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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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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法曹,你去哪裏?”波斯小王緊跑兩步,跟在薛思春後面。

“殿下請留步,我去的地方……是花樓。”薛思春客客氣氣地作揖道別。

那孩子一聽是“花樓”,眉開眼笑,躥上去攀住了薛思春的肩膀,毫不忌諱地嚷道:“哪家花樓?葵屋嗎?法曹,帶我去葵屋!”

十五歲的孩子就懂得眠花宿柳了,這還了得?!薛思春不由僵在原地。他攥住波斯小王子的手腕子,把這塊狗皮膏藥從自己後背上剝離下來,問他:“你去過?這件事我得寫封信讓使團稟告波斯王,除非殿下肯戒。”

小王甩著胳膊直呲牙,憤憤不滿:“我誠心找你玩,你卻欺負我。還要找我爹告狀!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本王走了,後會無期!”說完,撅起嘴,頭也不回地負氣而去。

走了更好,求之不得。薛思春叫來老仆役,讓他們把波斯小王子的行李收拾齊整送到鴻臚寺。老仆應聲去辦。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拍著腦門折回來:“小郎主,殿下在您書房裏翻看過半晌書籍,他挑了本新書拿到客房了。那書也打進包裹送過去嗎?”

“什麽書?”薛思春皺眉,那孩子應該沒有發現他的藏書暗格吧?

“咱家畫鋪新印的,前幾天剛剛送來。”老仆回憶一番,描述道:“名字挺長,封皮上生生拐出兩行才盛下,好像是叫‘吾與花魁在葵屋二三事之春眠不覺曉’。俺翻著瞧了幾眼,都是字,連一張花魁繡像都沒配,無甚看頭。”

薛思春頜首,波斯小王大概是從這本書裏打聽到了葵屋,先前不一定去過。十五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孩子也該是對小娘子們感興趣的年紀了。既然不是春圖冊子,幹脆贈他。薛思春告訴老仆,連書一並收拾好。

牽馬走出大門,薛思春不由啞然。

他家門前的黃土地上,赫然寫著個又大又醜的“鄙”字。波斯小王子手握半截樹枝,正蹲在地上孜孜不倦地劃第二個字。薛思春瞧他走筆趨勢,似乎像在寫“視”。

“殿下,您的侍衛呢?”他警惕地四處張望,難道他們沒守在門外?

“哼,不用你管!法曹是個愛在背後說人壞話的壞蛋,鄙視你。”那孩子寫完字,忿忿然揮著樹枝,大聲宣告:“我鄙視你!”

唉,六月天,孩兒面。小孩子變臉可真快,在牛場時還在口口聲聲說“喜歡你”,回到長安一句話惱了,立刻就喊“鄙視你”。薛思春看著他,心想:“我十五歲時也似這般麽?”他很快搖頭否定,十五歲,讀書都忙不過來,沒這閑工夫。

“殿下,我送您回鴻臚寺的驛館休息。”薛思春走上前,照舊樣子攔腰將他扛起,不由分說直接安放到馬背,自己隨即認鐙而上。

波斯小王子捶著馬鞍抗議:“放我下去!你敢劫持波斯貴客,大唐天子一定會砍了你的腦袋給我當革球踢!姓薛的,放我下馬!”

“下馬容易,殿下,喊出你的侍衛來。”薛思春雙臂圈住他,牢牢將其囚在馬鞍上,坦言道:“眼下就快到宵禁時辰,天色漸晚,如果不能確認殿下返回驛館的路上安全無恙,卑職萬萬不敢離開。”

那孩子沒搭腔,只嚷嚷要下馬。薛思春怕他沿途再生是非,哪裏肯答應。聽說不少番國王室都養著一大批影衛、死士之類的侍從,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薛思春便沖周圍吆喝道:“波斯侍衛,速速現身護送小王子。”

他連喊三遍,只聽到前邊大街上的車馬鈴鐺亂晃,軲轆軋軋碾過地面之聲。薛思春還要再喊,波斯小王子怏怏握拳捶他:“……別喊了,夜游神都快被你喊出來了。沒侍衛。”

“你又偷偷溜出驛館?”薛思春無奈地抖韁繩,催馬往鴻臚寺的方向跑。

“能不能別送我回去……那裏死了人,我……我晚上害怕,睡不著。”那孩子低聲央求。

鴻臚寺死了人?

薛思春驟然勒住馬,詢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波斯小王子連說帶比劃,最後又黏在薛思春胸膛前,死活不肯撒手:“法曹,我不鄙視你了,別送我回去。”

他回到長安那天夜裏,皇上賜宴送到驛館為他壓驚。鴻臚寺眾官吏都在席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酒至三更,大家都醉的差不多了,有人攜舞姬去賞月尋樂子,也有人撒酒瘋胡言亂語,被美姬與眾人圍著取笑。一時間,驛館處處喧囂,連馬夫都在抱著酒壇暢飲。波斯小王子喝了不少果子漿,獨自離席到後面出恭去。

轉過游廊,拐角處有位胖老吏坐在石板地上,半靠著紅柱子,似乎是醉倒了。王子好心伸手去推他肩膀:“醒醒,地上濕氣重。”這一推,那老吏竟像宰雞鴨那般折歪脖子,斷頸駭然露出個血淋淋的窟窿。

他嚇得腿都軟了,哆嗦著跑出鴻臚寺。一直在馬廄後頭藏到天亮,他才雇車尋到薛法曹家暫作停留。過了這幾天,小王子仍舊打算跑出城,找賀萬牛,住牛場。

“驛館有殺手……我還不想死,嗚嗚。”

“別怕。”薛思春拍拍他的肩膀,這孩子尚在瑟瑟顫抖。薛思春想了想,打馬轉向京兆尹家,意欲將波斯王子安置在那裏。鴻臚寺再出兇案,他得找京兆尹好好談談。

京兆尹正吃晚飯,見薛法曹領著波斯小王子進門,他忙不疊將兩人帶進內室:“思春啊,你在哪裏找到王子的?殺命官虜王子的犯人也逮著了?原說讓你歇夠了再出城去找……找的越久越辛苦,咱們京兆府拿的獎賞也越多嘛……”

寺卿一夜喪於非命、王子失蹤,京兆尹認定這殺手的目標是波斯王子。

薛法曹疑心葵屋的江戶川夜子在覆仇,可是,據京兆尹所言,死了的三個人裏,只有一人曾丟失魚袋。而另外兩個人跟葵屋的夜子毫無關系。如此看來,刺殺波斯王子這假設更不容忽視。薛法曹坐在胡凳上,不敢妄斷是非。

“先審葵屋。”薛法曹向京兆尹問清楚兇案始末,又問葵屋有無異常。

“查過了,一切正常。”京兆尹撚須道:“所以本官認為,有人意圖謀害波斯王子。”

波斯王子在一旁猛點頭,纏著薛法曹的胳膊,要求京兆尹派他保護自己。京兆尹看看薛思春不清不願的模樣,再看看與他額外親近的波斯王子,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思春啊,附耳過來。”京兆尹竊語道:“斷袖這種事……橫豎你不吃虧!我看他眉清目秀,不輸長安娘子。”

“頭兒,秋後獵鹿,送您百斤鹿肉,外加兩張糅好了的熟皮子。”薛法曹果斷行賄:“只求一件事,別派我去。”

“行!”京兆尹滿面笑容應允下來。他右手亮出一塊金燦燦的小元寶,對薛思春說:“京兆府管啥?長安城與京畿二十三縣!波斯王子人在長安,思春身為法曹,當管!本官就派你去。”

波斯小王子站在京兆尹身後,得意地晃了晃自家荷包。他也果斷行了賄,直接送黃金。

“……殿下,我鄙視你。”薛法曹瞪他一眼,後半句說的字正腔圓。

他伸手摘下京兆尹墻上掛的劍,轉身就走:“頭兒,剛才出門沒帶刀,寶劍借我用用。今夜查案若把它使斷了,不賠。”

“我也去!”波斯小王子三蹦兩跳躥到了薛法曹跟前。

京兆府,慎獨閣,燈影憧憧。薛法曹聚精會神翻閱京兆尹日前所錄口供,他手邊還放著成疊的文書,皆是鴻臚寺舊檔。桌上擺了三籠包子,一壺釅茶,混著案牘中一行行油煙墨的香氣。

“呼——查案原來如此無聊啊,早知道就不跟來了。”王子趴在書堆裏,有點失望。

“趕緊寫,我快看完這些了。”薛法曹頭都沒擡,催促他快些。

波斯王子抓著筆,在紙上繼續寫他們波斯使團裏的所有情況。那字歪歪扭扭,堪比螃蟹爬過,時不時還夾雜幾句薛法曹看不懂的文字。寫到不耐煩處,他把筆一扔,抽出整張白宣鋪平,專心折起紙鴿子來。

“太麻煩了,法曹,設個陷阱等他們再行刺時一網捕全吧!”他沖著紙鴿子呵一口氣,瞄準窗戶,揚臂讓它滑翔過去:“哈哈,快看,它飛的多穩!”

薛法曹放下口供,嘆道:“的確有點兒麻煩。”

葵屋的口供,一絲破綻也無……連那三位死者之前的一起鴻臚寺兇案,都跟葵屋沒有分毫瓜葛,京兆尹按照苦主失銀的數目,把它定為入室劫財行兇了。薛法曹心知時日已過,再難從現場查出些什麽。

他思索片刻,問王子是否願意設個陷阱:“……很簡單,明日我送你回鴻臚寺,告訴他們你安然無恙。夜裏,我躺在你榻上,你住到京兆尹家。如果有人行刺,伏兵就能抓獲真兇了。”

“塞個枕頭在被窩裏假扮本王,法曹同我一處睡。”他覺得這陷阱比查案好玩許多。

“再議。我們現在去葵屋。”薛法曹灌下兩杯茶。哪怕葵屋所有人都在說謊話包庇兇手,至少杏子會對他講些實情。

那孩子聞言,興致勃勃擲出他手裏的紙鴿子,歡呼道:“太好了,我要去見丸尾小九!”

“丸尾小九?”薛法曹翻開口供,迅速找到它。這名字屬於葵屋的賬房先生。

“對呀!你書房裏的書,你倒沒看過麽?小九就是寫‘吾與花魁春眠不覺曉’的人!我喜歡他!”波斯王子催促道:“法曹快走,我要問問丸尾小九,夜子花魁和她的情郎李畫師在天各一方之後,到底有沒有終成眷屬。”

薛法曹松了一口氣,邊推門邊說:“我很高興你喜歡他。”

月色皎潔,葵屋幾十幅鯉魚旗飄揚起伏,格外醒目。

薛法曹和波斯小王子坐在廳中,一個在等杏子,另一個在等賬房。屋主欠身不語,自去後面尋人。波斯小王子頭回進花樓,看什麽都新鮮。薛法曹提醒他:“見過賬房以後,我找線人探消息。你必須跟在我身邊,寸步不許離開。而且,談話中決不能透露你的身份,記住了嗎?”

“懂!書裏說,逛葵屋的客人為了隱瞞身份,一般都用假名字。”他眉飛色舞,指著自己說:“我化名催文太郎,怎樣?專門來催小九寫下文!”

薛思春點頭道:“催文君,還不錯。比我的好多了。但……你是波斯人,卻起個東瀛名字,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化名。”

“……波斯名字太難記,我要讓小九記住我!”他心潮澎湃,立刻又換上個新化名:“崔文,波斯商人愛用中原名字。”

賬房未到,叮當先到了。她朝薛法曹行禮,惴惴不安奉上一碟果點。

“杏子呢?她該在我家裏當廚娘做和果子。一個多月還沒辦妥離開這裏,莫非屋主為難你們?”薛法曹扭頭向門後看看,沒看到杏子的身影。

叮當不敢擡頭,慢慢解釋:“思春君,杏子她……她已經隨高麗商隊北去了……到達高麗之後,杏子將直接從那裏渡海回故鄉。杏子說,她欠您的錢,一定加倍奉還,請您寬限些時日。明年日本商隊抵達長安的時候,您會收到本金與厚利。”

坐在思春君旁邊的那孩子眨眨眼,他察覺到了,法曹臉色越來越平靜。

他認識的薛法曹,被糾纏會無奈,解九連環很認真,查案子翻案卷十分專註,想事情時眉頭微微皺著,比金吾衛先射中了野兔時嘴角也有笑意。雖沒見過他開懷大笑或嚎啕大哭,小表情並不缺。現在是怎麽了?平靜到面無表情的法曹,怎麽了?

叮當俯身拜下去,口中連稱感謝:“思春君的恩情,我和杏子永世難忘。”

“些須小事,何足掛齒。”薛思春虛扶她一把,說:“辦完差回家沒見到杏子,我心裏就有這準備了。走便走吧,思春君是三月來賞花的游人,杏子是枝頭迷住我雙眼的花。花開有時,花謝有期,我們曾經談到過。”

“思春君……”叮當過意不去,把那碟和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您請用,它們是……是叮當特意為思春君新做的和果子,聊表謝意。”

思春君啊對不起了,債務明年還,吃完杏子為你做的點心就趕緊走吧!叮當默念。

薛法曹端詳片刻,每一枚都很精致。他提不起食欲,順手把瓷碟遞給身旁那孩子,讓他嘗個新鮮。叮當低著頭不敢阻攔,只聽見思春君對她說:“叮當,以後喚我法曹。”

“您還有何吩咐?”叮當想盡快離開這讓人心中不安的大廳。

“叮當,講講最近發生過什麽,關於葵屋的花魁們。”薛法曹問。

叮當搖頭道:“我在廚房幹活,早出晚歸,廚房以外的事全都不知道。說起花魁,能告訴您的實在不多:快到鯉魚祭了,同往年一樣,夜子花魁和芽美花魁曾特別關照廚房,做一批可愛的鯉魚點心供應客人。”她指指薛法曹身邊的波斯客人,他正捏了枚面魚往嘴裏送。

“哦……你下去吧。”他擺手屏退叮當。正如京兆尹所審,葵屋一切正常。薛法曹暗嘆,這一趟恐怕問不出什麽所以然了。

他緘默良久,連波斯王子跟賬房的交談都沒聽進去半句。只覺耳邊嘰嘰喳喳鬧麻雀一般。等賬房走後,那孩子吃完碟子裏的點心,把他認為味道還不錯的一種豆沙糕掰下半塊,遞到薛法曹嘴邊:“法曹,你嘗嘗。”

“太甜膩。”薛法曹推開他的手。

“不甜,我親口嘗過。”他又遞。

“不甜?太寡淡。”薛法曹起身掃一眼葵屋來來往往的賓客,各路賞花人依舊在。

“法曹,天晚了,我們回去睡覺吧。”他咽下最後半塊點心,攀爬到薛法曹背上,湊在他耳邊小聲說:“法曹不開心麽?我陪你過夜,給你唱波斯小調。怎樣,我這朋友仗義吧?”

“好,回去睡覺。”薛法曹應允。

叮當一路跑進昆侖奴的小屋子裏,氣喘籲籲直撫胸口。她緩上氣,問杏子:“真不去嗎?不去悄悄看一眼思春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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