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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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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宋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身體猛地顫抖起來,大口的血從他喉間噴湧而出,他僵硬地低下頭

——一柄長劍貫穿了他的胸膛。

雕刻著鶴的紋路、泛著與他相似的靈光。

宋野的屍體愴然倒地,發出“通”一聲悶響。

宋無握著劍後退了兩步,眼神呆滯空洞,註視著地上宋野的屍體,臉上同樣寫滿了茫然:“…父親。”

他的聲音發抖,像是從嗓子眼裏硬擠出來一樣。

死人是不會回答的。

天大的恐慌席卷過來,宋無手足無措地擡起頭:“少盟主,我…”

是,看見宋野偷襲秦顧,他下意識地出劍了,可、可…

秦顧註視著宋無,只看一眼那顫抖驚恐的神色,便懂了。

阻攔是本能,弒父卻不是本意。

秦顧向前一步,卻見宋無的神色更加緊張,便又停下腳步。

“宋無,”秦顧遠遠開口,“多謝你救我。”

宋無搖了搖頭,看一眼手上的劍,又看一眼宋野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體。

如此重覆多次,他突然跪了下來,下定決心似的,一手托著劍柄,另一手托著劍身,手臂擡過頭頂,將長劍橫於身前:

“少盟主,宋無求您,賜我一死。”

秦顧大驚:“什麽?”

他不是沒想到像宋無這樣的人,會把自己逼入自責的牛角尖,甚至已經想好了措辭,來寬慰這個過分循規蹈矩的青年。

——但求死,確實超過了秦顧的預料。

宋無一字一句道:“縱父通敵,險累宗門,此為不忠;身為人子,弒父無情,是為不孝。”

“不忠不孝,不配茍活於世,請少盟主賜我一死。”

秦顧感到發自靈魂的震撼。

古人常有“文死諫,武死戰”的說法,古來忠臣,常作如是觀。

可人性自私,真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

秦顧不由重新打量著宋無。

人說近墨者黑,宋野其人唯利是圖,宋無在這般耳濡目染之下,竟然絲毫未受其害。

他就像一朵生於淤泥中的蓮,根莖挺直,不染分毫汙濁。

——對於這樣的人,他或許該遂了他的意才好。

秦顧緩步靠近,俯身,素白手掌從宋無手中接過長劍。

“鏘”的一聲,寒光閃過,殺意席卷而來。

宋無驀地閉上眼睛,竭力扼制著身體的顫抖。

無論如何從容,面對死亡,依舊會感到恐懼。

一陣凜冽的晚風刮過,宋無感到頭頂一輕,似乎是發髻被挑開,失去束縛的長發緊接著散了下來。

耳畔響起劍刃破空的錚鳴。

沒有痛苦,沒有鮮血,肺壓迫到極致,貪婪地渴求著氧氣。

他還活著。

宋無睜開眼,一縷碎發從他眼前飄過,像春天的柳絮,緩緩落下。

他伸出手,顫抖著接住了這一縷黑發。

緩緩轉眸,只見長發垂落在胸前,有一側的發尾明顯短了一截,似乎被齊齊斬斷,恰好與手中的碎發拼接起來。

宋無意識到了什麽,唇瓣顫抖著擡起頭:“少盟主,您…不認為我卑劣,不認為我是叛徒麽?”

秦顧反手將劍插.入地裏,反問:“為何卑劣?”

宋無雙唇翕張:“我…”

“通敵不忠,弒父不孝,”秦顧俯身下來,雙手摁住宋無的肩膀,“可你未與反叛者沆瀣一氣,是為仁;你救了我,又保護濁雲谷免遭魔修之害,是為義。”

掌下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秦顧用力壓了壓:“我不殺仁義之人,宋無,如果你真心求死,也該等事態平息之後,經過濁雲谷掌門與長老審判再議。”

於理,秦顧沒有一句偏頗,說的全是實話。

於情,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宋無將自己逼上絕路。

或許還有其他原因。

宋無和季允太像了,他們同樣清冷孤高,卻有著難以言說的固執,這樣的固執一旦爆發,就會把他們逼上絕路。

這樣的人活著太累了,而秦顧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他已無法阻止季允墮魔的事實,至少能救下宋無。

宋無的雙手搭上秦顧的手腕,收緊,像從秦顧的身體中汲取足以讓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最終,一聲嗚咽從他喉間溢出。

宋無淚流滿面:“等濁雲谷度過危機,我會…去向掌門請罪。”

秦顧松了口氣。

在宋無調整情緒的時候,秦顧從地上撿起了朱厭的鬃毛,收進懷裏。

緊接著,他看向宋野的屍體,意外地發現禿鷲不知何時爬了起來,正努力地用腦袋拱著宋野的頭顱,似乎要呼喚他起來。

秦顧蹲在禿鷲身前:“他死了。”

禿鷲擡起棕色的眸子,揚起脖頸,頭顱震動兩下。

秦顧以為它明白了,伸出手,禿鷲卻堅定地避開了秦顧的手,將自己團成一團,縮進了宋野屍體的臂彎中。

就像與久別重逢的主人撒嬌般親昵。

——或許在宋野因嫉妒而變得歇斯底裏之前,他與禿鷲,也曾擁有過這樣溫馨的時光。

秦顧不再強求,低聲道:“你認得家的方向,對吧?要記得回來。”



將朱厭鬃毛交給荊楚何後,秦顧馬不停蹄向梅驚池所在趕去。

夜幕深沈,梅驚池的院中卻很熱鬧。

一進院子,秦顧就感到氣氛有些古怪。

本該迫不及待迎接他的生靈們沒有出現,一只大松鼠蹦到了秦顧身上,瑟瑟發抖著將自己兜進秦顧懷中,“嚶嚶”不止。

秦顧好不容易把大尾巴從臉上挪開,一擡眸,便看到了它們恐懼的根源。

清白月色裏,只見陸彌攥著梅驚池的手腕,將他摁在了院中的桂樹下。

二人湊得很近,近到衣袍糾纏,黑衣將梅驚池腳踝上的鈴鐺都遮擋住,只能聽到鈴響。

隔得很遠,看不清梅驚池的表情,只聽他道:“這是最後的辦法了。”

陸彌壓抑著怒火的聲音傳來:“…你想讓我看著你去送死?”

——什麽?

說者無意,秦顧卻是一驚,猛地倒吸一口冷氣。

二人修為何其高,立刻便從爭論中抽離,同時看了過來。

梅驚池提膝,輕輕踢了踢陸彌:“你把小眷之嚇到了。”

“…”陸彌便松開手,不等秦顧發問就轉移話題,“來的正好,你看看這個。”

他指向桌上一封濁紫信件,正在乳白石桌上折射出水晶般的光。

秦顧眼皮一跳,距離石桌還有一段距離,魔息已迫不及待讓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源源不斷向他逼近。

肆無忌憚,在五大世家之一的濁雲谷內耀武揚威。

能達到這種濃郁程度,放眼整個魔界,也就只有一個人。

但季允的信不是寫給他的,也實在算不上信,而該稱為挑釁書。

“梅師叔親啟:

師兄安好。

魔眼睜開之時,濁雲谷自將覆滅。

我不願與濁雲谷兵戎相見,給師叔三天時間撤離。

抱歉,師叔收到信的時候,恐怕只剩一天了,望師叔審慎掂量,靜候。”

多麽張狂的遣詞,親昵地稱呼著世家掌門為“師叔”,又毫不客氣地下了最後通牒。

你們不是我的對手,斷尾求生才是上策。

——逃跑吧。

而那一句淩駕於信本身內容之上的“師兄安好”所描摹出的,一個因侵略勝券在握而漫不經心、只關心心悅之人的年輕帝王,幾乎已浮現在秦顧眼前。

師兄安好,比覆滅整個濁雲谷,更加重要。

秦顧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覺得這四個字刺眼到無法直視。

陸彌冷哼一聲:“猖狂的小子。”

是啊,猖狂,目空一切。

又有誰能想到五大世家之一的濁雲谷,傾覆不過一個晝夜?

即便如今已捉出宋野這個叛徒,算是解了內憂,可…

真的就能改變濁雲谷的結局嗎?

志在必得卻最終未能如願的經歷在前,秦顧實在不敢放松。

“好啦,小眷之,”梅驚池輕輕捏了捏秦顧的肩,“別擔心,濁雲谷雖不比飲楓閣和慈悲寺,但魔族若大肆來犯,我們也不會坐以待斃。”

秦顧一楞:“師叔可有辦法了?”

梅驚池反問:“小眷之可知道魎谷?濁雲谷的最後一道防線,就在那裏。”

魎谷唯有濁雲谷掌門能夠踏入,堪稱濁雲谷最高的禁地,一直到原著最後,由於濁雲谷的轉瞬傾覆,魍谷的秘密都未能被揭曉。

梅驚池既然稱魍谷為最後一道防線,此地必然有不為人知的特殊之處。

可竟然選擇了告訴他,而不是濁雲谷的正統繼承人林隱?

秦顧惴惴不安:“林隱知道麽?”

“小驚風…”梅驚池的笑容沈了沈,“他還太稚嫩了,小眷之,日後還需要你多幫襯提點他。”

——等等,這是什麽話?

聯想到梅驚池與陸彌的爭吵,秦顧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梅驚池避開了陸彌淩厲的視線:“魍谷的山川是活的。”

活的…?

見秦顧面露茫然,梅驚池從懷中摸出一塊玉璽。

玉璽通體純黑,宛如墨水沈澱,卻能看到月色從中折射出來,給人以通透聖潔之感;

它是一朵雲的模樣,在山中隱顯,川中沈浮,便與濁雲谷修士眉心的雲紋一模一樣。

這玉璽,就是濁雲谷的掌門印。

梅驚池托著掌門印:“唯有掌門,能催動掌門印中的機關,合谷…可不只存於想象。”

秦顧徹底震驚了。

如果他沒有理解錯,梅驚池的意思,是魍谷的山川可以自由開合,山石崩裂合一,不過只隨掌門心意?

山川是活的。

秦顧即刻反應過來:“師叔是打算,引魔物入谷,再將魍谷合起?”

梅驚池亮晶晶的眼裏寫滿讚賞:“小眷之覺得此法可行否?”

——魍谷的辛秘唯有掌門知曉,如今再加上他與陸彌,不過也只有三人。

出其不意,定然可行。

正打算點頭,秦顧突然與陸彌隔空對上了視線。

不對,如果真像梅驚池說的這麽輕松,陸彌怎麽會不同意?

秦顧不敢妄下結論,斟酌道:“此法可有什麽弊端?”

“…唉,”梅驚池嘆了口氣,“若說弊端,也不盡然,無非是掌門印合谷時,掌門必須身在谷中。”

秦顧猛地後退了一步,瞳孔驟然一縮。

他明白陸彌為什麽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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