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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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土而出
“孫先生！”
孫臏擡頭，看到田忌走了進來。“田將軍今天怎麽這麽高興，是有什麽喜事嗎？”
田忌笑道：“當時，公孫閱死後，我找人嚴審了他的親信和家仆，想要查清他還做了什麽其它禍害齊國的事。有一位家仆，我原以為他只是公孫閱府上做粗活的雜役，便沒太放在心上，也一直拖著沒有仔細審問他，誰知昨天夜裏，我的手下發現他趁夜鬼鬼祟祟地往城外的山裏跑，便起了疑心，暗中跟著他，結果你猜怎麽著？在城外山裏，有一間密室，裏面放的都是公孫閱通過美女從宮中搜刮來的金銀珠寶。這密室從外面看來只是普通的山洞而已，所以很難發現，但一旦進去，裏面可是大得很，足以見得公孫閱在齊國的時候，貪汙了多少錢財！我的手下當時就把這名家仆拿下了，據他交代，公孫閱在世的時候，便委托他看守密室，所以現在只有他一人知道這間密室的下落，自從公孫閱死後，他便一直在偷偷轉移和變賣密室裏的財物，將所得的錢據為己有，幸好被我們發現了，裏面的金銀珠寶還剩一多半，我立刻命人將它們交給了大王，充入國庫，不然，這損失可就大了！”
“那太好了，田將軍的手下為齊國制止了一筆不小的損失，田將軍可要好好獎賞這名手下才是。”
“那是自然。”
孫臏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對了，田將軍，你說那間密室是公孫閱的？”
“是，怎麽了？”
“快，叫幾個人，跟我一起去再把那間密室搜查一遍！”孫臏轉身對鐘離春說：“春，你也去。”
鐘離春一楞，隨即明白了過來：“你是覺得…”
孫臏點了點頭：“走吧，若真如我們所料，她會需要你的。”
幾天後，鐘離春的臥室裏。
鐘離春坐在睡榻旁，看著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鐘離秋。
果然如他們所料，那間密室的最裏面，有一扇暗門通往地下的一個狹小的空間，她從裏面，抱出了奄奄一息的秋。
她輕得讓她心疼。
那位公孫閱的家仆，總算是有點良心，這大半年來，每次去取財物，會順便給秋餵些飯食，不然，只怕她那日，便只能看見一具屍體了。
只是，秋又經歷了怎樣的人間煉獄。
據家仆的交代，自從羽帶著秋到了魏國，她便被他囚禁了起來，除了他之外，這名灑掃的家仆是唯一能見到她的人。羽把他對女人、對家人畸形的恨意全部發洩在了她身上，剛開始的幾天，家仆幾乎整夜都能聽見她的慘叫。漸漸地，慘叫聲越來越弱，家仆眼看著她眼裏的光漸漸消失，從憤恨，到恐懼，再到麻木，最後她只是任由他擺布，任由他對她毆打虐待，任由他騎在她身上蹂.躪、羞辱。
羽很聰明，也許是吸取了父親的教訓，他每次都將她打得遍體鱗傷卻從不傷及要害，所以她一直不曾死去，只是生不如死地捱著日子。
鐘離春把她一路抱回了將軍府，為她擦身換衣時，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體和全身至今仍未完全消退的傷痕，一瞬間淚如雨下。
數年啊，她這些年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鐘離春輕輕撫著鐘離秋的手，眼中又湧起了淚。
她的雙手和手腕都已經變形，鐘離春幾乎可以看見，她是如何一次次用她瘦弱的手，徒勞無功地擋著向她襲來的重擊，直到手骨折斷了太多次，再也長不回原來的樣子。
孫臏走了進來，站在了鐘離春的身邊。
“春，你已經不眠不休地守了她三天了，快去休息吧，再這麽下去，你身體要頂不住的。”
鐘離春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我要守著她，她這些年每次醒來，看到的都是絕望，這一次，我要讓她一醒來，就看到關心她的人在她身邊。”
睡榻上的鐘離秋突然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
“秋！”鐘離春握著她的手，喜極而泣，“你終於醒了！”
鐘離秋茫然地看著她：“你是誰？”
“秋，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姐姐呀！”
鐘離秋看了她片刻，突然驚恐地尖叫了起來：“不，你不是我姐姐，我姐姐不長你這樣子…”
鐘離春的全身抖了一下，她放下鐘離秋的手，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孫臏把鐘離秋托付給仆從，便趕緊追了出去。
“春！”
鐘離春站在了原地，沒有回頭。
孫臏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滿臉都是淚。
“春，你千萬別多想，你妹妹還沒完全清醒，又這麽多年沒見你，所以才會認不出你…”孫臏語無倫次地安慰著她。
“先生…”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撲進了他的懷裏，嚎啕大哭。
孫臏緊緊抱著她顫抖的身體，不再言語，只是輕輕撫著她的背，給她些細微的安慰。他任由她肆意地哭著，釋放著所有的委屈。
她真的承受了太多太多了。
“醫師，她的手還能恢覆嗎？”
“她的雙手已經嚴重變形，完全伸不開了，若要恢覆功能，只有一個辦法，只是要受些痛苦。”
“是什麽？”
“將手腕和雙手的筋骨全部打斷，再重新接好。”
鐘離春踉蹌了一下，“只有這樣嗎？”
“只有這樣了，不然，她的手就只能殘廢了，再也不能用了。”
鐘離春沈默了片刻，咬著牙下定了決心，“好，那你今天就給她治吧，早點治療，也能早點恢覆。”
醫師點點頭，吩咐徒弟取來了工具，走到鐘離秋的睡榻前。
片刻後，睡榻上的鐘離秋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鐘離春沖到了門外，哭得幾乎癱倒在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鐘離秋的慘叫聲漸漸停了下來。醫師走了出來：“好了，從現在開始，讓她靜養，至少要兩個月後才能開始活動。”
鐘離春扶著墻站了起來，看看天色，醫師並沒有用太久的時間，她卻覺得仿佛已經過了一生一世。她抹幹了淚，走進屋。
鐘離秋已經昏睡了過去，只是仍時不時微弱地抽泣一聲：“疼…”
鐘離春輕撫著她的臉。
剛哭過的聲音還有些沙啞，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堅強。
“秋，別怕，姐姐在。”
兩個月後。
經過近段時間的補養，鐘離秋的身體好了許多，恢覆了從前能跑能跳的模樣。綁在她手上用來固定的竹片取下來了一些，她的手也能微微動一動了。
唯一無法治愈的，是心理的創傷。
她的精神受了太多的折磨，心智和記憶，都變回了七八歲的孩童，永遠停在了她離開家之前的時光。
一個溫暖的上午，鐘離春和她一起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給她梳著頭發。
“大姐姐，你對我真好。”鐘離秋的臉上是孩童般單純的笑顏。
鐘離春笑了笑：“秋，你今天想吃什麽？我給你去做。”
“什麽都好，大姐姐做飯都好吃！”鐘離秋笑著說，“大姐姐，你做飯跟我娘做的口味很像，所以我愛吃。”
鐘離春笑著，沒有言語。
“大姐姐，我的手還是好疼啊，什麽時候才能好呢？”鐘離秋看著自己仍有些腫脹的雙手，嘟著嘴說道。
鐘離春心裏一疼，隨即又微笑著說：“快了，你看你的手現在不是能動了嗎，醫師說了，讓你每天鍛煉，你只要聽醫師的，好好鍛煉，別怕苦怕累，很快就能好的。”
“嗯，我一定聽醫師的。”鐘離秋點點頭。“對了，大姐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什麽？”
鐘離秋趴在鐘離春的耳邊說：“我覺得你長得可漂亮了，對我又這麽好，你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
鐘離春靜止了一瞬，眼眶漸漸地紅了起來。
“大姐姐，你怎麽了？”
鐘離春微微笑了笑：“沒什麽，可能眼裏進了沙子。你坐好，頭發還沒梳好呢。”
鐘離秋坐了回去。
鐘離春一邊給她梳著頭發，一邊問道：“秋，如果現在你能跟你親姐姐說句話，你會對她說什麽？”
鐘離秋想了想，答道：“我想對她說，我都好久沒見她了，我好想她呀，她什麽時候能來看看我呢？”
幾滴溫熱，落在了鐘離秋的頭發上。
鐘離秋轉身看著鐘離春：“大姐姐，你怎麽了？”
鐘離春擦了把淚：“沒什麽，大姐姐也有個妹妹，跟你一樣，我也很久都沒見她了，我也很想她。”
鐘離秋擡起手臂，費力地給鐘離春擦著眼淚：“大姐姐，你別難過了，你妹妹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鐘離春把她抱進了懷裏，含著淚對她微笑著：“嗯，我知道…好了，頭發梳好了，你去玩吧，當心你的手，到吃飯的時候我叫你。”
“嗯！”鐘離秋站起來，跑遠了。
孫臏走了過來，看到鐘離春靜靜地坐在石桌旁，臉上有淚痕。
“你怎麽哭了？”
鐘離春勉強笑了笑：“沒什麽。”
孫臏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你別太難過了，你對秋這麽好，她現在跟你越來越親近，說不定已經把你當成和她姐姐一樣了，甚至說不定哪天，她就想起你來了呢。”
鐘離春搖了搖頭：“在她心裏，我還是她小時候的模樣，她怎麽會認得…其實我有時候想，失去了記憶，對秋來說，也是件好事吧，與其讓她記得那些痛苦，我寧願她像現在這樣，不認識我…”
孫臏沒有言語，只是將鐘離春抱在了懷裏。
如果可以選擇，她是否也不願再有那些痛苦的回憶？
她如此盡力地守護鐘離秋，是否也是在彌補沒能親自保護母親的遺憾，又是否，是在撫慰當年那個傷痕累累的自己。
“春，你這些日子太辛苦了，今天心緒又不好，休息一天吧，讓仆從去照顧秋就好了。”
“我沒事。”鐘離春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金色的陽光從淡淡的雲層後面透出來，映著她剛流過淚的眼，和那雙眼中從不曾熄滅的光亮。
“還是我去給秋做飯吧，她剛才說，我做的飯最合她的口味。日子總得好好過下去，已經發生的事，又改變不了，我難不難過都沒用啊，還不如去想想今天給秋做點什麽好吃的來得實在。好在，現在秋回來了，身體也已經好了很多了，這就比什麽都強。”
“先生。”
孫臏在榻上坐下，看著忙碌的鐘離春：“你這是收拾東西要去哪啊？”
“先生不是昨天跟大王說了，要辭官離開臨淄嗎？”
孫臏笑道：“你這個急脾氣，我還沒決定去哪呢，你就著急收拾東西。”
“不管去哪兒，只要能跟先生在一起就好。畢竟是搬家，東西那麽多，我早點開始收拾，省得到臨走了再收拾，手忙腳亂，再丟下什麽。”鐘離春轉頭沖他笑了笑，“說起來，先生心裏有想去的地方了嗎？”
“春，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鐘離春遲疑了片刻，說道：“我倒是這幾天正想著一個地方，離臨淄大概一天的車程，但是在一片山林裏，人煙稀少，十分幽靜，而且那裏氣候不會太潮濕，你的腿能好受點。我原本也就想帶著秋去住一段時間的，她身子還是弱，那地方環境優美，讓她好好養養。”
“行啊，我反正不拘去哪都行，只要你想去，我跟你去。”
鐘離春笑著看了他一眼，回頭接著收拾桌上的包袱。
孫臏看了看包袱裏的東西：“你收拾的都是我的東西啊？”
“怎麽了，你不是剛還說要跟我去嗎？難道你反悔了？”
孫臏沈默了片刻，嘆了口氣，“春，我只是覺得你太辛苦了，我的腿不好，做不了什麽重活，還需要你照顧，你跟了我，真的從不覺得拖累嗎。”
鐘離春笑了一聲，“你也從沒嫌棄過我啊。再說，你又不是什麽都做不了，秋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能照顧自己，也能做些簡單的家務了，你們倆能幫我分擔不少呢。”
孫臏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言語。
鐘離春笑著看著他，眼裏帶了些狡黠：“不過，我跟了你，確實是你占了便宜呢。”
“嗯？”
“我是長女，按理說是要招贅婿的，現在卻嫁給了你，不是你占便宜是什麽？”
孫臏笑出了聲，“也是，不過，我這次可是跟你走，也跟贅婿差不多了。”
鐘離春臉色微紅地笑著拍了他一下。
孫臏沈默了片刻，又說道：“春，以後你別叫我孫臏了。我的真名，是孫伯靈，伯仲的伯，靈巧的靈，記住了嗎？”
“我已經知道了。”
“你怎麽會知道？”
“我早就猜到，孫臏不是你的真名，後來有一次，我給你收拾房間，在你的舊物上看到了孫伯靈這個名字，就推測這才是你的真名。”
“那你怎麽沒告訴我？”
“因為我想等你自己告訴我啊。”鐘離春笑了笑，“我知道，你自稱孫臏，一定有理由，我不問你，是因為我不願讓你想起那些傷心事，但我會一直都等著你，直到你準備好做回自己的時候。”
孫伯靈沈默不語，只是執起鐘離春的手，貼在了他的臉上。
許是習武的緣故，她的手比一般女人的手要粗硬一些，或許在外人看來不夠完美，卻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年幾番沈浮，便是這雙手，帶著他一同走過淒風冷雨，長路漫漫。
那個恥辱般的名字，是迫於刑而更名的無奈，但也是他時刻對自己的提醒，提醒自己還有未報之仇，提醒自己曾在人心的對壘中輸得一敗塗地。他曾以為那段過去將會是他永恒的枷鎖，所以即使對她，他也從未說起這名字的個中緣由，可是原來，她早已知道了一切，卻從不憐憫，從不強求，只是默默地給他依靠，直到他有力量，親手將這枷鎖打破。
現在，孫伯靈，終於可以用最真實的自己，去和她一起共度餘生。
他只願從此，護她一世安然。
“對了，先生。”鐘離春抽回手，“其實，我選擇去那個地方，還有個原因…”
“是什麽？”
鐘離春遲疑了片刻，說道：“我聽說那附近，住著一名劍術天下無敵的高人，我想去向他學習劍法。只是倘若如此，我便每天都要在外面呆大半天，到日落時分才能回家。我是想著把秋帶去學劍法的地方，這樣我能順便照看著她，只是有些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
“把秋交給我吧，這樣我不必獨自在家，你學劍法的時候也不用分心。”
“你…行嗎？”鐘離春有些不敢相信。
孫伯靈笑了起來：“你放心吧，秋現在能照顧自己了，我只要看著她別跑丟了就好，她性子沈靜，也不會淘氣亂跑，我費不了多少事，要是我有什麽事她還能幫我一把。再說你別忘了，當初，可是我照顧的你。”他拍了拍鐘離春的肩：“去吧，既然是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鐘離春感激地沖他笑了笑，回身繼續收拾東西。
孫伯靈起身和她一起收拾著。“不用什麽都帶，搬家的時候又沒有仆從，就咱們三個人，東西太多了，搬著多難啊。”
“放心吧，我心裏有數。”鐘離春笑道，“再說，你的兵書總得帶上啊，我還想看看呢。”
孫伯靈看著一卷卷的兵書，不禁有些感慨，“這些年的征戰記錄，都在上面了。”
“是啊，一晃都這麽多年過去了，想想我第一次見到你，好像還是昨天的事…”鐘離春也感慨了起來：“說起來，我真的挺幸運的，這些年日子一直都過得不錯，而且越來越好了。”
“好…？”孫伯靈有些不解，她受了這麽多苦，身心重創，跟著他這些年殫精竭慮顛沛流離，又怎麽能算是好…
“怎麽不好？”鐘離春細數著，“你看，你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我實現了征戰沙場的夢想，也過上了我想要的獨立自由的生活，你也打敗了龐涓，不僅給自己報了仇，也兩次大敗魏國，威震天下，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平平安安的，這怎麽不算好呢？就算有時候經歷些周折，我們也都能挺過來，再接著往前走。現在秋也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會越過越好的。”
孫伯靈微笑地輕撫著鐘離春的發絲，一瞬間百感交集。
苦不堪言的日子，唯有她總能看到甜。
春。
萬物覆蘇的季節，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即使在凜冽的隆冬被碾入塵埃，也終將破土而出，開出花來。
漸漸升起的朝陽下，馬車停在將軍府的外面。
鐘離春放好了最後的一件行李，扶著孫伯靈坐上馬車，自己也上去到了駕車的位置。
“大姐姐，我們這是要去哪呀？”坐在後面的鐘離秋問道。
鐘離春回頭，微笑在朝陽中安靜地綻放。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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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先生！”
孫臏擡頭，看到田忌走了進來。“田將軍今天怎麽這麽高興，是有什麽喜事嗎？”
田忌笑道：“當時，公孫閱死後，我找人嚴審了他的親信和家仆，想要查清他還做了什麽其它禍害齊國的事。有一位家仆，我原以為他只是公孫閱府上做粗活的雜役，便沒太放在心上，也一直拖著沒有仔細審問他，誰知昨天夜裏，我的手下發現他趁夜鬼鬼祟祟地往城外的山裏跑，便起了疑心，暗中跟著他，結果你猜怎麽著？在城外山裏，有一間密室，裏面放的都是公孫閱通過美女從宮中搜刮來的金銀珠寶。這密室從外面看來只是普通的山洞而已，所以很難發現，但一旦進去，裏面可是大得很，足以見得公孫閱在齊國的時候，貪汙了多少錢財！我的手下當時就把這名家仆拿下了，據他交代，公孫閱在世的時候，便委托他看守密室，所以現在只有他一人知道這間密室的下落，自從公孫閱死後，他便一直在偷偷轉移和變賣密室裏的財物，將所得的錢據為己有，幸好被我們發現了，裏面的金銀珠寶還剩一多半，我立刻命人將它們交給了大王，充入國庫，不然，這損失可就大了！”
“那太好了，田將軍的手下為齊國制止了一筆不小的損失，田將軍可要好好獎賞這名手下才是。”
“那是自然。”
孫臏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對了，田將軍，你說那間密室是公孫閱的？”
“是，怎麽了？”
“快，叫幾個人，跟我一起去再把那間密室搜查一遍！”孫臏轉身對鐘離春說：“春，你也去。”
鐘離春一楞，隨即明白了過來：“你是覺得…”
孫臏點了點頭：“走吧，若真如我們所料，她會需要你的。”
幾天後，鐘離春的臥室裏。
鐘離春坐在睡榻旁，看著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鐘離秋。
果然如他們所料，那間密室的最裏面，有一扇暗門通往地下的一個狹小的空間，她從裏面，抱出了奄奄一息的秋。
她輕得讓她心疼。
那位公孫閱的家仆，總算是有點良心，這大半年來，每次去取財物，會順便給秋餵些飯食，不然，只怕她那日，便只能看見一具屍體了。
只是，秋又經歷了怎樣的人間煉獄。
據家仆的交代，自從羽帶著秋到了魏國，她便被他囚禁了起來，除了他之外，這名灑掃的家仆是唯一能見到她的人。羽把他對女人、對家人畸形的恨意全部發洩在了她身上，剛開始的幾天，家仆幾乎整夜都能聽見她的慘叫。漸漸地，慘叫聲越來越弱，家仆眼看著她眼裏的光漸漸消失，從憤恨，到恐懼，再到麻木，最後她只是任由他擺布，任由他對她毆打虐待，任由他騎在她身上蹂.躪、羞辱。
羽很聰明，也許是吸取了父親的教訓，他每次都將她打得遍體鱗傷卻從不傷及要害，所以她一直不曾死去，只是生不如死地捱著日子。
鐘離春把她一路抱回了將軍府，為她擦身換衣時，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體和全身至今仍未完全消退的傷痕，一瞬間淚如雨下。
數年啊，她這些年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鐘離春輕輕撫著鐘離秋的手，眼中又湧起了淚。
她的雙手和手腕都已經變形，鐘離春幾乎可以看見，她是如何一次次用她瘦弱的手，徒勞無功地擋著向她襲來的重擊，直到手骨折斷了太多次，再也長不回原來的樣子。
孫臏走了進來，站在了鐘離春的身邊。
“春，你已經不眠不休地守了她三天了，快去休息吧，再這麽下去，你身體要頂不住的。”
鐘離春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我要守著她，她這些年每次醒來，看到的都是絕望，這一次，我要讓她一醒來，就看到關心她的人在她身邊。”
睡榻上的鐘離秋突然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
“秋！”鐘離春握著她的手，喜極而泣，“你終於醒了！”
鐘離秋茫然地看著她：“你是誰？”
“秋，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姐姐呀！”
鐘離秋看了她片刻，突然驚恐地尖叫了起來：“不，你不是我姐姐，我姐姐不長你這樣子…”
鐘離春的全身抖了一下，她放下鐘離秋的手，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孫臏把鐘離秋托付給仆從，便趕緊追了出去。
“春！”
鐘離春站在了原地，沒有回頭。
孫臏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滿臉都是淚。
“春，你千萬別多想，你妹妹還沒完全清醒，又這麽多年沒見你，所以才會認不出你…”孫臏語無倫次地安慰著她。
“先生…”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撲進了他的懷裏，嚎啕大哭。
孫臏緊緊抱著她顫抖的身體，不再言語，只是輕輕撫著她的背，給她些細微的安慰。他任由她肆意地哭著，釋放著所有的委屈。
她真的承受了太多太多了。
“醫師，她的手還能恢覆嗎？”
“她的雙手已經嚴重變形，完全伸不開了，若要恢覆功能，只有一個辦法，只是要受些痛苦。”
“是什麽？”
“將手腕和雙手的筋骨全部打斷，再重新接好。”
鐘離春踉蹌了一下，“只有這樣嗎？”
“只有這樣了，不然，她的手就只能殘廢了，再也不能用了。”
鐘離春沈默了片刻，咬著牙下定了決心，“好，那你今天就給她治吧，早點治療，也能早點恢覆。”
醫師點點頭，吩咐徒弟取來了工具，走到鐘離秋的睡榻前。
片刻後，睡榻上的鐘離秋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鐘離春沖到了門外，哭得幾乎癱倒在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鐘離秋的慘叫聲漸漸停了下來。醫師走了出來：“好了，從現在開始，讓她靜養，至少要兩個月後才能開始活動。”
鐘離春扶著墻站了起來，看看天色，醫師並沒有用太久的時間，她卻覺得仿佛已經過了一生一世。她抹幹了淚，走進屋。
鐘離秋已經昏睡了過去，只是仍時不時微弱地抽泣一聲：“疼…”
鐘離春輕撫著她的臉。
剛哭過的聲音還有些沙啞，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堅強。
“秋，別怕，姐姐在。”
兩個月後。
經過近段時間的補養，鐘離秋的身體好了許多，恢覆了從前能跑能跳的模樣。綁在她手上用來固定的竹片取下來了一些，她的手也能微微動一動了。
唯一無法治愈的，是心理的創傷。
她的精神受了太多的折磨，心智和記憶，都變回了七八歲的孩童，永遠停在了她離開家之前的時光。
一個溫暖的上午，鐘離春和她一起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給她梳著頭發。
“大姐姐，你對我真好。”鐘離秋的臉上是孩童般單純的笑顏。
鐘離春笑了笑：“秋，你今天想吃什麽？我給你去做。”
“什麽都好，大姐姐做飯都好吃！”鐘離秋笑著說，“大姐姐，你做飯跟我娘做的口味很像，所以我愛吃。”
鐘離春笑著，沒有言語。
“大姐姐，我的手還是好疼啊，什麽時候才能好呢？”鐘離秋看著自己仍有些腫脹的雙手，嘟著嘴說道。
鐘離春心裏一疼，隨即又微笑著說：“快了，你看你的手現在不是能動了嗎，醫師說了，讓你每天鍛煉，你只要聽醫師的，好好鍛煉，別怕苦怕累，很快就能好的。”
“嗯，我一定聽醫師的。”鐘離秋點點頭。“對了，大姐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什麽？”
鐘離秋趴在鐘離春的耳邊說：“我覺得你長得可漂亮了，對我又這麽好，你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
鐘離春靜止了一瞬，眼眶漸漸地紅了起來。
“大姐姐，你怎麽了？”
鐘離春微微笑了笑：“沒什麽，可能眼裏進了沙子。你坐好，頭發還沒梳好呢。”
鐘離秋坐了回去。
鐘離春一邊給她梳著頭發，一邊問道：“秋，如果現在你能跟你親姐姐說句話，你會對她說什麽？”
鐘離秋想了想，答道：“我想對她說，我都好久沒見她了，我好想她呀，她什麽時候能來看看我呢？”
幾滴溫熱，落在了鐘離秋的頭發上。
鐘離秋轉身看著鐘離春：“大姐姐，你怎麽了？”
鐘離春擦了把淚：“沒什麽，大姐姐也有個妹妹，跟你一樣，我也很久都沒見她了，我也很想她。”
鐘離秋擡起手臂，費力地給鐘離春擦著眼淚：“大姐姐，你別難過了，你妹妹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鐘離春把她抱進了懷裏，含著淚對她微笑著：“嗯，我知道…好了，頭發梳好了，你去玩吧，當心你的手，到吃飯的時候我叫你。”
“嗯！”鐘離秋站起來，跑遠了。
孫臏走了過來，看到鐘離春靜靜地坐在石桌旁，臉上有淚痕。
“你怎麽哭了？”
鐘離春勉強笑了笑：“沒什麽。”
孫臏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你別太難過了，你對秋這麽好，她現在跟你越來越親近，說不定已經把你當成和她姐姐一樣了，甚至說不定哪天，她就想起你來了呢。”
鐘離春搖了搖頭：“在她心裏，我還是她小時候的模樣，她怎麽會認得…其實我有時候想，失去了記憶，對秋來說，也是件好事吧，與其讓她記得那些痛苦，我寧願她像現在這樣，不認識我…”
孫臏沒有言語，只是將鐘離春抱在了懷裏。
如果可以選擇，她是否也不願再有那些痛苦的回憶？
她如此盡力地守護鐘離秋，是否也是在彌補沒能親自保護母親的遺憾，又是否，是在撫慰當年那個傷痕累累的自己。
“春，你這些日子太辛苦了，今天心緒又不好，休息一天吧，讓仆從去照顧秋就好了。”
“我沒事。”鐘離春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金色的陽光從淡淡的雲層後面透出來，映著她剛流過淚的眼，和那雙眼中從不曾熄滅的光亮。
“還是我去給秋做飯吧，她剛才說，我做的飯最合她的口味。日子總得好好過下去，已經發生的事，又改變不了，我難不難過都沒用啊，還不如去想想今天給秋做點什麽好吃的來得實在。好在，現在秋回來了，身體也已經好了很多了，這就比什麽都強。”
“先生。”
孫臏在榻上坐下，看著忙碌的鐘離春：“你這是收拾東西要去哪啊？”
“先生不是昨天跟大王說了，要辭官離開臨淄嗎？”
孫臏笑道：“你這個急脾氣，我還沒決定去哪呢，你就著急收拾東西。”
“不管去哪兒，只要能跟先生在一起就好。畢竟是搬家，東西那麽多，我早點開始收拾，省得到臨走了再收拾，手忙腳亂，再丟下什麽。”鐘離春轉頭沖他笑了笑，“說起來，先生心裏有想去的地方了嗎？”
“春，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鐘離春遲疑了片刻，說道：“我倒是這幾天正想著一個地方，離臨淄大概一天的車程，但是在一片山林裏，人煙稀少，十分幽靜，而且那裏氣候不會太潮濕，你的腿能好受點。我原本也就想帶著秋去住一段時間的，她身子還是弱，那地方環境優美，讓她好好養養。”
“行啊，我反正不拘去哪都行，只要你想去，我跟你去。”
鐘離春笑著看了他一眼，回頭接著收拾桌上的包袱。
孫臏看了看包袱裏的東西：“你收拾的都是我的東西啊？”
“怎麽了，你不是剛還說要跟我去嗎？難道你反悔了？”
孫臏沈默了片刻，嘆了口氣，“春，我只是覺得你太辛苦了，我的腿不好，做不了什麽重活，還需要你照顧，你跟了我，真的從不覺得拖累嗎。”
鐘離春笑了一聲，“你也從沒嫌棄過我啊。再說，你又不是什麽都做不了，秋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能照顧自己，也能做些簡單的家務了，你們倆能幫我分擔不少呢。”
孫臏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言語。
鐘離春笑著看著他，眼裏帶了些狡黠：“不過，我跟了你，確實是你占了便宜呢。”
“嗯？”
“我是長女，按理說是要招贅婿的，現在卻嫁給了你，不是你占便宜是什麽？”
孫臏笑出了聲，“也是，不過，我這次可是跟你走，也跟贅婿差不多了。”
鐘離春臉色微紅地笑著拍了他一下。
孫臏沈默了片刻，又說道：“春，以後你別叫我孫臏了。我的真名，是孫伯靈，伯仲的伯，靈巧的靈，記住了嗎？”
“我已經知道了。”
“你怎麽會知道？”
“我早就猜到，孫臏不是你的真名，後來有一次，我給你收拾房間，在你的舊物上看到了孫伯靈這個名字，就推測這才是你的真名。”
“那你怎麽沒告訴我？”
“因為我想等你自己告訴我啊。”鐘離春笑了笑，“我知道，你自稱孫臏，一定有理由，我不問你，是因為我不願讓你想起那些傷心事，但我會一直都等著你，直到你準備好做回自己的時候。”
孫伯靈沈默不語，只是執起鐘離春的手，貼在了他的臉上。
許是習武的緣故，她的手比一般女人的手要粗硬一些，或許在外人看來不夠完美，卻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年幾番沈浮，便是這雙手，帶著他一同走過淒風冷雨，長路漫漫。
那個恥辱般的名字，是迫於刑而更名的無奈，但也是他時刻對自己的提醒，提醒自己還有未報之仇，提醒自己曾在人心的對壘中輸得一敗塗地。他曾以為那段過去將會是他永恒的枷鎖，所以即使對她，他也從未說起這名字的個中緣由，可是原來，她早已知道了一切，卻從不憐憫，從不強求，只是默默地給他依靠，直到他有力量，親手將這枷鎖打破。
現在，孫伯靈，終於可以用最真實的自己，去和她一起共度餘生。
他只願從此，護她一世安然。
“對了，先生。”鐘離春抽回手，“其實，我選擇去那個地方，還有個原因…”
“是什麽？”
鐘離春遲疑了片刻，說道：“我聽說那附近，住著一名劍術天下無敵的高人，我想去向他學習劍法。只是倘若如此，我便每天都要在外面呆大半天，到日落時分才能回家。我是想著把秋帶去學劍法的地方，這樣我能順便照看著她，只是有些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
“把秋交給我吧，這樣我不必獨自在家，你學劍法的時候也不用分心。”
“你…行嗎？”鐘離春有些不敢相信。
孫伯靈笑了起來：“你放心吧，秋現在能照顧自己了，我只要看著她別跑丟了就好，她性子沈靜，也不會淘氣亂跑，我費不了多少事，要是我有什麽事她還能幫我一把。再說你別忘了，當初，可是我照顧的你。”他拍了拍鐘離春的肩：“去吧，既然是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鐘離春感激地沖他笑了笑，回身繼續收拾東西。
孫伯靈起身和她一起收拾著。“不用什麽都帶，搬家的時候又沒有仆從，就咱們三個人，東西太多了，搬著多難啊。”
“放心吧，我心裏有數。”鐘離春笑道，“再說，你的兵書總得帶上啊，我還想看看呢。”
孫伯靈看著一卷卷的兵書，不禁有些感慨，“這些年的征戰記錄，都在上面了。”
“是啊，一晃都這麽多年過去了，想想我第一次見到你，好像還是昨天的事…”鐘離春也感慨了起來：“說起來，我真的挺幸運的，這些年日子一直都過得不錯，而且越來越好了。”
“好…？”孫伯靈有些不解，她受了這麽多苦，身心重創，跟著他這些年殫精竭慮顛沛流離，又怎麽能算是好…
“怎麽不好？”鐘離春細數著，“你看，你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我實現了征戰沙場的夢想，也過上了我想要的獨立自由的生活，你也打敗了龐涓，不僅給自己報了仇，也兩次大敗魏國，威震天下，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平平安安的，這怎麽不算好呢？就算有時候經歷些周折，我們也都能挺過來，再接著往前走。現在秋也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會越過越好的。”
孫伯靈微笑地輕撫著鐘離春的發絲，一瞬間百感交集。
苦不堪言的日子，唯有她總能看到甜。
春。
萬物覆蘇的季節，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即使在凜冽的隆冬被碾入塵埃，也終將破土而出，開出花來。
漸漸升起的朝陽下，馬車停在將軍府的外面。
鐘離春放好了最後的一件行李，扶著孫伯靈坐上馬車，自己也上去到了駕車的位置。
“大姐姐，我們這是要去哪呀？”坐在後面的鐘離秋問道。
鐘離春回頭，微笑在朝陽中安靜地綻放。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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