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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趣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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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趣人間

10、

“這裏有一條龍。”

水光無限中,楊悔鳴一指舟下水面,閑閑說道。

“都說真龍宿歸墟,誰能想到陸東這一片小小的水域,也藏著一位龍族呢?”

方暮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湖深而碧,接天綠水中似乎真有什麽巨大的黑影在舟下悠悠回轉,如真龍盤臥。

“真的啊?”他撩了一把千島湖水,“你帶我來找它,是因為它會庇佑我嗎?”

“它不吃了你就不錯了。”楊悔鳴搖頭,“老東西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一會我同他講,你不要出聲了。”

小舟靠岸,岸上是連綿的青松與竹林,倒不見旁的什麽特別之處。楊悔鳴叮囑船家稍待,自己領著方暮池步入深林,叢叢的竹葉盡處是一面瀑布與一池深潭,只見他盤膝坐地,橫琴在懷彈奏一曲,深黑潭水淅淅瀝瀝地掀開一道深縫,一具身軀顯現。

那的確是一條真龍。兩枚披鱗的鹿角,一對燦金的豎瞳,虬長蛇身、五趾利爪,周身銳鱗如刀,片片收斂。

可垂首望向楊悔鳴的它,卻已是鱗角折磨、趾爪遲鈍、眸光黯淡,一派暮年之象。而當它俯下龐大身軀,濃烈的腥銹味道直撲方暮池鼻腔,熏得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這才註意到它那鱗與鱗之間竟有多處流膿,不斷有蛆蟲生長攀附其中,新生的蛆蟲沾血立死,蟲屍墜落深潭,將那潭水層層疊疊染做深黑。

這是一條真龍,亦是一條腐敗衰朽的老龍。

方暮池踉蹌一下才站穩,扶著楊悔鳴的肩臉色發白。

“我就要死了。”老龍說,“你來送我最後一程?”

龍嘯隱隱,震蕩山林。

“別著急死,”楊悔鳴按住琴弦,“就算是死,走之前幫後輩一把,不過分罷?”

老龍淡淡瞥方暮池一眼。

“區區一小蛟,非要我認作後輩麽?”

“我知道你不想死。你還有所求。開個價,我給你想要的。”

“能讓我這副身軀再茍延殘喘一段時日,除非脫胎換骨。青桑,你做不到。”

方暮池有些驚奇地望了望楊悔鳴。這個名字他第一次聽到。

“那你幹脆回歸墟好了,留在這裏守著那個人的氣運做什麽?你明知道有些人留不住。世間好物不堅牢,值此無趣人間,像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留得住?”

“你懂什麽?!”老龍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怒吼,驟然低俯,一對巨大的金色豎瞳直逼二人眼前,“我留在這裏,就是要帶他回去!……他遲早是要回去的!”

“那我把辛夷給你。”楊悔鳴倒是八風不動,“你吃了它,當還有幾日好活。”

“那小草藥精早拋了妖身,你這張嘴裏什麽時候能有實話?”

方暮池驚得又看他一眼。不是說辛大夫跟他是朋友嗎?說賣就賣啊?

“我的一位道士朋友,他手裏有一枚神丹……”

“你身邊這小蛟前不久才吞了一枚先天一炁丹罷。”

楊悔鳴終於別開臉:“……你讓我再想想。”

他將琴默默收了起來,在方暮池看不到的地方,眼角漸生幾片青色鱗羽。老龍看到了。鼻息幾下噴吐,幾乎像一聲冷笑:“看來這次機緣,你的確看重。”

楊悔鳴道:“說這些多見外,咱倆誰跟誰。再寶貴的東西,你要我還能不給?”

“既然要給,又啰嗦什麽廢話?”

“那拿出來不得費點氣力?……不要急!”

這邊廂一人一龍拉拉扯扯,那邊方暮池看著實在心煩,也不作聲,一步邁近抽了楊悔鳴的琴中劍,將左臂衣袖一氣挽至臂彎,劍刃比著小臂就要剜下去。

楊悔鳴驚得直接蹦了起來:“停手!你做什麽?”

“我馬上就要躍龍門,與這位前輩成為同族不過須臾之間。他要什麽?龍鱗還是龍血?你不用想了,我都能給。”

“那也不用你動手。”楊悔鳴微怒,“退後。”

“躍龍門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方暮池沒理他,徑直來到潭邊,面對老龍高聲道:“前輩,接好了!”

鋒刃對著腕子一劃,暗金鮮血瞬間汩汩而下。

楊悔鳴在後面急得跳腳:“誒呦!你真是個傻的!……管這老東西死活呢!”

只有老龍自二人爭執起時便沈默不語,待方暮池劃開手腕,雙眼登時一亮。那潭水本是深黑腐臭,無數蟲屍堆疊,如今妖血入潭,霎時有如雪霽雲開,層層深黑隨著妖血下墜溶化逐漸褪去,浸泡其間的老龍則舒展了身軀,殘鱗剝脫,陡生新鱗,衰朽氣象一掃而空,轉眼已是新生。

“你知道這一切只是暫時的。”鮮血漸止,楊悔鳴奪了劍將方暮池抓回懷裏,對老龍冷冷道。“你遲早會死。那個人也是。”

“我一定帶他回去。”龍首緩緩沈下水潭,一連串氣泡咕嘟嘟浮現。“我一定帶他回去……”

11、

睜眼之前,方暮池已經感到鼻子附近癢癢的,像被人玩鬧作弄。

他一把擒住那人腕子,待睜眼辨明卻有些尷尬,立刻放了手——分明還是個學齡女童,穿一身長歌門弟子的服飾,腦後別了枝粉嫩桃花。

“小哥哥,你真好看!”女童也不惱,撐著下巴望著他咯咯直笑,“眼睛最漂亮,像之前那個明教的姐姐養的貓一樣。師兄還騙我說你是妖怪,我看他才是呢!這麽好看,哪裏像妖怪?”

“也許你師兄說得對。”

“才不是,他天天騙人。”女童撇了撇嘴,“好啦,不跟你說了,馬上先生要檢查功課。再會哦!”

說完蹦蹦跶跶地就走了,後腦處桃花枝一起一落。方暮池在後面看著,等人走遠試探著喊了兩聲楊悔鳴的名字,沒見人來,也不知上哪招貓逗狗去了。

怎麽又不在啊。方暮池心想。他怎麽總是就這樣走掉呢?

楊悔鳴這邊確實走不開。

“你找我也沒用,我還能給他變個女人出來?”他往辛夷杯裏再添一點茶水。“你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

“他們一家都有病!我跟那姓裴的說多少回了,我是男的,男的!天天說什麽小媳婦,這小媳婦誰愛當誰當,我反正不樂意。”

“‘小媳婦’是什麽意思?”

“就是童養媳。”辛夷冷笑,“吃他家一口飯可真不容易,別人家添一雙筷子的事,他們家可好,還簽上賣身契了!”

“河東裴氏不是高門大戶?”

“他家是旁支,早八百年前就沒落了。”辛夷放下茶杯,似乎是陷入回憶,眼神有點恍惚。“我當時幹嘛跟他走呢?……是了,我就不該跟著他,貪那一分安逸。其實後來也沒安逸多久,顛沛流離的。唉,唉!”

他自顧自嘀咕幾句,末了擡起頭,清明了眉目問楊悔鳴:“那蛟妖呢?你帶他上這兒來,是想找那條龍庇佑一二罷。我可聽說那龍老得要死了。”

“是快死了,但現在總還活著。”

“叩開天門對你真有這麽重要嗎?”

“……”

楊悔鳴在看外面的湖水。幽幽碧碧,一片沈靜。這片天地也與這湖水沒什麽不同,死水無風,何來波瀾。

“這世間有什麽不好的,竟不值得你一點的流連盤桓?已經是千萬年的孤獨寂寞,便如此生活下去,又有何妨?”

“那你當初又何必放棄妖身,不也是一心成仙?”楊悔鳴平靜道,“那夜我殺了幾個人,你又殺了幾個人,你心裏明白得很罷。”

辛夷不吭聲了。他是妖修,要想成仙須得先舍了妖身,從人身開始修起,他知道這人一直在找他,要的就是他千年妖身。那一場雨夜驚雷,正是數九大劫將至,他將寄身的那戶人家個個捆縛,按照五行摘下活人五臟,還未來得及吞食,大門已然無風自動。手指如鉗死死掐住他咽喉,一道雷光照亮面目,唇嫣如朱,青色鱗羽爬滿眼尾,赫然一副在這場浩大劫雷中現了根腳的形容。

他知道自己就要被這人食殺了。如果裴季雲不曾撞破此事的話。

“那時候,你還不叫現在這個名字罷。”辛夷忽然嘆了口氣,“結果你成了楊悔鳴,我成了辛夷。那場大劫你避無可避,可我如今人不人妖不妖的,難道便好了嗎?……我只是想活著,又有什麽錯?”

楊悔鳴道:“沒說你錯。只是我有些後悔罷了。”

他依然在看外面那片湖水。

第一次來長歌門的人往往會驚嘆於如此闊大的這一片水域,煙波浩渺,島嶼散落其間如星子墜地,有別於山林中的一些門派,長歌門人出門行船,舟楫一葉蕩開,別有萬眾風情。

比如這位出身太行山腹地柳家的弟子,似乎尤甚。

柳楊兩家是世交。霸刀這回是奉命前來遞送一張請帖,送完左右無事便四處溜達,這也驚奇那也嘆息,草木扶疏、推窗見景,處處秀美。轉著轉著驚覺迷路,倒也不急,想著一會遇到人再問路便是。

下一刻轉角,接天水色中爍爍鱗光撲面而來。一條頎長魚尾正在水中不住擺動,魚尾的主人生著一對覆滿細鱗的鹿角,和一雙燦金的豎瞳。看到霸刀,金色豎瞳中閃爍著的震驚一點不比前者少。

“……妖怪。”

霸刀眨了眨眼,吐出兩個字,幹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楊悔鳴今日心情不錯,授課時小師妹機敏得很,能彈一支整曲了。等授課完畢回到住處,迎接他的不是方暮池,而是屏風後被捆成粽子的一位霸刀弟子。

“怎麽個事。”他扶額,“我在外面給別人上課,回來你給我好好上一課是吧。”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柔弱。”方暮池也委屈,“一看到我就嚇暈了。”

“人家那是被你嚇的嗎?那是被你真身嚇的!”楊悔鳴瞪他一眼,“下次修煉把你那尾巴給我收起來,再給無辜路人嚇出個好歹。”

“可你說那裏不會有人經過的啊。”

“……嗯,我也好奇這家夥怎麽會過去。”楊悔鳴拍了拍可憐霸刀的臉蛋,“醒醒,你大刀被抓了!”

霸刀一下就醒了:“我靠我大刀!……啊啊啊你是那個妖怪!”

“安靜。”楊悔鳴趕緊捂住霸刀的嘴,“柳家的人?”

“唔唔!”

“過來辦事?迷路了?”

“唔唔!”

“那沒事了。”楊悔鳴松開手,“好辦。”

“大哥那啥我真不是故意的……”霸刀看著快哭了,“要不這次就放過我,我指定不跟人說!我叫柳無常,之前都是我兄長來的,他你肯定認識……”

楊悔鳴沒說話,食指中指並攏放在柳無常眉心輕緩一點,後者頓時又暈了過去。

“好了,一會我把他弄走,這事結束。”

“這是什麽讓人失憶的法術嗎?”

“你知道我修的是什麽心法嗎。”

“莫問?”

“誒對嘍。”

“……”

好冷。

“不要將這些人卷進來。”等一切處理完畢,楊悔鳴拍了拍方暮池的肩,慢慢說道。“這是他們的人間,不是我們的。”

方暮池被說得心裏一沈,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直到夜裏二人宿在一處,仍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楊悔鳴看了暗暗好笑,隨便起了個話頭將這事又帶一遍。

“你也說了,總歸是要躍龍門的。”他在被下握住方暮池的手,蛟妖自然而然地靠了過來,額頭朝裏貼著他肩臂,親近極了。“所有的這些,很快就要與你無關了。”

他翻了個身,與方暮池對面而臥:“你知道等你去到歸墟,會經歷什麽嗎?”

方暮池搖頭。

“你會先進化龍池,洗煉周身雜穢,那是一方小小的池子,雖淺,卻能盛住所有水族的身軀;然後你要溯游攀上千丈水瀑,無論如何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就再不能前進了。其實這一道才是真正的躍龍門。等跨越這道水瀑,最後只有由窄至寬的三道朱色門樓,穿過就算遇風雲、化龍身,能叩開天門、一步登臨了。”

“化龍池只是一方小池嗎?”方暮池忽然道,“歸墟又長什麽樣子?”

“‘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註之,而無增無減焉。’那是不可說的一片無底深壑,等你看到,自然明白。”楊悔鳴從方暮池手裏拿出自己散落的發絲,也不知道這小傻子什麽時候養壞的毛病,就喜歡玩他頭發。“至於化龍池,的確不大,聽說池邊滿是各色礦藏寶石,龍族性喜奇珍,雖是不可見指的歸墟最深處,卻能亮如白晝,便是仰仗這些玩意兒了。”

“原來那是化龍池嗎?”方暮池有點驚奇,“我一醒來,不知怎麽的就在一方小池邊上了。周圍極亮,滿是寶石的光暈,我嫌眼暈,找了條水道逆流走了。只記得躍出海面時一輪碩大夕陽垂墜……後來我再沒見過那樣大的夕陽。現在想想,大約當時身在歸墟附近罷?才有那樣的日輪。”

“……哦?”

楊悔鳴聽著聽著,生了滿背的冷汗。他頓了頓才續道:“你是說自你記事起,已經身在歸墟化龍池?之後一路游到東海的,是麽?”

“是罷。”被這麽一問,方暮池也有點不確定了。“大約是。”

“這樣啊。”楊悔鳴不動聲色將方暮池攬進懷裏,終於藏不住自己驚疑的眼神。

這蛟妖怎會是這麽個來歷?莫非這廝曾經試圖躍龍門,只是最後失敗了?沒聽說哪個跌下千丈水瀑的水族能再躍龍門的,如果一切真如方暮池所說,他將自己全副身家都壓在這廝身上,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他真的不能再錯過這次機緣了。數千年前,無窮遠的上古時代,天地炁機巨變,天門大開,四方寰宇、九洲八極,舉凡有點本事的生靈一應選擇飛升登臨,一叩天門去往上界。西王母走時帶走了所有祂豢養的生靈,其中便包括他。可他猶豫了。這片刻的猶豫讓他永遠錯過了跟隨西王母與親族一起離開的機會。天地巨變之後,天門緊閉暫且不提,數次降臨的大劫已讓他吃盡苦頭,十幾年前數九大劫他因一時惻隱放過辛夷,結果修為大減,不得不化名楊悔鳴棲身長歌門,游學隱匿,徘徊至如今。

幾千年間他想過無數辦法,那條老龍躍龍門時他就在附近不遠,可惜那老龍是個膽小鬼,面對天門不叩而別,向人間游蕩去了。眼下蛟妖化龍是他離飛升最近的一次機緣,它就是他的一塊跳板,唯有奪了造化、踩著它爬上去,才有可能一步登臨、叩開天門。

他必須保住這條小蛟,哪怕只是一試。

一片黑暗裏,楊悔鳴很清晰地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方暮池平緩的呼吸。

他撥了撥方暮池擋住眼睛的碎發,半晌苦笑一聲,自己這樣處心積慮地算計,這小傻子卻早睡熟了,對身邊人那些覬覦心思一無所覺。

我可真不是個東西啊。他心想。

有老龍庇佑,二人在長歌門流連數月,其間方暮池修煉不輟,眼看著氣血完滿,越來越好了。卻在某一日午夜,湖水深處隱隱一聲龍嘯,緊跟著天際一道驚雷,時值深冬竟有落雨之相。

楊悔鳴暗道不好,趕緊將方暮池喊起來,二人匆忙步出門去,層層雷雲中一道頎長身軀上下翻舞,不是老龍又是哪個?

“前輩要走了嗎?”

眼前忽一道金光閃過。方暮池恍神一瞬,等他反應過來,那金光已落到自己身上了。

“這是什麽?”

“他留給你的氣運。”楊悔鳴咬牙,“這老東西,怎麽走之前還給人添堵?”

“難道不好?”

“稚子抱金,行於鬧市,找死嗎?”楊悔鳴心念電轉,已有了計較。“再留在這裏也是無益……還會給我這便宜師門招惹禍端。馬上收拾東西,今夜就動身。”

等他們離開長歌門,路上,聽說日前那位號稱謫仙的大詩人因著醉酒撈月去了。

“那就是前輩要等的人嗎?”

楊悔鳴靠著船舷單手支頤,望向無盡水面:“……那誰知道呢。”

12、

“我猜你們是要去找周道長的,是不是?”

細雨濛濛。碼頭上,衍天撐傘而立,對著小舟中的楊、方二人微微一笑。

“你知道他在哪?”

“專業算命說這些。”

“……”

在衍天回答之前,楊悔鳴已對衍天的想法心知肚明。這家夥通曉術數,自然算得出純陽在哪,問題是後者不會願意見他。他來找自己,必也是因著這重關系。人就在門後,誰來敲門,結果卻是大不一樣。

而楊悔鳴眼下的確需要純陽的幫助。

“霸王擂結束後,周道長已回返華山清修。”衍天非常自覺地朝舟中的方暮池伸出手,“方小郎君,見過雪山什麽模樣嗎?”

自古華山一條道。極艱極險的登山路上,舉目潔白,偶有山石露出一小塊黑色,襯著雪景更加濃烈,鋪天蓋地的冰寒雪氣。純陽在華山後山單辟了一塊住處,楊悔鳴一點沒跟他客氣,一腳踹開房門,裏面的人不出他所料果然沒在修煉,炕上被窩隆起一大塊,呼嚕聲震天。

“還不趕緊來接客?”楊悔鳴唰一下掀開棉被,“凍死我了!”

“穿這麽少當然冷啊你!”純陽打個哈欠,看到旁邊的衍天竟沒表露出驚訝,目光一轉看到方暮池立馬緊張起來,七手八腳地系上松松垮垮的褻衣帶子,穿戴整齊後又是一位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了。

當晚純陽上山裏弄了兩只野兔回來,四人圍坐一圈邊烤邊吃,看得出衍天一直想說什麽,純陽從頭到尾沒理他,茲當是空氣一團,衍天自討沒趣,也沒吭聲,吃完拎著魂燈就走了。

“我沒想過要躍龍門的蛟妖會這麽招人。”

已是夜深,楊悔鳴確定方暮池已經熟睡,從門口松樹底下起出一壇梨花白,抱著酒來找雪中盤膝而坐的純陽訴苦。

檐下一盞風燈悠悠。純陽正在門邊蒲團上閉目調息,聞言舒出一口長氣,道:“我看你是活得太舒坦了,這樣幫他,把自己搞得這麽累,吃飽了撐的啊。”

“我不是幫他,我是在給自己找活路。”

“幫忙就幫忙,還找什麽借口,看上人家了直說。”

楊悔鳴笑了一下,“先別說我,那人到底什麽情況,算計你不是一兩回了吧。”

“……我知道你好奇,我也好奇得很。”純陽睜開眼,“因為按照常理,如今出現在我面前的,應當是個死人。”

楊悔鳴不由皺眉:“你是說……”

“阿玖已經死了。再不會活轉。他是因我而死,我又豈會不知?而他現下卻同往日一般無二,事出反常,當中必有妖邪作祟,任誰來都會這樣想的。”

純陽頓了頓,搶了楊悔鳴手裏的梨花白仰頭就是一大口。

“後來他纏我纏得厲害,我用符咒詐他,果然,一試便叫我試出他是個妖物了。”

“何方妖物?”

“一只妖狐。”

楊悔鳴一下聽笑了,“周一劍,那是個狐妖啊?說不定人家是來報恩的,這份艷福你不願消受?”

“我覺得恐怖。”周一劍低聲,又重覆一遍,“你不懂……我覺得恐怖。”

“我跟阿玖認識二十年了,我一直心慕於他。那日我在劍南道發現一處洞天福地,便邀他同去,也想順路向他剖明心意。我知他會拒絕,畢竟我之於他,與天地之間任一草木並無不同。他的確如是。當夜我便明了兒女情長盡是小道,唯有斷情絕愛,才能一步登臨。

“我沒想到遇險之時他會擋在我面前……竟是舍了一條命來救我……

“後來我也明白,恐怕那時,他是因著前夜的拒絕心中有愧,所以相救。總是我對不住他的。天知道那段日子我時常想起他死時的慘狀,夙夜驚惶,心有戚戚。我以為這會成為我此一生的憾事,可沒過多久,他竟整個活轉過來!還成日纏著我,要與我行那好事。我怎能不心生恐怖?這與白日見鬼並無甚分別。

“你說,這究竟算是‘艷福’,還是災禍?”

楊悔鳴沈默。

“我看到他,就會想起死去的阿玖。”周一劍輕聲,“我忘不了。兄弟,我忘不了。”

次日飛鴿傳書,純陽宮有事相召,大清早的周一劍便走了。他前腳剛走,後腳衍天徑直進了門,在屋裏轉悠一圈,全不拿自己當外人。

楊悔鳴也不攔他,老神在在捏了點茶葉碎往水壺裏扔。

“聽說你是只狐貍?”

“周道長同你說的?”

“都這會了還見外什麽,你不是成天想著怎麽睡他嗎。”

“我是這麽想的,可他不樂意啊。不過我也想明白了,他對我如何與我願愛他無關,左右我便是這樣活著的。”衍天忽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青桑先生看這個。”

手腕一擡,滑落的衣袖下赫然一道鮮紅咒痕。

楊悔鳴掃了一眼,心底微驚,面上只作平靜:“血咒?你下給自己做什麽。”

“難道我瘋魔了嗎?自然是他下給我的。”

“不可能。一劍心懷磊落,斷做不出如此下作之事。”

“哈哈,磊落?見死不救也叫磊落?不錯,這血咒是我自己種下的,可他當時就在一邊看著,並未阻攔分毫,先生說這是不是無動於衷?算不算見死不救?”

“那你為何要自咒?”

“我甘心!我樂意!”

“又為何要責怪他不阻攔?”

“自咒是我下賤,他不救我,便是在殺人。他根本便是想我死。”

楊悔鳴有些無語:“誒你……”

正好方暮池抱了個雪團推門進來:“是誰來了嗎?”一眼看到衍天,以為打擾到什麽轉身就要走,被楊悔鳴招招手叫住,雪團還猶猶豫豫地抱在手裏,人已經順從地進來了。

“在幹嘛啊?”他對楊悔鳴耳語。

“看人發瘋。”楊悔鳴順手將那雪團扔了,方暮池的手已凍得通紅,沒見過世面的南方人是這樣的。

在衍天的故事裏,一切似乎都有著另一面。周一劍為衍天神傷那夜,狐貍就在窗外癡癡看著,那個願將二十年情意一筆勾銷的道士明明一語不發,卻仿佛為狐貍述說了萬語千言,讓它一眼便窺見了二人間無數過往,是它從未見過的,亦是它所希冀的。

道士立誓斷情絕愛的瞬間,狐貍卻不可抑制地愛上了那份甘心自此放手的決絕。

“這血咒是一個證明。”衍天輕聲,“若我有一天後悔,我甘願血灼如焚,倒地立死。”

“……”

方暮池對楊悔鳴耳語:“他什麽意思?”

“發瘋還問什麽意思。”

“哦,這樣。”方暮池想了想,問衍天:“我該怎麽稱呼你?”

“直接喊我玖九罷。”

楊悔鳴看了他一眼:“暮池問的是你本名,小狐貍。”

“我現在就是這個名字。”玖九坦然之極,“方小郎君想問什麽?”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太明白。”方暮池皺眉,“你是說,你看了周道長一眼,就傾慕於他了嗎?”

“沒聽說過一見鐘情?他那樣好的人,一瞬間的照面就夠我回憶一生了。”

“……啊?”

方暮池下意識看了楊悔鳴一眼,後者閑極無聊,正拿杯蓋撥弄茶葉沫子打發時間。

“方小郎君怕是還未遇見這樣一個人,才有此問。”玖九對著楊悔鳴挑了挑眉:“不怕告訴先生,今夜我照舊是要纏著周道長的,倘有什麽不便,還望先生擔待則個。”

楊悔鳴揮一揮手,他只想讓這狐妖趕緊滾蛋。

直到入夜周一劍都沒回來。玖九也是。方暮池白日裏玩雪害了冷,天一黑便早早爬上燒熱的土炕,擁著被子望著仍還坐在桌邊看書的楊悔鳴發呆。

他醒來就在那方小小的水池邊了。一路來到東海,找個無人海島稀裏糊塗修了許多許多年,時間對他根本沒有意義。只有心底一個模糊的聲音不時催促,好像他先前掉隊了似的,不抓緊修煉躍龍門,就會錯過什麽。至於究竟是什麽,他從未細想過,大概是一份太過久遠的記憶,要再拾起,那是很難的了。

楊悔鳴是他寄身蓬萊方家後所見過最不可捉摸之人。折磨他,也指引他;傷害他,也保護他。楊悔鳴做什麽都不會向他解釋,雖然事後證明這人說的永遠是對的。

方暮池猜不到為什麽楊悔鳴要對他好。他只知道在楊悔鳴身邊他可以安心,再是輾轉流離也不覺得辛苦。

“看我做什麽?”楊悔鳴挑亮燭芯,被方暮池的目光盯得有點受不了。“我頭發分叉啦?不會吧!”

隨手從身後披散的長發中拈起一縷,燭光微弱,好像真有點糙糙的。

“就知道北邊天燥,趕明兒我得找個溫泉好好泡一泡……”他抱怨兩句,放下手中書卷,坐到床邊含著笑傾身問方暮池:“真的是在看我頭發嗎?這麽好看?”

方暮池不說話,整個人往被子裏又躲了躲,只露出滴溜溜的一雙眼睛,仍還是一錯不錯地凝望著他。

楊悔鳴看著好笑,想來在東海也沒人教過蛟妖這些東西,白日裏聽到那些詭譎□□,心底難免要亂想一氣。

他便伸出手,按住方暮池鎖骨向下施壓,引著方暮池張嘴呼吸,舌尖不由自主吐出一點。順勢銜住這點殷紅,等再分開時方暮池早已亂了氣息,眼神都散了。

“一直看著我,不會是想我做這個罷。”楊悔鳴笑著摸了摸方暮池的臉,掀開被子一角預備睡進去,“小傻子什麽都不懂……下次親你記得換氣。”

說完他就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不該說的。蛟妖化龍在即,他們之間不會有下次了。

有一瞬間他甚至為自己可能將要出現的心軟感到極度的恐懼與憂慮。上一次大劫他因一時惻隱放棄食殺辛夷,結果就是在冷酷無情的劫雷之下狠狠栽了跟頭;現在呢,難道又要放任蛟妖化龍?錯過這次機會,以他目前殘存的這幾分修為,撐得到下一位有緣人叩開天門嗎?

楊悔鳴在心底無聲嘆息。

“睡罷。”他說。“明日天晴,我出去為你尋些草藥。”

沒想到一只手主動牽了上來。楞神的功夫,一只熱乎乎的蛟妖直接滾進他懷裏,聲音有些微弱,倒很清晰的:“你……你能再幫我弄一次嗎?我怕我自己弄不好。這次我一定記著換氣,不會忘的。”

那雙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燭光下眼波流轉,竟似有蠱惑人心之感。楊悔鳴沒忍住心裏一動。

“你明明好好的,我為什麽要幫你呢?”

方暮池於是有些失落似的:“……哦。”

那熱乎乎的身體扭頭就要離開。楊悔鳴低低笑著從背後抱住他,感覺方暮池好像真的很失落。

“我就問一句,你倒好,直接跑了?”

“只有我心裏想,你不願意的話,我不能煩你。”

“這種時候這麽聽話了。你看那狐妖還不是成天纏著一劍,可曾見一劍說過半分情願。”

“我覺得玖九像個瘋的……”

楊悔鳴聽了大笑,“也對!是我不該拿那狐妖打比方。”

他將方暮池在懷裏翻過身來,蛟妖並不是生氣,當下由著他動作,以為他要說點什麽。

“你猜一劍如今是不是在跟狐妖行那好事?”

“……我猜不到。”方暮池頭一低,“你想說什麽呢?如果我說是,你便情願了嗎?”

楊悔鳴被他的直白噎得無話可說。他輕輕嘆了口氣,蜻蜓點水般很細密地親吻那雙漂亮的眼睛,待二人雲舒雨畢,楊悔鳴下床吹熄那支昏暗燈燭,回去才發現方暮池已經睡著了。

而他自己毫無睡意。心底鼓噪不已的除卻明晃晃的愧疚,更有一分不安。距離上古時代已是數千年過去,他始終記得一個眼神,一個在背後註視著他的眼神。飽含熱烈與傾慕,令他一念及此便如芒在背,自覺無限虧欠,思來想去卻無從談起;只好悻悻作罷,將這事暫且按下。

畢竟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久到他已記不起為何虧欠、虧欠何人,只有那種感覺還刻在他背後,灼灼地發燙。

——他到底欠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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