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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饕餮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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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青玄沿著河岸往鎮上走,只覺得背上的賀玄即使化作了少年模樣來壓制體內暴亂,卻還是周身滾燙,手臂在他脖頸上一搭,都活像能給他燙出印子來。他不由得佩服背上這人,要是換了他師青玄頂著這躁亂和高熱,是萬萬不可能還在廟裏講得出那麽多刻薄話的。

他這輩子見過的躁亂鬼王也就背上這一個,他無法想象賀玄究竟有多痛苦,也不知道能如何緩解,只能按他的吩咐,腳下生風似的把他往鎮上帶。

他急匆匆行至一處鐵索橋,只見橋頭立著個紅頭牌匾,牌匾上插著一支長幡,長幡下坐著幾個青壯白丁,本來在歇息閑聊,見他過來便紛紛住嘴,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師青玄遙聲問:“兄臺!去往最近的鄉鎮可是要過河?”

其中一個青年人道:“是要過的,但這橋今天剛架完,才鋪上木板……”

另一個看起來橫些的漢子打斷他,道:“你就從這橋上過去,再走不到一裏路就到鎮上啦!”前一個人還想說點什麽,被他又給瞪了回去。

師青玄丟下一聲謝過,飛也似的上了橋。他走到橋中央,橋頭的人突然又高聲喚他。

沈默了一路的少年賀玄突然開口,在他耳邊道:“別回頭。”

師青玄沒往心裏去,只當他是怕耽誤時間,下意識還是回頭去看。本來七月出頭,又近晌午,日頭已經快到頭頂了,回頭時師青玄卻覺得身後吹來一陣涼風,鼓起了橋頭牌匾上的經幡。那幾個青年人全都盯著他看,他卻看不清他們的面目。

他不明所以,但賀玄是明白的——是借魂樁。

鄉野索橋,澆不了橋墩,自然也打不了生樁,就常用這借魂之法祭橋。橋梁剛落成時在橋頭立一處紅頭牌匾,上插經幡,有人走上橋時對其喊話,那人若是接了話或是回了頭,就是立了借據,若有妖魔鬼怪願意佑護此橋,便拿著借據去討那路人的生魂為祭。

那出聲叫人的漢子見師青玄回過頭來,面露喜色,可跟他背上那個少年眼神一對,登時一背冷汗。那少年額角爬著青筋,雙目赤紅,神色如同是從萬丈幽冥爬上人間的絕境厲鬼。他不禁覺得即使橋上那人回了頭,他們也借不來生魂。他背上背著這尊惡鬼羅剎,哪方厲鬼敢去討魂?

見師青玄回頭,賀玄心裏也是無名火起。這人從來就不聽他的。

但他身上法力躁亂還沒消停,胃中還已經開始漫起洶湧的虛無感,絞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看橋頭那群用邪法作祟的修橋人可恨可憐,卻又沒有餘裕去收拾,只好將滾燙的前額抵在已經繼續趕路的師青玄肩頭,咬緊了牙關忍著。

師青玄在鎮上好不容易尋到一處客棧,賀玄幾乎是從他背上摔下來的。

這地方本就窮山惡水,客棧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巴掌大點地方,每張木桌子都糊著一層擦不幹凈的油光。店裏人眼見從他背上落下的少年踉蹌著奔到桌邊,抓起桌上一碗不知誰剩下的面湯囫圇吞了,活像是十天半月沒吃過飯。

師青玄在皇城乞丐堆裏打滾的時候,饑不擇食的人見得多了,可眼前這人的狼狽模樣他就偏生看不下去,看了只覺得胸口憋悶,於是趕緊把人往桌邊的木凳上一摁,一揚手道:“來十碗……”頗有些當年在天庭做神官時一揮手十萬功德的風範。

可他掂掂兜裏的銀子,也不知道還要花幾天,趕緊又改口:“來五碗混沌面!”

熱面一端上桌,桌邊的少年就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倒了起來。

做鬼本也不是什麽好事,生前種種郁結於心,千百年地去回味,於是怕的便更怕,恨的便更恨,求而不得的便更憤懣。而萬鬼躁動又像個巨大的西洋鏡,把那沈屙舊疾再放成千倍萬倍。所以每次躁亂成了花城最害怕痛失謝憐的時候,賀玄也最受生前暴食癥的折磨。

他根本不像是餓極之人找到了東西果腹,倒像是身體裏有一道填不滿的深溝,無論吃下去多少都感受不到飽足,臉上神色盡是痛苦。

師青玄在桌旁坐立難安。他不斷給賀玄面前的茶碗滿水,伸出顫抖的手用力撫他的脊背。

他回想起過去每次銅爐山開時,明儀都會以攔截萬鬼為由消失一陣子。因為兄長和明儀都不許他隨行,他總是只能站在天庭的玉階上送明儀下界,看他一道頎長的背影立於階下,腰間別一把玄黑長劍。

他曾經心裏是羨艷甚至傾慕的,只覺得那人孤身一人駕雲而去,意在劍挑萬鬼,俠氣滿襟。現在終於明白那道背影黯然的真意——既未能刀槍不入,便唯有自舐陳傷。

師青玄是最沒有資格見這些舊傷的人之一,顯然賀玄也仍是如此認為的。

他身體裏的虛無感稍有緩和,倚在客棧房中,面色蒼白如紙,道:“你可以走了。”

師青玄不答話,只是又給他溫了一壺茶,眼神就像鎖在自己指尖上似的,仿佛那話本就不是對他說的。

得不到回應,床頭陰鷲的少年問:“你為什麽還是這麽自欺欺人?”

師青玄垂頭道:“……你不想我在這兒,我可以出去候著。”

少年賀玄陰惻惻道:“血社火可怕嗎?白話真仙可怕嗎?你再不滾,就知道世上還有百倍可怕的事情。”

師青玄倒了一杯茶,打算放在床邊的幾上,走近了留意到賀玄一身外袍臟汙,肩部的水箭傷雖然已經愈合,但被刺破的衣料上還結著血痂,便道:“我去給你弄一身幹凈衣服……”

不知此話是何處拂了那少年人的逆鱗,他突然暴跳如雷,將師青玄手中的熱茶打翻在地,雙目圓睜低吼道:“你為什麽要留在這,你說說看?!”

師青玄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渾身一震,終於擡頭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裏交雜著狠厲和憤怨,卻又不止於狠厲和憤怨。那神情他似乎是見過的,卻又一時想不起是何時見過。

他不是故意不答,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有一萬個理由離開,卻又有一萬個理由留下。

他也不是故意不看,只是眼神無處可落。他看著賀玄的面孔,眼前便是他桌前的狼狽和血社火中的慘狀。他眼神若是再下移幾分,那個裝著骨粒的錦囊就在腦中揮之不去,眼前盡是師無渡水牢暴斃的景象。

師青玄別開眼道:“我不知道……”

賀玄氣極反笑:“好一個不知道……滾——!給我滾!”

師青玄知道現在特殊時期,這人本就比平時暴戾,何況就算他平時就是如此,以他們之間的過往淵源,他也無可抱怨。他揉了揉手腕,一語不發地走出門去。

他是被人照顧著長大的,照顧人不是他擅長幹的事。他幫賀玄張羅了熱水熱食,就不知道還能再做什麽,只覺捉襟見肘。

他如果決意對一人好,就是毫無保留的。屋裏那人還是地師明儀時,他對他就已經是全心全意的好了,現在心中有愧,想對他再好幾分,卻也不能了。

他在街巷裏失魂落魄地游蕩了一陣子,日暮時回客棧難得的用熱水洗了洗臉和身子。待他拿著置辦的幹凈衣物走到賀玄門前的時候,天已經盡黑了,只有客棧的賬房裏還亮著一豆青燈。

他白日裏游蕩時就不敢走得遠了,時不時就要到客棧門口來看看。即使是這樣,他的一顆心還是懸著,直到推開門看見床邊還坐著個黑黝黝的人影時,才落了下來。

他看不清賀玄的表情,但看到他手裏拿來的衣物時,仿佛是冷冷地笑了。

“晚飯應該送到房裏來了吧……不點燈嗎?”師青玄跨到桌邊,無端有些怕。桌上放著的火折子好像被茶水泡過了,甩了好幾下也晃不燃。

賀玄不答話,他便更緊張,沒話找話道:“你……還好嗎?”

師青玄手有些抖,總算把那油燈點燃了,一道搖晃的燈火映在床邊那人漆黑的眼裏,仿佛兩口黑漆漆的鎖龍井,面上看似水不揚波,內裏卻是一雙窺伺的巨獸眼睛。

“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口讓我換上這衣服?”賀玄開口道。

“你願意嗎?”沒想到他主動提起,師青玄眼睛亮了亮,立刻抖開那衣服,“不是什麽好料子,但至少是幹凈的……”

少年賀玄站了起來,張開雙臂道:“你脫吧。”

師青玄一時楞住,不知道這人是何打算,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去脫他的外袍。他小時候生病時,哥哥也是這樣伺候過他的。想到師無渡的那一刻,他的手正好碰到賀玄袍裏一樣熟悉的東西,錦繡包裹著花豆大小的硬物,他如同從指間過了電般,渾身一個激靈。

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給賀玄脫下那件外袍的。那錦囊就裹在手中脫下的外袍裏,他心裏千頭萬緒,混沌得如何洪荒初開。

——再見到哥哥時,甚至還沒能和他說上一句完整話。

——“我也沒當過鬼,實在不知你哥當會如何……”

——魂飛魄散會是什麽感覺?會比被擰斷了脖子更痛嗎?

他仿佛抱著水中浮木般抱著那件玄鬼外袍,進不得退不得,覺得自己仿佛要在這桌邊站到天荒地老。

他面前的少年人突然陰惻惻開口:“師青玄,你知道什麽叫做適可而止嗎?”

一只冰涼的手鐵箍般捉住他的手腕,他手裏抱著的衣物簌簌地落在地上,露出其間一只暗紅色的錦囊。他剎那間覺得狼狽透頂,比坐在滿是油汙的桌旁窮形盡相的賀玄要狼狽一萬倍。他心裏的千頭萬緒仿佛都被那只捉著他手腕的手惡狠狠扯了出來,毫不留情地摔碎在地上,屍骨無存。

賀玄也再維持不住面上戲謔的淡然,他雙目逐漸變得赤紅,目眥欲裂。

“你們兄弟可真是好一招兵不血刃!”

師青玄嘴唇發顫,聲音幾不可聞:“對不起,我不是……”

賀玄暴躁地打斷他:“你為什麽還是這麽自欺欺人?!”

師青玄喉中仿佛打了鋼釘,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是起過念的,一念之間他就失去了辯駁的權利。

“你看著我的眼睛答我,你何來銀錢?為何你一直帶著這鎖,水橫天卻不尋來?”賀玄顫聲說道,“……師青玄,不是人人都是傻子。”他每多說一句,身上少年人的樣貌就少上幾分,直到身體裏肆虐的燥亂把他這少年皮相徹底撕碎。

被賀玄摔在床上,頭生生撞上床柱的時候,師青玄突然想起來,白日裏賀玄問他究竟為何要留下的神情,他確實是見過的。當年“明儀”在雨師鄉裏,阻攔他去助師無渡渡天劫時,臉上便是如出一轍的表情,交雜著狠厲和憤怨的,卻又有一絲寥若晨星的殷切。

現在那絲殷切滅了。

賀玄的手上毫不留情,在師青玄手腕腰際均留下烏青。他剛洗過熱水,身上帶著一股溫熱的濕氣,又本是富貴子弟,潤白如玉的身上一片鮮明。賀玄在他瘦削的肩頸上嗜咬,艷紅的血珠從傷處滲出,瘋狂的法力熱流卻順著傷處鉆入,讓他整個人如萬蟻噬心般苦痛難耐。

他難受得緊了,兩只手胡亂撐著賀玄的肩膀去掙,賀玄便捉過他的兩手反絞於頭頂。

他居高臨下的審視師青玄,看那人眼睫在迷蒙中輕顫,眼中噙著磨人的淚水,竟覺得自己堅如玄冰的心腸也有一絲崩動。畢竟身下這人何止是一個俊逸的多情人,更是一尊被他親手拉下塵世的風師神。

他身上暴亂的法力在部分洩出體外後勻出了一絲喘息的餘裕,身體裏的虛無感也在吻上師青玄後莫名得到幾分緩解。他單手反絞著師青玄的手,另一只手忍不住攬住他的身體,讓自己跟他貼得更近。這人似乎生來就是能慰藉人的,老天如此不公。

師青玄在內外兼施的煎熬中難耐出聲:“不行……我……黑水……”

賀玄眼中閃過一絲暴戾之色,道:“你連直面我究竟是誰都不敢嗎?”

師青玄被折磨得答不出話,只是嗚咽。

賀玄埋在他耳邊,出口的話像是惑人橋上回頭的鬼魅:“我是誰?”

師青玄喘息中還沒回神,賀玄反絞著師青玄的手上力道便又加了幾分,道:“我是誰?!”

師青玄擡起迷亂的雙眼看他,嘴角滑落兩個破碎的音節:“賀……賀玄……”

賀玄整個人心神一震,心中如同有一只情獸擡頭。

甫一開始他本是懲治之心,在體內燥亂的催動下滿足暴漲的施虐欲望,身體力行地演繹何為“世上還有百倍可怕的事情”。可一切都在這一聲氣若游絲的“賀玄”之中變了味,除了法力亂流與宏大的空虛感,他的身體裏又升起第三種攪得他潰不成軍的力量,那本該是屬於一個凡人的,他們稱之為情不自禁。

師青玄的下體如同被利刃破入,從未體驗過的劇痛從尾椎直竄上天靈蓋。

賀玄的法力在他體內亂竄時,他本以為這已經是頭等炙熱之物了,直到現在體內含入賀玄那灼熱硬挺的物件,才知道非也。賀玄松開了擒著他的手,他的兩手卻也無力作為,只能順從地搭在賀玄肩頭。

他飛升時不過弱冠,身體輕盈柔韌。賀玄握住他的小腿搭上自己肩膀,讓他整個人大開,一手扶在他大腿細嫩的內側,身下進出不停,帶出一絲血跡。

不多時,他那兇器把身下人的穴口磨得爛熟,腸道絞著他陣陣抽動。最初的痛苦仿佛在一浪浪的情潮中沈澱發酵,變成了一種師青玄從未體驗過的難耐感覺。他搭在賀玄肩頭的五指逐漸能使上力,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攀著賀玄的後頸,隨著賀玄的抽動,他身前的陽鋒也逐漸擡頭,有些難以啟齒的聲音在牙關裏打轉。

他睜開眼看伏在身上的賀玄,那是個他從未見過的樣子。無論是明儀或賀玄,都是沈郁的,冰冷的,如同一把無鞘的冷劍,幾乎無法想象他會與人癡纏。而現在那人鬢邊黑發染了薄汗,冷峻的臉上浮著一層欲色,直讓人心弦全與他的吐息共顫。

他鬼迷心竅,突然想讓心上玉階前的那個人影轉過頭來。他心裏想問從始至終都是你嗎,開口卻變成了:“我曾……認識過真正的明儀嗎?”

身上那人大震,身形一頓,隨之惡狠狠道:“他已經死了!”

隨之而來的疾風驟雨般的抽送讓師青玄口中再也連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牙關裏打轉的呻吟也在身體裏的硬挺滑過某片地帶時被盡數搗出。在萬般蹂躪之中,他身下穴口已經濡濕不堪,一片狼藉。賀玄冷不丁將他翻過身來,掐著他的腰送得更深,他幾乎無力反抗,身前玉莖在床板上磨蹭,身後頂弄又愈加兇猛,終於在破碎的意識中釋放出一片白濁,失去了意識。

昏睡的師青玄躺在床榻上。已將二人整理停當的賀玄倚在桌旁,定定地看著榻上人的胸口勻凈地起伏。

方才情事過半時,他就已有所感。恐怕是銅爐山那邊塵埃落定,萬鬼燥亂逐漸從他的體內退去了。他現在默然望著師青玄時,仿佛身體裏每一根骨頭都被落入寒窗的月光洗過,無比的清凈。

萬鬼躁動是一座巨大西洋鏡,把每一寸貪嗔癡慢疑都放成了千倍萬倍。就連他從未知曉過的部分,都被赤裸裸放在眼下,讓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但無論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什麽,他都明白這歸根結底是一種虛幻的錯覺。

他隱姓埋名在天庭經營百年,為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建了一座沒有地基的瓊樓。即使記憶裏他們的確有過幾分情真意切,有過幾次性命相托,幾近以假亂真,可它們建立在那座瓊樓之上,也就都只能是夢幻泡影。他不能動搖,因為他比誰都知道這瓊樓的真貌,一切崩潰都將從根源處開始。

現下他已撕破所有偽裝,做好一切分崩離析的準備。他們之間已如同被他親手捅漏了底的破釜,虛情假意都再裝不下分毫,何況是欲水三千。

他就坐在桌旁,定定地看了師青玄一炷香。直到窗外又響起了更聲,才如同大夢初醒。

賀玄撈起床邊的衣物和錦囊,卻又無端念起白日裏索橋上種種,只得咬破食指在床邊畫了一方守成血陣,又將落在一旁的風師扇作為壓陣寶器放於其間。

他已不再去想為何明明師青玄欠他良多,他給的每一分情義自己還都像犯了瘋癥似的想要去還。反正他們這一本爛賬馬上就不用算了,他再了結一些瑣事,便要與水橫天做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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