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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名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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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名狀者

生論派的賢者納菲斯雖說絕非是喜愛弄權之人,可既然身處人類社會之中,作為組成社會規則的一部分,有些規矩他不得不遵守,有些人情他也不得不接受,養女阿娜爾的入學他並未幹涉太多也從未特別打過招呼,但當她入學因論派後,只走了幾次例行公事的調查和測驗,便得到了因論派一位前輩學者的高度認可,省略了許多手續,直接出面點了頭將那孩子收為了自己的關門弟子。

至於這裏面有多少水分,又有多少是真正看在那孩子本身的才能的份上,大概教令院上上下下,包括納菲斯在內心裏都有個大致的答案,阿娜爾在校期間的表現只能說是平庸的出色,沒有讓所有人失望也不會太過耀眼奪目,教令院不缺天才,阿娜爾無論怎麽看,她所擁有的資質都只是平凡人的優秀。

但這位名為凱利姆的著名學者仍然對這個關門弟子給予了極高的重視,這樣的態度很難不去想是不是與她的父親有所關系,就連納菲斯本人也很難不去這麽想;有關這件事情,凱利姆自己不會特意解釋,他也很難解釋清楚。

他要如何解釋呢比起其他學院可以與時俱進,學者們的花樣突破創新,因論派是只能在古書和遺跡上生存的學院,學生們自己都曾開玩笑般總結過伐護末那學院的內容—— “不是在背書,就是在辟謠”。

……伐護末那學院已經很久沒有出過訶般荼了。

伐護末那學院沒落太久了,其他人不能理解的東西也太多了,包括他們的那位大賢者在內,仿佛所有人都無法理解她那些看似普通的論文究竟代表了什麽,太多人都看輕了伐護末那學院的價值,看清了阿娜爾的價值。

“——所以呢,所以你想和我說什麽,凱利姆”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和這位老朋友見一面,大賢者阿紮爾的臉上是隱秘的不耐煩: “你知道我們究竟要做什麽,這種緊要關頭,你浪費我的時間的精力,難不成就只是為了你的那個普普通通的學生”

“所以我說了,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凱利姆拔高語調,蒼老的臉上難得多了幾分鮮活的怒意, “我通知你那孩子在哪裏,不是為了讓你們把她抓起來的!我和你說了,她有才能,有帶領伐護末那學院走向巔峰的才能,她剛剛交上來的那篇論文足以讓她被稱為訶般荼……想想吧阿紮爾,一個不到二十歲的訶般荼,比歷史上那位妙論派的天才還要優秀……阿紮爾,你輕視的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是我看中的因論派的未來的賢者,你憑什麽在我眼皮下面把她關起來!”

“得了吧凱利姆。”阿紮爾的臉上終於褪去了那敷衍的平易近人,露出一抹嘲諷又刻薄的笑來: “事到如今,你居然還在執著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阿紮爾。”

“便是字面意思了,朋友,”大賢者很平靜地回答著, “帶那個小丫頭回來,是因為她一個人便可以讓納菲斯和賽諾乖乖聽話,那位遠在天邊的大風紀官姑且不說,納菲斯現在也不願意和我們好好合作……倒是不知道看在他可憐的小女兒份上,未來能不能稍稍配合一下了。”

凱利姆聲音無意識拔高幾分: “可我剛剛說了,她的論文——”

“論文,論文,論文——”

阿紮爾冷著臉嘖一聲,成功打斷了凱利姆的聲音。

“……我再說一遍,凱利姆。這兒沒人會在乎那個。等到我們的計劃完成,無論是因論派還是因論派研究的東西,從此都無需去費盡心思去研究了。”

大概是看到對方稍顯蒼白的臉色,阿紮爾還是放緩了語氣,耐著性子又多勸了一句。

“——我們即將創造歷史,無需在意這些過去的老朽舊物。”

***

大賢者的態度顯而易見,這和凱利姆最初的計劃全然不同。

事實上,只要阿紮爾願意多聽他說幾句——哪怕只是幾分鐘的功夫,凱利姆都有把握讓他看上一眼那篇堪稱價值連城的論文,他早就知道所有人都看輕了他那位小弟子的能力,那是個天才,毋庸置疑的天才,若是按著他先前的計劃,那麽就連阿娜爾本來也應該是他們計劃之中必須要爭取過來的重要一環。

他對這個孩子寄予旁人難以想象的厚望,期待她會成為因論派的未來,成為最年輕的訶般荼,她會重寫學院的歷史,她會改寫因論派留給世人的印象,她會成為學者,成為智者,成為賢者,成為教令院未來歷史上那顆千古留名熠熠生輝的偉大明珠……

但凱利姆自己也很清楚,也許他的那些同僚在聽到這樣的感慨後,會嘲笑他的膽怯和愚蠢,身處“造神”這樣偉大的計劃之中,依然會選擇將近在咫尺的榮耀交托給自己的後輩。

可不然又能如何呢

他已經老了,老到會對未來產生無限的恐懼和遺憾,老到不得不去承認自己的能力即使是年輕的巔峰期也無法與年輕的天才抗衡。

所謂的天才啊……就是窮盡一生心血得出的努力,卻依然敵不過對方偶爾閑暇時的靈光一現。

凱利姆的野心早已因為壽命和身體消耗殆盡,他看的很開,與其執著於抹殺學生的存在感,堅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歷史上,不如留下更偉大的天才,人對天才總歸是容易偏愛的,他願意給自己的學生留下一線生機,期待的不過也就是她的名字前後,永遠會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現在不行了。

凱利姆幾乎是痛苦無比的想著,他的面前攤放著那份論文,女孩在另附的來信上很謙虛地寫下了先前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省略了讓導師審閱大綱直接寫完了論文初稿,可只要是在歷史和考古學方面的研究稍稍深入一些的學者,都很難不去為了這份論文而著迷。

越深入,越理解,也就愈發不可自拔。

……如今的因論派內甚至是整個學術界,沒有人比凱利姆更能理解這份論文的價值和那份不可言說的奇妙魅力,仿佛連文字本身都在書寫過程中被賦予了符文一般神秘而奇異的奇妙美感,凱利姆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冰冷順滑的紙張,他看著那些字符,那些句子,仿佛凡世的一切存在聲音都被他的精神所過濾掉了,白發蒼蒼的學者佝僂著身子,近乎饑渴的閱讀上面的文字,試圖從裏面擠壓出更多的秘密,填補更多的未知與不安……

——可偏偏他是個庸才。

在這字符面前,老人無比絕望地察覺到,他永遠都只是那個庸才。

哪怕通往智慧與無上真理的鑰匙就擺在他的面前,他也找不到真正的鎖孔,親手打開那扇緊閉的大門。

與此同時,他看見了自己的手。

一雙蒼老,幹枯,生機褪盡,醜陋不堪的手。

我還能活多久呢

老人楞楞的想著。

就算阿紮爾的計劃成功,就算他們真正制造出了真正的神明……可那和他與他所渴求的真理,又有什麽直接的聯系麽

……阿紮爾根本什麽都不懂。

凱利姆哆嗦著雙手抱起面前的論文緊緊貼在胸口,他幹枯瘦弱的軀體仿佛被瞬間賦予了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與完全無法遏制的強烈沖動,老人起身走出了辦公室,腳步匆匆地一路來到了關押他弟子的那件隱秘的地下室裏——用作威脅賽諾和納菲斯的籌碼,至少現在,阿娜爾還不能出事。

牢房內的擺設極為簡陋,金發的少女穿著一條如血的紅裙盤膝端坐在牢籠的正中央,她垂眉斂目,神色溫和,看起來比想象中更能坦然接受現在這裏發生的一切,老人的腳步聲並不隱秘,阿娜爾循著聲音微微側過頭,當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凱利姆恍惚以為自己看到的並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可愛小姑娘,而是某種盤踞深淵深處的瞳孔細長冷血生鱗的龐然大物。

“凱利姆老師,”下一秒女孩張開口輕輕打著招呼,聲音語氣表情神態都與過往無異,甚至唇角還帶著相當討人喜歡的乖巧笑弧。

“第一次來的居然是您呀,看起來您好像很滿意我的論文”

她的語調仍然軟綿又謙遜,可在這荒蕪廢墟一般的地牢深處,空氣冰冷,環境潮濕,女孩過分溫柔和善的微笑反而生出一種微妙且詭異的違和感——那雙冰冷的,奇異的,瞳孔細長的眼睛始終專註盯著面前的老人,凱利姆無意識地囁嚅幾聲連自己也沒有聽清內容的含糊字音,他站在那兒,忽然感覺到一種來自於骨髓深處的冰冷與恐懼。

這恐懼並非倏然升起,而是先前完全被一時沖動駕馭驅使的身體在褪去了腎上腺素帶來的興奮後,他的理性終於找回了屬於生物的本能,老人最後的清醒試圖讓他開始後悔自己的行為,但他的雙腳仿佛生根一般動彈不得。

他的身體顫抖著,手指冰冷僵硬,像是垂死之人最後死死抓住救命稻草般扣在那一摞紙張的邊緣處,他的嘴唇翕動幾下,慢慢吐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嗎,阿娜爾。”

少女看著他,緩緩揚起唇角。

“……知道呀。”

她語調輕柔的回答說。

“我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正如我也知道老師為什麽會在籠子外面……說起來,我爸爸最近還好嗎”

她的老師保持著某種死寂的沈默,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開口。

“他現在還可以。”老人回答道,幾秒後,他才張開嘴,又說: “……低頭吧,阿娜爾。只要你願意配合我們,我至少能保證你不會出事。”

“……保證。”

少女喃喃重覆了一遍這個詞,然後她揚起嘴角,笑瞇瞇的搖了搖頭。

“換句話說,您無法保證我父親和賽諾的安全,是嗎”

“啊,那可不太行。”

她重新低下頭去,先是將懷中的一把黑色羽扇放在旁邊,很輕盈地跳了起來,三兩步來到了籠子旁邊,站在了導師的面前。

“您和您身後的人想要利用我威脅爸爸和賽諾他們,這樣不太行。”

女孩以一種哄孩子般輕緩的口吻溫聲說道, “這樣很沒有禮貌的,老師。”

凱利姆長長嘆了口氣: “你以為你現在的情況是什麽,阿娜爾你現在的選擇不多了,孩子,你若是願意聽我的話,我還能保住你的性命和未來……”

“可我說了呀。”

阿娜爾的手中不知何時握上了一片鋒利的碎石片,她微笑著,再自然不過地將石片的邊緣抵在自己的喉嚨旁邊,以一種平靜過頭的語調溫聲細語的說道。

“這樣不太行的,老師。”

“怎麽能拿我威脅人呢,老師——做出這個決定的人實在是太不友好了。”

她的神態那樣安寧,她的笑容那樣隨意,最後說的話甚至稱不上是一句遺言或是什麽臨終時滿載情緒的指控和反駁,阿娜爾在說那句話的時候,與她平日裏試圖拒絕老師多餘作業安排時的樣子沒有任何區別,也許正因如此,正因這嵌入詭異結局的平穩日常碎片讓老人的意識產生了片刻的錯位感,所以當阿娜爾切開自己喉嚨的那一刻,凱利姆甚至沒能立刻理解發生了什麽。

凱利姆的大腦空白了幾秒,等到他反應過來的那一剎那,自己已經當場跌坐在地,驚聲尖叫起來。

那撕心裂肺的咆哮聲仿佛是垂垂老矣的野獸最後一次擠壓胸腔的怒吼,白發的老者終於松開了手裏緊扣的論文稿紙,紙張紛紛揚揚散落一地,凱利姆卻再也沒有心思去顧忌這些原本萬分珍惜抓在手中的寶貝,他撲過來沖到籠子面前,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已經躺在血泊中的金發少女。

她的眼睛安靜地合上,像是沈睡般躺在冰冷的地上,猩紅的血從少女蒼白纖細的喉頸處流淌而出,仿佛泉眼般無窮無盡;那秾艷的液體沈默地流過石板,地面,穿過老舊牢籠的縫隙,流入那些暗色的苔蘚和潮濕的空氣中,又順著循環的水流註入支撐智慧之宮的巨木根系之中。

你在哪兒呢。

尊貴的長者呀,開口命令這一切的賢者呀,您在哪兒呢。

充斥著草木清新氣味的空氣中仿佛多了些潮濕的味道,遍布學宮的草木不知何時已經凝出了新鮮的露珠,又隨著葉片與花瓣的搖擺,將它們滴入土壤之中。

*

身處學宮最高處的大賢者忽然聽見了一點輕輕的敲門聲,似乎是有少女般輕柔的聲線在門外輕輕叫著他,阿紮爾目光輕輕一撇並未在意,只是命令其他人去看看怎麽回事。

但是當他們打開門時,門外空無一物,空無一人。

……這是什麽糟糕的玩笑嗎

阿紮爾微微皺起眉,他正準備轉過去,那敲門聲忽然再度響起,聲音已經足以令房間內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這一次,尚未離開太遠的秘書官無需吩咐已經快步跑去準備開門,可他剛剛轉身踏出一步的同時,秘書官有些茫然,有些驚恐,更多的是慌張無措,他轉過頭尋求同伴的目光,並從他們那慌亂不安的目光中得到了信息——就在此刻,他們也聞到了某種特別的氣味。

潮濕的,冰冷的,新鮮的……

血的氣味。

與此同時,他們聽見了第三次的敲門聲,那聲音像是在敲著大門,卻又像是敲著這房間本身,某種微妙的震鳴從墻壁和地板上同頻出現,也敲掉了屋內沈默的眾人臉上最後的血色。

……叩叩,叩叩,叩叩。

第三次的敲門聲,清晰可聞。

他們所有人都聽見了那個詢問聲,溫柔,平靜,彬彬有禮。

——大賢者大人,請問您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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