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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重九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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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鬼王飛升,動靜不小,怕是連靈文殿裏偷燈油的耗子都知道,靈文真君親自去接了。可不多時,殿中眾人卻又見大人獨自一人回來。

“我就說肯定也得跳吧!”吊著兩個黑眼圈的小文官興奮地往旁人肩膀上狠狠一巴掌,“願賭服輸,拿來拿來!一人兩百功德,等我先收齊,再來慢慢分……”

一群小文官正一起窩在廊柱後頭,其中幾個不情不願地往通靈陣裏撒起了功德。

“不應該啊!我聽明光殿的人說,這個玄鬼原來就是風師命格,因為沒飛升成,還上來找過麻煩呢……他怎麽也跳,沒這個道理啊!”

收功德那個正數得起勁,撥冗還要來接話茬:“你懂什麽!你看那血雨探花,在天上做神仙,跟跳下去做鬼,有什麽區別?可不照樣都是個爺!”像是為了應景似的,仙京裏立即響起了一聲給花城歌功頌德的鳴鐘通報。

窸窸窣窣的人言中,清瘦的黑袍女官籠著衣袖向正殿走著。

日頭才剛起來,這仙京裏還是有些冷的。

除了這些設賭局的小官,她知道仙京裏還有無數人都關心著這個結果,再往殿前走兩步,就能看見其中一個性急的。倚在門口的武神面帶懶倦,繡著金線的深色外袍隨意地搭在身上,見了她便徹底醒了,上前兩步問道:“跳下去了?”

靈文面無表情道:“沒,點將去了。”

門口那人道:“唉,你……”話說半截又說不下去。靈文又能如何呢?那人早幾百年前就是合該飛升的,這仙京裏,再沒有人比他二人更清楚。

靈文從他身邊走過,道:“進屋去吧,外面太涼了。”

武神只得一面隨她進去,一面低聲嘆道:“他下去點將,那人心裏可不會痛快……”

靈文提衣邁過門檻,淡淡道:“他現在的樣子,就很痛快麽?”

武神默然無語,只回頭看一眼繚繞著仙京的雲霧,目光像是能透到人間的博古鎮去。

靈文所言,他並非無法體會。玄鬼能去點誰,其實並不難猜。那人早撂下過再不做神仙的話,他和靈文都點不上來,或許也就只有這玄鬼去點,還有點戲。此事難斷好壞,畢竟那人在人間多徘徊一日,師無渡的鬼障與殫精竭慮便一日不可撤去。玄鬼此番飛升,沖破的不只有他自己的局。

無論如何,現木已成舟,鬼障是攔不住上天庭神官的仙身的。

博古鎮南面的大院是前兩年被一對兄弟盤下的,大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公子閑人一個,倒是常能看見。這二人的身世鎮上沒人知道,富裕倒是人人都知道的。

“我見過他家後院兒裏,好大一片枯了的瓜藤,藤下邊兒有一輛八騎的銅馬金車!”酒樓的小廝忙裏偷閑,壓低嗓門跟窗邊的說書老頭扯閑篇。

說書老頭道:“銅馬金車?背上還得馱著個財神爺吧?”

小廝道:“我真看見了,你別不信!”

說書老頭一把推開他湊近的臉:“呸!銅馬金車,那是馱凡人用的嗎,也不長點腦子!”

小廝碰一鼻子灰,悻悻地去繼續摻茶倒水。說書的老頭則瞇起眼睛,打量不遠處正垂著眼給人寫扇面的弱冠公子——那就是他們閑篇裏的正主之一。那人一身素凈白衫子,半點看不出家底殷厚,可興許還是因為骨子裏富貴,坐在這市井中,卻又不像個市井人。

他閑時到傾酒臺旁邊酒樓裏來坐,幫人題扇子。但博古鎮本身也不是什麽富庶地方,有此雅興的少,不識字的多,到頭來盡是幫人寫些家書和祈願黃符了。他又是個熱心腸,人家說給他寫符的事,能幫上忙的,多半自己就幫一把。

往符上寫的,都是鬼神該管的事,他倒用真金白銀給管上了。每每鄉人感激涕零,那人便囫圇笑道:“都一樣,都一樣。”說得人雲裏霧裏,都一樣,這怎麽一樣?

鎮上人都說,這兩兄弟是風吹來的財神爺,一個管賺,一個管散。照理說那個管賺的更該謝,可奈何誰也沒見過那人。靠譜點的說他是個常年在外的商賈,不靠譜的傳他是個劫富濟貧、又不敢隨意拋頭露面的大盜。

但不管怎麽傳,樓裏題扇子的這個都只當作故事來聽,向來是不惱的。

“兄臺,這個我寫不了,要不換一句吧?”

今日寒露,正是鎮上社火游行的時候。樓裏游人不少,都來看這熱鬧,題扇子的活計總算有了生意。只是來人大多是外鄉人,不知道此人的規矩——風水二字,是不往扇面上題的。

那出錢請字的人倒也不拘,道:“無妨,風流倜儻題不了,閣下看看寫點什麽好?”

白衫公子撓撓頭道:“那不如,財源廣進?”

請字人無語凝噎,這人是把扇子也當符寫麽?

欄邊賣糖水的小姑娘叫道:“扇子哥哥,別寫啦!社火班子來了,快來一起看呀!”

師青玄聽罷卻趕緊收拾東西,道:“你們看你們看,我這就回去啦。”

小姑娘見狀,兩三步奔過來往他懷裏塞了一兜東西,道:“哎,那你把這個拿走。重九要吃花糕,這是我娘做的,讓你帶回去和哥哥吃。”

今年寒露正逢重陽,這也是為何修築水利的鄉人定於今日返還。師青玄心腸好,性子率直,生得也討人喜歡,鎮上老輩大多惦記著他兄長在外,常年伶仃。

除此之外,也是都知道他是個病秧子,所以才賦閑在家。腰上懸的兩個葫蘆,一個是藥,一個是酒。每回他喝暈了頭,說什麽“這條命早不是我的,不知他究竟什麽時候才來拿”,旁人都當他說的是陰曹地府的閻王爺,慨嘆他每日面上嬉笑,其實拖著病體,心裏肯定還是發愁。

師青玄擠出一個笑,接了那裝著花糕的布兜,提著兩個葫蘆灰溜溜走下樓來。背後街市上血社火的戲班子已經鬧起來了,這東西他是看不了的。

他倒是已經不怕賀生索命了,不如說他只當這命是向賀玄借來的,自己已做不了主了,否則也不會一直吃著靈文給的駐魂仙藥——這是他與兄長曠日持久的無形對峙中,唯一的一點妥協。有時候正因為血濃於水,人與人之間反而愈加難以互相理解。

他怕萬人如海一身藏,那人尋不到他,才一直待在這博古鎮中。但那人又遲遲不找來,恐怕是因為自己仍然沒有還債的資格。地師破廟前,萬鬼亂流中,賀玄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仍記憶猶新。

“我永不會承你的情。”

背後的血社火游行裏傳來一陣歡呼,想必是主角終於出場,引得師青玄不禁回頭去看。這是他的老毛病了,有點動靜,總忍不住要回過頭去。

他已走出不遠了,看不清那游行中的具體情狀,只能看見游行中火光躍動,映紅了半面天穹。他回想那人在天庭為官時,每年中秋擊鼓傳酒,若是自己不將酒盞傳給他,他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於是關於他的戲碼,幾年也上不了一回仙京的戲臺。當時君吾座下百官,誰又能想到此人真正的故事,年年都在這人間社火裏上演著。

他驀地回頭,眼前卻憑空多出一人,正是那戲中人。

他一顆心驟然狂跳不止,分不清周身血液是涼是熱。

自此前生死一別,已是幾度春秋,眼前此人熟悉的眉目,卻如近在昨日一般。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這人就像他的心魔,不見他時日日想著,醉裏說的盡是此身如寄緣何憂懼的胡話,見了他時又會退縮,只因為覺得若是將性命交托出去,便又再見不著了。

那人一席黑衣立於眼前,如一柄結了霜的冷鐵,開口道:“怎麽,又啞了?”

師青玄攢緊了手中袖口,垂頭問道:“你來取我的命麽?”

對面那人不言語,他就受不了這沈默,只能絮絮說下去:“我早就想好了……你何時來取這條命,我便給你,你不來取這條命,我就只當是借來的,拿來幫扶旁人……”

那人又開口道:“你欠我的,一條命就還幹凈了麽?”

師青玄苦笑道:“自是不能的,你想如何,只需開口……”

“肉體凡胎,壽命不過再三五十年,你要如何才能還清?”

聽到此處師青玄總算聽出些蹊蹺,怔怔地擡起頭來。賀玄自揭下地師假面以來,向來是不屑對他做這般循循善誘的。舊日裏那人眼底總像燃著兩捧燒不盡的幽火,誰也看不清燒著什麽,而今他雖仍是冷面如霜,眼中卻如同天垂平野,既明且闊。

師青玄顫聲問:“……你許我還了嗎?”他不敢高聲言語,只怕驚醒自己,發覺唯夢而已。

賀玄不答,只二指一並,腳下綻開一方莊嚴法陣。陣中煙波翻湧,倒映出天上仙京、瑤池剪影,又從其間倒灌出百丈清氣,如雲如雨地將師青玄擁著。陣中人面容冷峻,身後是星野鉤月,眉間是蔚然靈光,揮指以大地為帛,氣虹為毫,作一符篆。

“坤輿為證,長天明鑒。地師賀玄,以此銘文為誓,點爾作將。”

他直直地看向師青玄,伸出一只手來:“你可願意?”

雲煙之中,師青玄強自按下熱淚流溢,伸出顫抖的手與他交握。也許只有他師青玄,因為付出被一次次地推拒過,真心被一次次地粉碎過,一次次遍體鱗傷地向那人踉蹌走去,卻從未能走近他的身側,才知道眼前伸出的這只手,究竟有多難得。

“陪我去傾酒臺上喝一杯吧。”賀玄緊握他顫抖的手說。

街上的血社火演完了,酒樓裏的游人便也散了。後廚還剩了些新醸的菊花溫酒,掌櫃便散給了樓裏討生活的人。賣糖水的小妮子抱了兩壇,顛顛地往樓外的傾酒臺上跑。她剛才分明看見師青玄與不知何人到高臺上去喝酒,心裏便惦記著分他一壇。但等她去到那高臺之上,卻遍尋不著二人影蹤。

秋深露重,臺上空餘一彎朦朧月,千裏快哉風。

是年,仙京重建,地師歸位,風師神格填入鬼骨,流落人間。水師神格無意屈就認主,水師之位空懸。仙史卷宗在仙京陷落時遺失大半,每每說起要重編卷宗,靈文殿中便叫苦連天。

“水師神格原主,現在不知去向,這要怎麽寫啊?”一個小神官咬著筆頭頭疼道。

旁邊另一個年長些的答他:“聽說原來的水師墮地為鬼,為了重上仙京,正在東海雲游找他的第三道天劫。但是靈文大人之前說,這十年間的造化,或許就已經是他的第三道天劫了。”

小神官琢磨不透這其中深意,索性將手上卷宗一裹,道:“算了算了,先換一個寫!”

他翻出地師卷宗,心道這個好寫。不僅正主眼下仍位列仙班,凡事都有據可查,座下還有個中天庭神官能說會道,但凡有人問起他家大人的英武事跡,他能立馬摸出一壇酒來,繪聲繪色說上幾個時辰不帶停。

小神官攤開那卷宗,卻發現上一個編纂此卷的人已將其飛升前的生平都寫盡了。有道是,地師其人,生於博古,逝於博古,涅槃成絕於銅爐,破執歸位於寒露,卷末結以小楷兩行,道:

把浮沈世夢磨開,恨有涯,慧劍斷劫。

點靈光。且將釜破,重游仙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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