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55章 公平?

關燈
自首伏誅?

春風閣門口剛發生了命案, 府衙門口這邊就來了個自首的。

這動作, 也太快了吧。

麻衣男子雖然右腿有些瘸, 但四肢裸露在衣衫外的部分, 都極為結實壯碩, 可見是個孔武有力的漢子。尤其是他雙手的虎口和大拇指上,結滿了厚厚的老繭。

虎口長老繭的人,可能是上陣殺敵的兵士, 也可能是常年手持農具勞作的農夫。

但李文柏卻知道, 此人,一定殺過人。

而且不止一個。

因為只有殺過很多人的人, 眼神才會帶著若有似無的殺氣,以及那種莫名的威壓。

上過戰場的李二顯然也看出來這一點, 急忙上前兩步, 擋在了李文柏和麻衣男子之間,手握陌刀刀柄,滿臉的戒備。

麻衣男子好像什麽都沒看到,依舊跪在那裏, 面無表情。

李文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揮揮手, 示意李二退開。

“既是自首, 就到公堂上說吧。”

說完,李文柏轉身跨國門檻,走進了府衙。

李二沒有跟上去,而是站在麻衣男子的身側, 警惕地看著他。

麻衣男子緩緩站起身,看了李二一眼後,一臉麻木地,一瘸一拐地跟著進了府衙。

公堂上,李文柏沒有叫來記錄的文書,也沒有別的官吏陪同,甚至連驚堂木都沒有敲,只是安靜的坐在堂上,靜靜的看著那個跪在公堂上的麻衣男子。

李二等人,則是立在兩側,呈包圍之勢。

處於本能的感覺,李二覺得,這個麻衣男子相當的危險。甚至比三子還要危險。

但李文柏卻沒有什麽危機意識,因為就沖著剛才的接觸,他發現,這個麻衣男子,好像真的是來求死的。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你光是看他的眼神,你就會感到絕望。這點,普通人是裝不出來的。

“說吧,既然是自首,總得有個罪名。”

李文柏看了一眼麻衣男子衣襟上的血跡,淡淡地說道。

“楊有德,是我殺的。”

麻衣男子面無表情地說出了李文柏意料之中的答案。

所以李文柏的臉上沒有什麽驚訝。

“你是誰?”

“草民羅武。”

“本地人?”

“本地人。”

“怎麽殺的楊有德?”

“用剪刀,先切開脖子上的氣脈,令其無法呼喊;而後刺其心口,斷其性命。”

自稱羅武的麻衣男子,可以說是有問必答。哪怕說到殺人過程的時候,也描述得很詳細。

令人細思極恐的是,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依舊麻木,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就好像,不是在殺人,而是宰割家畜一樣。

李文柏突然覺得有些冷。

眼前這個人,太鎮定了,讓他有些不安。

但所幸他並沒有感覺到什麽敵意,於是便繼續將心中的疑惑一一道出。

“殺人手法很專業。但看你這樣子,你好像只是個農夫。”

農夫可能會因為利益糾紛或者仇恨,暴起殺人,但絕不會這麽老練。這麽幹脆。

“大人,全西州都讚嘆大人的手段與智謀。想必大人不會不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這個道理。”

羅武終於擡起了頭,正視著李文柏的雙眼,表情難得的有一絲波動。

“一個農夫,可能上過沙場,手刃過四十多個匈奴。一個首富之家的高墻大院,可能是無數窮苦百姓的屍骨堆積起來的。”

這話一出,無論是李文柏,還是李二等人,臉色都變了。

羅武話中說的這個農夫,明顯就是自己。他不只是個農夫,他還曾經是個上陣殺敵的士卒,無數次沖鋒陷陣,手裏攥著四十多個匈奴將士的性命。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他殺楊有德的手法這麽幹脆,且專業。

因為無論哪個時代,最擅長殺人的,只有三種人——醫生,殺手,還有軍人。

羅武就是一個士卒,而且還是一個實力強悍的士卒。按理說,這樣勇猛的士卒,有過這樣顯耀的戰績,至少也應該得到升遷才是,為什麽最後還是變回了一個普通的農夫?

李文柏看了一眼羅武那瘸了的右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腿瘸了,自然就不能再上陣殺敵,只有回鄉種地這一個結局。

但是,真正讓李文柏色變的,並不是這些,而是羅武的後一句話——一個首富之家的高墻大院,可能是無數窮苦百姓的屍骨堆積起來的。

也是這句話,讓一心求死的羅武的臉上,有了一絲情緒的波動。

可以看出,即使楊有德死了,羅武還是很恨前庭首富楊家。

羅武是想告訴李文柏,楊家不幹凈。

李文柏並不懷疑羅武的話,但眼下他要審問的,是羅武殺楊有德的事情,所以他繼續問道:“為什麽要殺楊有德?”

羅武還有有問必答,語氣平淡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說了一遍。

原來,羅武自幼喪父,由老母一手帶大。他本有一個兄長,三年前死在了前線戰場。兩年前,他繼承了兄長的遺志,主動參軍。

按照大齊律例,家中只剩下一個男丁的,是不需要服兵役的。但羅武還是主動參了軍。

羅武自幼習武,加上先天體格健壯,沈著冷靜,上了戰場後,無往不利,近乎所向披靡。短短一年多,他就憑借戰功,榮升百夫長。

但是好景不長,在一次戰役中,他為了救一個袍澤,深陷苦戰。盡管他武力驚人,但無奈敵眾我寡,他非但沒能救下那個袍澤,最後自己也負了重傷,右腿落下了殘疾。

右腿殘了後,他便退出了軍伍,領著撫恤金回到了前庭家鄉。如今連年戰亂,每個月都有將士戰死傷殘,撫恤金也給不了多少。他家的田產也早就被豪強侵占,所以他與他的母親為了生計,便都在楊家的銅器作坊裏幹活兒。

在商戶開的作坊裏幹活兒,這是前庭大多數貧苦百姓的求生方式。

但是前庭的各大作坊,卻年年以行情不景氣為由,降低工人的月錢。百姓們要想不受饑寒,便只能加長在作坊的工作時間,來獲取足夠的月錢。

於是羅武的母親病倒了。

羅武一邊照顧家中老母,一邊抽時間在作坊幫工。家中本就不多的錢財很快就花在了羅母的醫藥費上,眼看著母親的身體每況日下,羅武急了,便去找作坊的管事預支月錢。

誰成想那管事非但不同意預支月錢,甚至嚴明,因為羅武這些天工作時長不夠,羅母又沒來工作,耽誤了作坊的運作,便扣了這個月的月錢。

盡管羅武到處尋求幫助,但戰亂年代,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江,誰能幫得了他?

最後的結局毫無懸念,因為沒錢治病,羅母病死在了自家的臥榻之上。

唯一的親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聲奉公守法的羅武終於爆發了。他沒有找那個克扣月錢的管事的麻煩,因為他知道,那個管事只不過是在奉行楊家家主楊邦的命令罷了。

於是,在觀察了數日楊有德的日常安排後,羅武找了個機會,在楊有德走出春風閣大門的這天早上,趁著仆從還沒跟上,拿起剪刀,了結了仇人的性命。

羅武臉色平靜地陳述著自己的經歷,臉上的表情早已經麻木,自己的母親死了,母親的大仇也已經得報,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李文柏靜靜地聽著羅武的遭遇,臉色越來越陰沈。

一個身負赫赫戰功的將士,兄長、袍澤的接連戰死,自己殘疾歸鄉,一連串的苦難遭遇,都沒能打倒他,最後反倒被家鄉的豪紳欺負得喘不過氣來,最後連自己的母親都保不住。

這世上,還有公平可言嗎?

這是一出令人痛心的悲劇,而且李文柏相信,這樣的悲劇,絕不止發生在羅武一人的身上,這樣的悲劇,每天都在西州這片土地上上演。

他忽然明白了羅武之前說的那句話:“一個首富之家的高墻大院,可能是無數窮苦百姓的屍骨堆積起來的。”

看來,前庭不只是官吏無作為,商人豪紳,更是無惡不作。

他身為刺史,管不了前線的撫須制度,但前庭的剝削亂象,他還是能管一管的。

李文柏本來就要解決商稅的問題,現在正好趁著羅武的案子,好好懲治一下前庭的這幫為富不仁的商人。

只是李文柏有點不太明白,為什麽羅武不殺銅器作坊的東家楊邦,卻殺了他的兒子楊有德?

想到這,李文柏問道:“冤有頭債有主,楊邦才是銅器作坊的東家,你要殺的,不應該是楊邦嗎?禍不及家人,為什麽要對楊有德下手?”

羅武突然笑了起來,面容憨厚的他,竟也能露出這般陰冷覆雜的笑容。

“草民相信,喪親之痛,比起自己命赴黃泉,要更加痛苦。楊邦沒幾年活了,殺他沒有意義。”

“所以你就殺了他兒子?”

“不錯。楊邦老來得子,對這個楊有德極為寵溺。如今他害死了家母,我殺了他兒子,這很公平。”

羅武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一生都沒有遇到過公平的對待,但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裏,他選擇靠自己的武力,主動抓住這所謂的公平。

“但你也要死。”

李文柏覺得很可惜,羅武是個人才,若是他沒有沖動行事,而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自己,那麽自己便能憑借他的不公待遇,將楊家,甚至是整個前庭的商人豪紳,狠狠地打壓下去。

盡管現在自己依然能夠打壓前庭的商人豪紳,但是羅武殺了人,殺人就得償命。

一個忠心為國的將士,最終為了一個為富不仁的富商之子而償命。這買賣,不值得。

羅武重新擡起頭,迎著李文柏的目光,釋然一笑。

“大人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官,整個西州都在傳大人的功績。死在大人的手裏,草民雖死無憾。”

“你可有子嗣?”李文柏冷冷地問道。

“尚未婚配,何來子嗣?”

見羅武生死無懼的模樣,李文柏神色淡淡:“既無子嗣,你羅氏一支,到你這,便絕了後。你死後,有何面目,去見令堂,去見令尊?”

羅武一下子楞住了。

李文柏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尖刺,狠狠地紮進了他的身體裏。他想起了母親在彌留之際,對他的交代——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不只是活他一個人。還有一層意思,是為這個家活著,為羅家活著。

他只聽明白了前一層意思,卻沒能領悟母親真正要他明白的。

現在他殺了人,要死了。羅家父親這一支,到他這,就絕了。

羅武的臉上,不再雲淡風輕,不再有生死看淡的從容。他顫抖地伸出手,用力地抓在臉上。

公堂上傳來一陣低沈的嗚咽聲。

血液,夾雜著渾濁的眼淚,順著指尖,迅速落下。

……

李文柏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痛苦哭泣的羅武。

李二和幾個悍卒護衛,也滿是同情地看著羅武,不敢打擾。

其實羅武的遭遇,李二和幾個悍卒是最能體會的。因為他們和羅武一樣,都曾是軍中將士,都曾經上過戰場殺過敵人。不同的是,他們遇到了賀將軍,遇到了李文柏。而羅武,卻回到了曹嚴治下的前庭,遇到了楊邦。

不知過了多久,羅武停止了哭泣,擡起頭,露出一張滿是血痕的駭人面容。

“大人,這世上,還有公平可言嗎?”

這是他第二次說到了公平。

羅武此時所謂的公平,與之前說的公平,並不一樣。之前的公平,不過是他用來解釋殺害楊有德的理由。是被強烈的個人偏激想法所扭曲的所謂“公平”。

而這一次的公平,問的是真正的天理人道。

李文柏很想告訴他真相,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麽絕對的公平可言。你目前遇到的所有不公待遇,究其根本,都是源於你不夠強大。

但是面對羅武這樣一個一生為了抵禦外賊拼死血戰的將士,他不能這麽說這樣的話。

公堂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其中還夾雜著幾聲蒼老的怒吼,以及小聲的勸慰。

李文柏知道,羅武自首的事情,已經傳到了朱江和楊邦的耳朵裏。看外面這架勢,那些人馬上就要進來了。

羅武的眼珠子動了動,顯然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但他還是盯著李文柏,執著的等待著他的回答。

李文柏站了起來,左手緊緊抓著四品袍服的袖口,迎著羅武執拗的目光,沈聲道:

“本官現在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但如果你還願意等,本官可以讓你親眼看看,什麽,叫公平。”

話音剛落,公堂的大門被一把推開。

來人正是楊家家主楊邦、司戶判司朱江、司法判司郭高軒以及司兵判司夏石。

楊邦一進公堂,就看到了跪在公堂正中央的羅武,哪裏還不明白,眼前這個人,就是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當即大罵起來,邁開腿就要朝著羅武走去。

一般來說,李文柏沒有傳令,楊邦和朱江等人,是不能進公堂的。

但是李二明明看到楊邦闖了公堂,卻出奇的沒有阻攔。不僅是李二,就連李二身後的幾個悍卒護衛,也沒有阻攔。

他們都恨不得楊邦闖進去。

因為公堂上跪著羅武,一個最恨楊邦的人。

只要他們不阻攔,那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誰都知道。

反正羅武是要死的人了,不如讓他多殺一個,反正楊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正好了了羅武的心願。

李文柏哪裏看不出李二的想法,皺了皺眉,卻沒有出言呵斥,而是把目光轉向羅武。

羅武聽到了身後的動靜,瞬間聽出了楊邦的聲音,眼珠子微微一動,身體依舊保持著跪著的姿勢,但渾身的氣勢卻陡然一變。

一股若有似無的殺氣,開始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他現在手無寸鐵,但憑他的能力,別說徒手殺一個糟老頭,就是面對一個健壯的男子,都能在幾個呼吸之間,取其性命。

他的手開始微微顫動,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害死自己母親的人就在背後兩丈遠,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了。

楊邦依舊怒罵著,有些踉蹌地向羅武走去。此時的他完全被喪子之痛和仇恨蒙蔽了理智,全然忘了眼前這個人,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被捆綁或者戴著枷鎖的痕跡。

公堂上只剩下楊邦的怒罵聲。

突然,楊邦猛地一頓,只覺得面前有一股陰冷的風吹過,讓他通體發寒,由內及外地哆嗦了一下。

他瞪大了渾濁的雙眼,他感到極度的不安。

他終於發現,這個賊人,居然沒有被綁?為什麽一個殺人犯,在公堂上沒有被綁起來?

他想後退,卻不知怎麽,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羅武依舊跪著,但上半身開始輕微晃動,這是一種隨時要起身的動作。

但他在克制。

他知道李文柏正在堂上看著他。他剛剛問了李文柏一個問題,李文柏給了他一個承諾,要給他看看什麽叫公平。

他很想看看李文柏所謂的公平是什麽樣的。而且,他從來是個遵守規則的人,今天早晨,他已經破壞了一次規則。現在,他不想再破壞一次。

但體內一種叫做仇恨的東西,讓他痛苦。

他在安慰自己,如果這個老匹夫再敢靠近,就掰斷他的脖子。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上天沒有給他掰斷楊邦脖子的機會。

因為在最後一刻,朱江終於發現了不對勁,一把抱住了自家老丈人的腰,將他拖了回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