等，一起等也是等。”蕭鑒昀淡聲道。
他這話沒頭沒尾，韓海生父女和進寶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什麽……”
“沒什麽，讓你來你就來，又不要你付錢。”蕭鑒昀略有不耐。
他說話直來直往，一點兒虛頭巴腦也無，倒是實在得很，韓海生索性也不再客套，道了聲謝就領著韓珍珠上桌。
進寶在桌邊站著，看的眼睛發綠，連著吞了好幾口唾沫，搓著手諂媚道: “世子爺……您若真擔心這些菜色吃不完，小的也能替您分憂的——”他邊笑邊暗示，甚至以足尖緩緩拉開了旁邊兒的一張椅子。
“那行。”蕭鑒昀面無表情說: “去幫我拿碟醋來下菜。”
進寶: “……”
韓珍珠從未見過這麽多精美的菜色，隱隱激動，她正要拿筷子，蕭鑒昀忽而從一旁排出一件物事推到她的手邊。韓珍珠一楞，詫然低頭，發現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紙鳥。
“剛剛撿到的。”蕭鑒昀也不看她，自顧自的涮自己的鍋子，淡聲道: “應是小姑娘稀罕的玩意兒，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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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一在靖水樓的窺視被猝不及防的掐斷，一切脫出了掌控。
這可不得了，他腦子裏一刻閃過了百八十種禍事，心想莫不是那敷殆引來了什麽旁的更厲害的邪祟之物，整顆心都懸起，當即雇了輛馬車，火急火燎的趕往靖水樓。
半個時辰後，他抵達了目的地，冷眼看著大廳內人聲鼎沸，賓客人頭烏泱泱攢動，蕭鑒昀那一桌赫然在其中。
都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這夥人居然還沒吃完……哦不，準確的來說是吃完了，但是他們幾人誰也沒有走。蕭鑒昀正坐在桌邊慢悠悠的擦拭劍鞘，韓海生抱著杯熱茶邊吹邊飲，而韓珍珠……漂亮，那小丫頭手裏捏著個玩意兒，玩得來玩的去，不是旁的，正是自己那只宛如死了般的紙鳥。
守一上氣不接下氣，眼睛瞪得老大，差點兒沒一口氣閉過去。
虧他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急匆匆趕過來!
這小姑娘未免太能耐了些!他守一派出的靈物是那麽好抓的嗎!!
這也太烏龍太巧合了。
等等，他和明華一樣，從不信“巧合”二字，
守一稍加思索，邁步走上前去，背手往桌邊的空位上坐下，從容撚須。
那廂桌邊站著一個陪侍的小廝，見他此舉不由得瞪圓了眼睛，比劃道: “哎你這老頭兒誰啊!怎麽隨便坐人家桌兒呢!去去去一邊兒討飯去……”
滿桌珍饈佳肴，他進寶看得見吃不著也就算了，問題是蕭鑒昀竟邀請了韓海生父女共用，徒留他一人站著受累，怎麽他出身侯府地位竟還不如這一對兒鄉下來的陌生父女這也便罷了，隨處路過的一個糟老頭子竟也不請自來的上桌了，忒不把自己當外人了!進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年紀不大，火氣倒不小。”守一哼哼一笑，屁股如有千斤墜，半點沒有要挪動的意思: “只是你家少爺都還未曾發話，你的話未免太多了些。”
進寶面色一僵，隱約覺得對方在內涵些什麽，卻又不好明說，脖子上如有針紮，忙回首看蕭鑒昀。
蕭鑒昀卻頭也沒擡，兀自伺候老婆似的擦著劍鞘上的花紋，看起來竟沒半點脾氣，仿佛默許了般。
進寶張了張嘴，心底莫名的升騰起一絲畏懼，那畏懼遏制住了他的喉嚨，教他只訕訕然捏緊了手指頭，沒再出聲。
守一轉眸看向韓海生。
說來也神奇，那只巨大的敷殆一死，韓海生急轉直下的病況便戛然而止了，現在又吃了些熱食，面色較前好了不少，不再那麽行將就木。守一瞇了瞇眼，頗為和善的笑道: “這位兄弟，我瞧你似有病氣纏身啊，老頭子我略通黃芪之術，瞧著與你有緣，願為你免費診治一二。”
他此言出，韓海生父女詫然回望，那廂蕭鑒昀也終於擡了頭。
“免費世界上還有這種好事”進寶正憋了一肚子火無處宣洩，忍不住的陰陽怪氣: “我看你分明是個坑蒙拐騙的山野郎中!想討口現成的飯食餵飽肚子!”
“若人人都以貌取人，今日蕭公子也不會出手搭救我們父女了。”韓海生卻頗為感慨，他說著，捋起袖子將手臂遞給守一，誠懇道: “老丈，勞煩了。”
“我爹在旁處看了好些郎中了。”韓珍珠在一旁不乏憂慮: “說他什麽癥候的都有，各種藥也吃了好些副，可就是不見好，老丈，您若是能將我爹醫好了，珍珠當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姑娘太客氣了些，老頭子我盡力而為，倒是姑娘這份兒孝心世間難有，叫人感懷。”守一說，他裝模作樣的搭著韓海生的脈，另一手在兜裏悄悄捏碎了一把驅邪氣的符紙，敷殆所帶來的病癥並非藥石可醫，玄術當以玄術抵禦，但大梁禁言鬼神之事，他自不好明著秀他的符水，便將符紙碎屑兌進了個小小茶包裏，遞給韓珍珠。
韓珍珠接過，聽進寶冷嘲道: “這不就是最普通的普洱茶麽”頓了頓他又道: “你不怕他在裏頭下砒/霜”
韓珍珠被說的遲疑，忍不住看向韓海生，又求助似的看向蕭鑒昀。
蕭鑒昀神色懶散，一派看戲的模樣，並不答，倒是韓海生捂著胸口唏噓道: “我這身子再壞也壞不過方才那狀況了，且我一把老骨頭無利可圖，又怕什麽呢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珍珠，咱們得信這位老丈。”
“爹爹說得對。”韓珍珠點了點頭，不再理會進寶嘲弄的眼神，起身去沖了茶。
茶水清冽見底，韓海生不假思索接過，一飲而盡，未幾，他眼神漸漸明亮起來。
“我有了些力氣。”他緩緩抻開肩臂骨骼，欣喜道: “胸口也不那麽悶痛了!”
守一含笑以望。
“爹，你說話的聲音好像也不啞呢。”韓珍珠激動道: “這茶當真神了!”她說著說著，按捺不住劫後餘生的狂喜，轉身退開便要給守一下跪， “老丈!您是活菩薩在世!!您救了我爹!!我給您磕頭!!”
“姑娘折煞我了。”守一虛扶她一把道: “是姑娘的孝心感動天地，只要你們父女倆相互扶持，踏實勤幹，好日子會在後頭的。”
蕭鑒昀在一旁懶懶的撐著腦袋，竟頗有興致的點評道: “古語雲否極泰來，韓姑娘先是遇上了我，坐著等等便又結交了位妙手回春的在世華佗，要我說今天就是個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姑娘討債也不必等兩日之後了，就趁著今兒個這運勢，借著這個東風，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雖說和氣生財，但你和氣生別人的財，這和氣不要也罷。”
話是好話，範兒起的也很合乎當下的情景，但聽在守一的耳朵裏，莫名的覺得他意有所指——蕭鑒昀怎麽好像知道他一定會來此處
韓珍珠聞言卻是陷入了深思，片刻後，有醍醐灌頂之感，用力點頭道: “爹，蕭公子說得對啊!既然是萬宏財不守承諾在先，我們何必再處處遷就，寬宥於他，讓他覺得我們好欺負，將我們的忍讓修養當成福分!他不要臉那我們也不要了!我們再去找他對質!大不了就是一拍兩散，今日必得要回這錢來，也不枉我們今日在這裏等候，遇上這麽些好心人幫襯!”
“鬧成這樣，非我所願。”韓海生嘆了口氣，眼神落寞: “我總還記得他那年迎著風霜刀劍，趕路回海寧，告訴我進蟹的法子，又親自帶著我走了一趟上京的路……那條路走了我們一月有餘，何其坎坷，我總也忘不了老萬以前是多麽活絡又親厚的人。”
“但人是會變的。”守一平靜說。
“尤其是面對金錢和權力時。”蕭鑒昀笑。
韓海生的身體顫了顫。
“爹!”韓珍珠用力握住韓海生的手臂道: “這麽多年過去，您念舊，萬宏財他有嗎他變得市儈和冷血了呀，您將他當朋友，替他萬般思量，可他有將你的死活放在心上嗎他只會一味的拿舊日交情打壓我們!他方才甚至不許我們喝他一壺茶!”
字字泣血，如刀刻心頭，將肉一層層剮掉。
“你說得對，是我天真。”韓海生眉宇緊蹙，眼神漸漸地篤定， “珍珠，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頓了頓，他像是想起了什麽，道: “萬宏財怕痛的很，他肥胖笨拙，腰腿脆弱，從小打架也打不過我，我琢磨著告去京兆府他也不過是挨頓板子，倒不如咱們親自給他點顏色瞧瞧。”
說完他下定了決心，從桌邊起身。
守一昂起頭。
韓海生父女重振旗鼓，整裝待發，手挽著手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韓海生趕海長大，皮膚黝黑，無病纏身支棱起來居然還怪孔武有力的。二人沖上二樓，左右開弓，一把將探頭探腦的萬宏財從小閣裏連頭帶頭發的拽出來，萬宏財發出一聲慘叫，還不等叫人，三人又一並擠進屋裏去。
大門反鎖，酒樓裏仍是一片喧囂，那門前卻是一片死寂。
守一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居然有點兒開始擔心萬宏財的狗命安危了，又過了一陣，大門開，韓珍珠蹦蹦跳跳的從裏面走出來，手裏甩著一疊白花花的銀票，韓海生緊隨其後，從容的整理著袖子，袖口隱約沾了些像是嘔吐物般的東西。
“我就知道他一定有錢!我就知道!!這下回去可以跟鄉親們交代了!!”韓珍珠小鳥兒一樣沖下來，激動的沖到蕭鑒昀跟前，笑的見牙不見眼， “蕭大哥你說的一點也沒錯，今天就是個好日子!!”
“還真不去京兆府了啊”蕭鑒昀慢吞吞“唉”一聲，一派失望模樣: “不去就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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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央都耽擱了近一月，要著了錢的韓海生父女半口氣也沒撈著喘，即刻啟程回鄉。
臨走前，韓海生想塞蕭鑒昀銀錢作為報酬被拒，頗有些惆悵，倒是韓珍珠捏著那只白色的紙鳥對蕭鑒昀堅定道: “蕭大哥，你送我的這個禮物，我會一直帶在身邊!”
“”守一吃了一驚道: “他送給你的”
“是啊!”韓珍珠說: “這鳥素吧唧的，像是人家壽材鋪子裏的冥值錢，若不是蕭大哥送給我的，我才不要呢!不過現在看來它真是個吉祥物!定會保佑我和爹爹尋到下一個講信用的合作夥伴!”她信心滿滿。
守一: “……”
他忍不住橫目去看蕭鑒昀，試圖用銳利的眼神刀了對方。
“還有啊，蕭大哥，等我下次來京城的時候，我給你帶我們東海最好的珍珠，給你媳婦兒打首飾用，保管華麗風光，叫所有人都羨慕——”韓珍珠還在說。
“咳咳咳!”韓海生覺察到不對，推搡著韓珍珠上馬車， “行了你這丫頭，嘴上沒個把門的，小侯爺千金貴體自有天賜良緣，還輪不到你叨叨。”說完他羞赧的沖蕭鑒昀拱手道: “我家珍珠胡言亂語，小侯爺莫怪。”
“無妨，有緣再會。”蕭鑒昀道。
馬車“嘚嘚”遠去。
進寶縮在後頭，尋思著這韓珍珠當真是沒有眼力見，蕭鑒昀剛剛告吹了一樁親事，竟然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過這告吹的親事十有七八還是拜自己所賜，自己今兒個舞的夠歡了，得趁著蕭鑒昀回神動怒之前，抓緊去找蕭瑞領賞錢。
“世子爺。”進寶轉著眼睛道: “小的……小的突然想起來今兒個老爺還吩咐小的要去當鋪替他贖兩樣字畫——”
“想走就走吧。”蕭鑒昀懶洋洋道。
進寶打了個寒噤，莫名有種被洞悉的錯覺，此處不宜久留，他腳底抹油的跑了，一下子，路邊只剩下了蕭鑒昀和守一兩個人。
蕭鑒昀長嘆一聲，舉手捏著後頸， “沒意思。”
守一在一旁背著手，聞言忍不住嗤了聲道: “蕭小侯爺就這麽想看萬宏財挨板子”
蕭鑒昀半睜著那桃花兒眼道: “豬學豬叫乃尋常事，人學豬叫，一定很有意思!”
他的薄唇似揚非揚，帶了點兒痞氣，又帶了點兒邪氣，俊美非凡，守一聽出了他的畫外音，斜眼鄙薄道: “嗯，最好還是殺豬般的叫聲是吧”
蕭鑒昀大笑一聲，歪頭: “老丈，你很懂嘛。”
守一冷笑道: “小子，你很唯恐天下不亂嘛。”
“老丈這話從何說起啊”蕭鑒昀收斂了笑容，滿臉驚奇道。
守一看著他這張故作無辜的潘安臉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小子絕對是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的紙鳥是靈物，凡人別說抓住了，僅是覺察也不容易，這小子一聲不吭的截斷了他的監視也便罷了，還故意將那紙鳥贈予韓珍珠，引誘他找上門來相見，這心思之縝密，城府之深沈，遠超他的想象。
況且，一個凡人，能看得見那敷殆嗎看見了沒被嚇破膽還以劍斬之，守一自問睜眼百年也沒見過這麽牛皮哄哄的凡人。
蕭鑒昀有秘密，一定有。
這會兒還擱這兒演呢!演什麽東西啊!就試探唄!
守一氣的夠嗆，心想行啊，試探就試探，誰怕誰
“其實我早就來了。”他望著街上的人來人往，面無表情的開口道: “該看見的也都看見了。”
“哦”蕭鑒昀說: “那老丈一定瞧見我出劍的英勇身姿了。”
守一強忍著給他一拳的欲望，咬牙道: “是啊，這麽俊的身手不知小侯爺師承何處”
蕭鑒昀道: “叢縣北面有片松針林，常年幹枯，裏面每棵樹只長兩根枝丫，姿態各不相同，我沒事兒就會沖著那些樹比劃，比劃著比劃著，手腳就會不自覺的擺到一些尋常人擺不到的地方，成了招式，喔，因為這些招式都源自於樹!所以我願稱之為‘樹劍’!當然了，那些文人為了押韻時常正話反說，顛來倒去，你也可以稱之為‘劍樹’!”
守一: “劍……術”
守一: “小侯爺，我看起來像是什麽蠢的人嗎”
“老丈為何自侮啊!”蕭鑒昀詫異道。
如果胡說八道能延年益壽，你小子應是天地同壽了，守一忍不住的冷笑道: “那蕭小侯爺好歹侯府出身，怎麽吃飯吃的好好兒的就上桌使劍呢這又是什麽奇怪癖好嗎”
“進寶不是一早就說了，我這個人有暴力傾向——”蕭鑒昀環起手臂，振振有詞道: “專喜歡打女人。”
守一: “”
守一: “”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蕭鑒昀，內心開始詰問蒼天——世間真就有人不要臉至此嗎
蕭鑒昀也跟他對視，眼睛亮亮的，笑容狡黠中透著燦爛得意， “老丈問了這許多問題，現在也該輪到我了。”他不急不緩道: “老丈姓甚名誰，從何處來啊”
果真是有預謀的，守一暗暗捏緊了拳頭。
蕭鑒昀見他久久不答，眸光漸漸銳利，唇角依舊掛著漫不經心的淺笑， “既然這個問題老丈覺得不便回答，那我換個問題好了，老丈怎麽稱呼家中可還有什麽人嗎”
連著兩個問題都不回答，對方就實在太占上風了，這紈絝的漂亮皮囊之下藏著的究竟為何呢是妖孽還是天選之人守一揣度不透他，舉起手惡狠狠的撚了撚須，腦子裏轉過幾個念頭。
“老頭子我沒有正經名諱，諢名守一。”
“天人合一，抱元守一，老丈這名字好啊。”蕭鑒昀說。
守一心想廢話，這可是我尊號，能不好嗎還需要你小子點評!
“好個屁，家裏人還不是死光了。”他板著臉擡杠道: “就剩個女兒跟我相依為命，我女兒如今在旎芳閣拋頭露面，名叫漱玉。”
“漱玉”蕭鑒昀的語調倏地上揚。
“怎麽覺著我倆長得不像她美我醜是吧”守一兀自氣呼呼道。
蕭鑒昀竟破天荒的沒再咄咄逼人的連問，也沒說出什麽氣死人不償命的評價來，他目光垂落，如雨落清池，蕩開圈圈漣漪。
許久，他輕聲道: “老丈，剛剛我說的不對，澄清一下。”
守一: “啥”
蕭鑒昀遲疑道: “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打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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