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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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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獄中待的時辰越久,寒氣越侵骨逼人。

薛思春察覺到杏子在他懷裏瑟瑟發抖,自忖先過了眼下這一關再議後事。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辭官去一趟波斯,然後回到長安從頭幹起嘛!

想到這裏,他抱著杏子站起來,點頭道:“諾。”

“阿嚏!來——阿嚏——人!”波斯小王子喊來那幫獄卒,居高臨下橫著嗓子說:“本王看上這女子了,本王要納她為後宮之妃。叫大理寺速速消案,辦妥以後到鴻臚寺領喜錢去。”

國舅算哪門子官兒啊?哼。莫說在牢裏搶個民女,就是相中了公主,皇上也得賣波斯王幾分情面。如今大唐才剛安穩沒幾年,邊疆上難免有幾處需要仰仗各番國的地方,不可輕易得罪。那孩子雖頑劣,卻是正經王子,使團大事上頭不犯糊塗。他喝退獄卒,眼皮都不擡,揮揮手揚長而去。

回到住處,薛法曹忙碌一夜。府中常客王子殿下自然得小心照顧,如今又添了個杏子需要關心。第二天他早早起來,遣出兩位老仆。一位往畫鋪送信,請爹娘晚上吃頓團圓飯。另一位到葵屋去尋叮當,好叫杏子安心。

叮當哭著進門,哭著同杏子絮絮叨叨說了小半天話,直到晌午才想起她為杏子準備的“後事”訂單。叮當一拍腦袋,趕緊出門去退貨。小王子聽得直笑痛了肚皮:“別退,給小九賬房存上!”

下午,大理寺丞、鴻臚寺卿和波斯正使一齊來拜見小王子。

不消片刻,那孩子利落地消去了杏子舊案。

兩位唐吏離開後,波斯正使奉上一碗黑糊糊的湯藥:“殿下,該進補了。”

波斯小王子接過銀碗,皺起了眉頭。這東西他每月都得喝,自從十歲就沒斷過。波斯王和太醫曾在密室中告知他,藥裏摻著一個難得的方子,能讓他漸生男相,安安穩穩在波斯當王儲。

對旁人都稱是補藥。為配這方子,宮中獸苑也不知養了多少虎豹豺狼以供取鞭。

他咽了一大口,苦味瞬時貫透了四肢六骸,苦得他連舌頭都發麻了。

苦味散開,旁邊的薛法曹嗅出些端倪。

進補無非是些鹿茸燕窩之類,從沒聽說苦得難以下咽。薛法曹擔心藥內被人動了手腳,萬一傷到波斯小王子,那可不是小事。他伸手覆在銀碗上,阻住那孩子,關切問道:“什麽補藥如此苦?先別喝了,我去請大夫為殿下驗一驗藥方。”

“不用不用……”那孩子忙擺手推辭:“本王飲了五年,一直都是這個味。良藥苦口嘛!”

既然是拿銀碗驗過,味道又沒錯,可以放心了。薛法曹這才松開手。

小王子捏住鼻子一口氣灌下去,豪邁地擼起袖子,向薛思春展示他根本沒甚肌肉的胳膊:“這些補藥可以令我更有男人味。本王再喝幾年,雄風一定超越法曹!”

“你?呵,殿下不但賴床、光吃甜的、不好好吃飯、挑肥揀瘦,還不肯跟著我練功跑步,動不動就讓卑職背著走。你啊,喝多少補藥都不頂事……”薛思春一邊歷數對方陋習,一邊伸出手,輕易扳倒那孩子的小胳膊,笑道:“殿下,竊以為,您還差得遠。”

那孩子垂手甩了甩袖子,神情頗有些失落。

他盯著空藥碗,手指在薛法曹掌心撓了兩下,說:“很苦,法曹給我一塊糖吧。”

杏子剛做好一箅子點心,端在盤中送過來。薛思春遠遠見了,招呼她先讓小王子嘗:“杏子,把最甜的和果子奉給殿下。”

那孩子等不及,跑過去抓了兩塊點心就往嘴裏塞。壓住舌上的苦味之後,才緩過心情飲一口梅酒順順嗓子,調戲杏子道:“愛妃,下次做個桂糖餡兒的吧。你好歹也是本王名義上的首位妃子,別總偏心只做法曹愛吃的和果子呀,本王很受傷!本王很寂寞!”

杏子笑著打開扣在碗上的瓷碟,裏面盛著只冰兔,青棗大小,水晶似的晶瑩剔透。

“咦?模子凍出來的小兔?”波斯小王子拿勺舀起冰兔,白色霧氣颼颼直冒,十分涼爽。探舌舔了一下,有點甜意。裏面摻了蜂蜜吧?他含住冰兔,嘖嘖咂起來,十分受用。

“官爺,思春君,請用。”杏子把剩下的點心放在波斯使節面前,欠身到廚房準備晚飯去了。薛思春拈一枚和果子,命人準備上鹽水,候著王子殿下待會兒漱口。

那孩子懶洋洋舒展開胳膊,向後仰到樹間吊的繩床上,邊啖冰塊邊感慨:“法曹,你家住著真舒服……不如把這宅子搬到波斯去?我封你作個隨侍大臣,讓杏子當王妃,咱們還住在一起。將來呢,我的兒子封王,杏子的兒子封侯,本王絕不虧待她。”

“殿下,解開這套九連環再商量吧。”薛思春順手丟給他一串鐵圈。

“又是新鑄的樣式?法曹狡猾,每次都刁難本王。”他拎起沈甸甸的九連環,繞了兩下繞不開,撇嘴拋到地上:“膩了,不玩這個。”

薛思春摸摸下巴,笑道:“還有套九宮格,殿下試一試?”

他翻箱倒櫃,取出幼時玩過的木鑲九宮格,搬小凳坐在樹下教那孩子。波斯小王子接在手中,只見是個一尺三寸見方的木盤,縱橫九道,分出九九八十一個小格,跟棋盤模樣相仿。

薛思春從布袋裏倒出一堆薄木片,皆漆著紅色數字。

九宮格本是歐陽詢臨帖寫字時所創。貞觀六年,魏征撰文,歐陽詢執筆,寫出《九成宮醴泉銘》,是為“正書第一”。從薛思春往上數八輩,薛家也享著高官厚祿,同這兩位大家沾親帶故。

可惜薛老爹那輩子後人因禍斷了傳承,舞文弄墨一事,便松散了。薛思春擺弄木鑲九宮格不為臨帖,而是演練算術。

“瞧,這樣玩。每一橫行,可以擺入木片一至九。每一縱列,同樣擺入一至九。全盤三三分成九方內格,又叫上三宮、下三宮、左宮、右宮、中宮。這裏面也得擺上一至九。橫、縱、內,九個數字不可重覆。”薛思春翻開算譜,快速擺了個簡單的局,將木片依次填好,示範給王子看:“全部擺完,殿下就贏了。”

“費腦子的木片……”小王子撓撓頭,抱在懷裏開始學。

薛思春留下木鑲九宮格占住那孩子的手,看他漸漸入神思索起算術來,自己悄然起身,輕手輕腳離開樹蔭,一徑向廚房裏去。

新廚娘真好。

他推開竹簾,擡指做個“噓”的手勢,示意眾人各安其職。躡起步子走到杏子身後,薛思春伸胳膊松松垮垮環住她的腰,貼在後邊看她揉面滾成各色團子。

“竈上有火,思春君站這麽近,不熱呀?”杏子回頭蹭蹭他的臉。

“杏子熱?”薛思春摸到她腰裏罩衫的系帶,邊解邊笑:“熱就脫幾件衣裳罷。”

廚房還有三四名老仆在淘米擇菜。杏子“刷”地一下羞紅臉,忙去推他。滿手的栗子面混抹了思春君一臉,眉毛都變白了。

那幾名老仆沖他們的小郎主擠眉弄眼,個個借口如廁,躲得一幹二凈。

“好不容易甩開那孩子,偷得空閑來看你,忍心拒我?”薛思春攥住她的手,挪了幾步,兩人離開竈臺,從案板旁邊移到大水缸那裏。缸沿凝著一圈小水珠,清涼之氣幽幽而生。

杏子眉眼含笑,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唇邊點過一吻。

“不夠。”薛思春靠住水缸,左手攬著杏子的腰,右手從缸中撈出一節竹筒。竹筒內湃著早間買回來的幾塊冰。他搖搖竹筒,笑問:“杏子,我的冰兔呢?你怎能偏心只給殿下一人做?我才是杏子的債主吧?”

“……以為思春君不愛吃那東西,只做了一份。”她拿帕子揩去他臉上的面粉,小聲保證明天一定會制兩份,大兔子給思春君,小兔子送小王子。

說話間,他的手已經從她臉頰滑過粉頸,停在鎖骨下來回試探著。

再進一步便是顫巍巍的胸脯了。

“這、這兩只白兔、嗯、給、給思春君。”杏子欲言又不敢言,漲紅了臉說完這句話,閉上眼等著被襲胸。

“留下來!”

她的思春君粗粗喘著氣,偏頭吻在頸窩裏,銜住裙帶就扯。略扯開一絲松動,灼熱的親吻如驟雨般敲打在心房。

“杏子,留下來。”

杏子顫抖著握住了他腰裏的革帶,抿住嘴唇,試圖掰開帶袢。

“你沒回答……好吧。”薛思春推開她,轉身紮進水缸裏,抹了一把臉。涼水一激,果然消退許多。他甩甩水珠,指著自己說:“喜歡,今夜來找我,留在長安。不喜歡,就在客房乖乖睡到天亮,我無牽無掛上路。”

“杏子,盡快給我個答覆。殿下急著回去尋母,波斯使團近日就要返程了,我可不想半路上為這事夜夜失眠。”他整理好杏子的衣帶,拍拍她的肩膀:“別煩惱了,先去準備晚飯吧,燒幾道拿手好菜,待會兒見見我爹娘。”

薛思春放下廚房的門簾,獨自坐在小水潭旁想事。送口信的人說,老郎主今日氣色不錯。

“辭官去波斯”被爹知道……即使了結波斯之事以後他的仕途還能從頭再來,爹那一頓老拳多半逃不掉了。當時只想著快快帶杏子出獄,一時沒慮到他爹對他最大的指望是光耀薛家門楣……

唉,最近行事的確有些草率,失於穩重。他抱住腦袋,把這原因歸結為“思春”。

薛思春正在打小算盤,聚精會神琢磨如何哄順他爹,鼻下裊裊飄過來一陣香風。有人走到潭邊,跪坐在他背後,不輕不重捏起肩膀。

“考慮好了?”薛思春搭住她的手,順勢攬進懷裏。

“還沒有。”杏子仰頭,勾起嘴角笑道:“不過,糕點已經快蒸好了,勻出些空閑,特來侍奉法曹大人。您想賞點兒什麽?杏子會唱歌、會跳舞、會倒彈琵琶,還會捏肩捶背。”

“團子三兄弟。”薛思春心情稍稍放松,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警告道:“不許唱錯。”

“是!”

團圓飯吃得很盡興,薛老爹還喝了兩盅。

飯後的話題很沈重。礙於波斯王子在席,薛老爹陰著寒冬臘月臉,把兒子帶進書房,聲稱他們父子倆必須“好好談談”。

“想辭官?”薛老爹一巴掌拍在桌上,怒氣直沖天靈蓋:“除非從爹的屍首上踏過去!”

“爹……當年您為娘舍了多少!兒只是暫別長安……”薛思春老老實實跪著。

薛老爹一聽更怒:“你爹還能活幾年,啊?你官居一品還得花幾年,啊?爹趕不上!趕不上懂不懂!爹死之前,你至少得混到紫袍、金魚袋!不然爹死不瞑目!”

眼瞅著秋後就快往刑部升了,這節骨眼上竟敢辭官。薛老爹臉色一沈,冷冷教訓他:“爹允你自尋心愛之人,已是十分疼愛。杏子也罷,桃子也罷,不論身份地位,爹都沒插手。唯獨仕途一事,若再執拗……”

柳春娘沒去打擾父子二人談話。她先往臥房轉了一圈,又喊來管家問過起居諸事,略翻了翻收支賬目,便到廚房找杏子。

“在蒸蛋羹?你先忙著。”春娘舀水洗過手,從果盤中挑出串紫葡萄,坐在杏子旁邊細心剝起葡萄皮。一顆一顆剔了籽放進白瓷碗裏,翡翠球一樣。

杏子喚了聲伯母,收拾好案上擺設,坐下來陪她剝葡萄。

“思春他……很隨他爹。”春娘眼裏蘊滿暖意,笑著說:“有夫如斯,此生足矣。杏子,他會好好待你,你也要好好待他。還記得先前叮囑你的那些話麽?”

杏子點頭,覆低下去,喃喃道:“薛伯父好像很生氣。如果思春君有什麽為難的地方,杏子情願回去坐牢。請您勸勸薛伯父。”

“唉,一個老傻瓜,一個小傻瓜……叫他們鬧去吧,書房裏沒幾件值錢器物。咱們剝葡萄。”春娘笑笑,拍拍杏子的手背,寬慰她:“好孩子,別擔心。我兒遇事只是欠些火候,他收拾不妥時,我這當娘的自然出手。”

一時竈火旺了,鍋裏冒出熱氣。春娘掀蓋去看蛋羹老嫩,瞧見案板旁邊放著兩枚空蛋殼,頂上敲出個小孔,雪白蛋殼被炭條塗成玩偶模樣,煞是可愛。

杏子欠身道:“方才胡亂畫的掃晴娘和掃晴郎。”

“原來蛋殼上是一對佳偶呵。”春娘放下蛋殼,評道:“可惜易碎。”

佳偶易碎絕不是好兆頭。杏子怎知柳春娘素日裏的那些講究,想起這種不祥的事,登時慌了神,忙不疊行禮道歉解釋:“杏子沒那意思……杏子再也不敲雞蛋畫玩偶了……”

“易碎的東西,更應悉心呵護。”春娘轉過身,虛扶她一把:“不必如此。”

(父):敢不聽話?打屁股。

(子):- -|堂堂法曹……換個部位打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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