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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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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一開始,季允還想保護那些雞蛋。

但孩童之惡,純粹簡單,少男少女才不管他小小的手罩在雞蛋上,又或者這讓他們更加興奮——他們一腳踩了下去,蛋殼紮進季允的掌心,又在手背留下骯臟鞋印。

他們一邊踩一邊笑:“傻子,傻子!”

在鞋底的碾壓之下,季允很快放棄了那些脆弱的蛋,他蜷縮著身子,攥緊往外滲血的掌心,眼睛紅紅的,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煙膳廷

秦顧的心都快碎了。

許是羞辱的字眼太刺耳,季允突然吼道:“阿爹阿娘不是傻子!”

但孩子的聲帶太窄,不像怒吼,更像小貓在叫,頑劣的少年們笑得更開心了。

他們只知取笑,卻不明白這一聲聲羞辱背後,是季允童年為數不多的溫情。

季允的養父母是靠撿柴為生的窮苦人,他們在山下撿到了季允,家裏多了一張嘴吃飯,負擔更重,但他們看誰都樂呵呵的,生活之苦似乎未曾摧毀他們分毫。

而事實上,這只是因為祖上血緣太近,導致二人的智力略遜於常人,他們品味不到苦厄,也分辨不出他人話語中的惡意,所以就算被叫傻子也很開心。

但季允不一樣,他聽得懂,也分辨得出來,明白這些人是怎樣的滿懷惡意,踐踏他們的尊嚴。

可這時候的他太瘦弱了,根本無力反抗城裏同輩孩童的欺淩。

每天只能喝些薄粥米湯,又有誰能生得健壯?

就連這都是養父母從牙齒縫裏省下來給他的。

秦顧眼睜睜看著,靈魂游離的狀態讓他什麽也做不到,他只能站在一旁,任由巨大的悲傷席卷過來。

…觸摸不到也沒關系,他想抱一抱季允。

秦顧徑直穿過那些少年,將季允緊緊摟住,明明抹不去,仍固執地一次次替季允擦著掌心的血跡。

“會好起來的,”秦顧撫摸著季允雜亂而幹枯的長發,“小允,會好起來的…”

懷裏的孩子好像聽見了,小小的身子打顫,緩緩伸出手——

停在了秦顧的臉頰上。

毫厘不差。

“你是誰?!”

少男少女的尖叫同時響起,秦顧猛然一驚,他們分明正在看著自己,而季允指尖的溫度也從接觸點傳了過來。

他放低視線,季允掌心的鮮血也染紅了他的指腹。

——他可以觸摸到幻境中的人了!

【錯誤已修正。】

系統的聲音姍姍來遲:

【支線任務:

有罪之人,理當贖罪。

您無權拒絕接取。】

【溫馨提示:

罪有輕重,責罰有度。】

機械音落下的剎那,秦顧俯身湊近幼年季允的耳畔,他耳垂上那一粒小痣生得極精巧,讓季允有些發楞。

秦顧問道:“想不想教訓他們一下?”

青年的吐息噴灑在耳廓,灼燒發燙,或許是這得來不易的溫暖讓季允忘記了警惕,他輕輕“嗯”了一聲。

若能讓這些人長點教訓,從此不再侮辱他的爹娘,就最好不過了。

少男少女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撿起地上半碎的雞蛋,朝秦顧的後腦勺砸去。

雞蛋來自那名領頭的高大少年,他“哼哧哼哧”地叉著腰:“管你是誰,和傻子一起,你也是…”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旋即爆發出一陣尖叫。

那枚雞蛋不知怎的原路折返,竟正中少年自己的腦門!

混著蛋黃的蛋液流淌下來,將衣物沾得黏糊惡心,少年一下被同伴的嘲笑聲包圍,不知所措地瞪著眼睛。

這還沒完,只見那紅衣青年雙指並攏,向上一揚,地上碎裂的蛋殼好像都有了生命,齊刷刷向他們飛來!

這回不只是那領頭的少年,所有取笑過季允的少男少女,都被蛋殼擊中腦門,疼得嗷嗷直叫,頓時四散潰逃。

秦顧收回手,靈力在他指尖熄滅,甚至沒有顯露出顏色來。

機械音說責罰有度,便小懲大誡,讓他們長長記性。

秦顧重新看向季允,季允也正看著他,雙眸一眨不眨,認真極了。

只見小小的孩童雙手交疊,煞有介事地向他行禮,動作笨拙,卻足見真誠:“您是神仙嗎?多謝您施以援手。”

他並無窺探秦顧身份的意思,重點放在了道謝。

秦顧又是一陣心酸,他深知現實中從未有人伸出援手,過路的大人亦對一個孩童的苦難冷眼旁觀,季允便是在這樣的境遇中渾渾噩噩度過了童年。

至少幻境中,他能替季允出一口氣。

【恭喜您完成第一次贖罪,主線任務成功率提示1%。】

且不去管這摳搜的成功率,秦顧苦思冥想,在“雞蛋仙”和“雞蛋精”之間取舍。

然而來不及等到他決斷,眼前的景象就如寒冬飄雪,一陣模糊。

重新清晰時,已是天地倒轉,時過境遷。

他身處一處破落村莊中,右手邊正爆發出激烈的爭吵。

說是爭吵,側耳細聽,更像是其中一方在單向輸出。

“你看看你,學了點仙術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對咱們村裏的事兒指手畫腳了嗎?真是忘恩負義的小白眼狼!”

秦顧蹙眉,只覺這話說得十分刺耳。

有了先前經歷做底,他一刻也沒猶豫,擡腿向聲音來處走去。

一個熟悉卻稍顯青澀的聲音與少年挺拔的身姿一並撞入感官。

少年季允再度陷入包圍圈中,這次,他冷冷看著面前張牙舞爪的村民:“忘恩負義?你們對我,何來的恩,我又何須對你們有義?”

村民們顯然沒想到他態度如此強硬,呆滯片刻,季允卻不等他們回神:“你們說我爹娘得了瘟病死了,…我只是想,見他們最後一面。你們憑什麽攔我?!”

——是這段劇情!

秦顧想起來了,眼中浮現幾許不忍。

季允拜入飲楓閣後不久,清縣瘟疫肆虐,官府不得不棄車保帥,將感染瘟病的百姓驅逐至周邊村莊。

清縣是保住了,但周邊村莊卻遭了殃。

後來瘟疫平息,為了補償村莊的損失,凡有因瘟病去世的,官府皆給予兩吊錢的補償。

而季允也是在此時被告知,他的養父母不幸患病罹難。

但事實上,是村民為了多從官府手上拿些銀子,趁季允養父母熟睡,在二人的茅屋外放了把火,將他們活活燒死後,一並當做感染瘟病報了上去。

只因季允的養父母智力低下,即便他們靠撿柴養活自己,也被當做村中負擔。

所以這些村民根本不敢讓季允去看夫婦二人的屍體。

季允的指尖紅光流轉,他才入門不久,只會一些基礎術法,但對付這些刁民業已足夠。

可仙盟禁止修士對凡人出手,靈息燃起又熄滅,季允目光陰沈地看著他們,像一頭兇狼。

這個眼神秦顧也熟悉,他剛穿書那天,山門前罰跪的季允也是如此看著他。

克制隱忍,強捱恨意。

但這裏是幻境,秦顧不想季允在幻境中還要對殺害父母的仇人如此隱忍。

他三兩步藏在屋舍的陰影裏,本就屋舍密集,又有靈力附體,便是無人能察覺他的存在。

神識散入天地,狂風呼嘯。

在村民眼中,便是天色驟暗,陰風大作如厲鬼哀哀號哭。

熊熊氣焰熄了大半,那看著是村長的男人對季允怒目而視,底氣卻明顯不足:“你!你做了什麽?”

季允道:“我什麽也沒做。”

村民們心虛的模樣逃不過他的眼睛,季允逼近一步:“倒是你們,又在害怕什麽?”

話音落下,秦顧配合地默念咒決,堆積著用於法事的金紙錫箔被風卷集,又倏地散落,如漫天飛雪,其冤昭昭。

做了虧心事的人,最怕鬼來敲門。

“是不是…”已有人兩股戰戰,“他們來索命了?”

村長怒喝,聲音卻止不住發抖:“放你.娘的屁!”

季允何其聰明,他心中早有猜測,再看他們的反應,便確認了七八分,臉色驟然蒼白下來。

他垂在身側的手掌攥緊到骨節都泛白,佩劍指向村長的喉管:“…說!!”

秦顧又是一道咒決落下。

狂舞的金紙無火自燃,這火紅到發亮,團聚在村民身側,像是幽幽鬼火,美麗又詭異。

下一刻,金紙朝他們兜頭而下!

村民們發出淒厲的慘叫,然而金紙卻像刀雨,落在皮膚上便是血肉割裂,若運氣不好一些,骨骼也被切碎。

一時間怒罵求饒不絕於耳,而金紙的雨幕獨獨避開了季允,他一步一步走向癱倒在地的村長:“你把我的爹娘藏在哪裏?他們在哪?”

問這話時,季允的聲音仿佛撕裂,又有隱隱哭腔。

“亂葬崗!在亂葬崗!放過我們吧,我們再也——”

長劍穿透村長的肩膀,村長抽搐著暈了過去。

季允踉蹌地向著亂葬崗走去。

他一眼就看到荒山上那一抹格格不入的鮮紅身影,在青年身前,是一大捧雪白的花,花束之下,新鮮潮濕的泥土堆起淩亂的土丘。

季允的眼眶紅了:“您…是您…”

他察覺到了洶湧的靈力,似乎與他的功法同出一脈,卻千百倍強盛於他;

心中的惶惑不安在看到秦顧的剎那化為無盡的悲痛,最親的親人就在土丘裏,他卻連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秦顧溫柔地將他擁進懷裏:“他們會為你感到驕傲。”

眼淚徹底決堤。

幻境的時間流速於現實無異,於秦顧不過眨眼,對季允卻是數年光陰。

他不再是那個孱弱孩童,卻依舊無力保護珍視之人。

季允埋在闊別多年的恩人懷裏,放聲痛哭。

秦顧憐愛地撫摸著他的脊背,任憑淚水濡濕衣衫。

【恭喜您完成第二次贖罪,主線任務成功率提示1%。】

視野又開始扭曲,時空的變幻迫在眉睫。

與上次不同,季允也察覺到了,他驚恐地抓著秦顧的袖子:“求您別走!…您…別走好不好?”

秦顧很想回答他“好”,眼前的景象卻頃刻潰散。

“如果您一定要離開,我們還會再見嗎?”

伴隨少年季允滿是哀求的詢問,秦顧第三次睜開眼睛。

——他出現在了一個他無比熟悉的地方。

飲楓閣,他的房中。

銅鏡中映照出一個漂亮少年的臉龐,比他穿書時還要再稚嫩幾分。

“少盟主,季允那小子馬上就到。”一個青年修士的聲音響起。

秦顧轉過身,只見對方搓了搓手,臉上滿是討好,除他二人以外,房內還有幾名內門弟子,也是滿臉堆笑。

見他看過來,那名修士立刻道:“您打算如何責罰季允?我等皆願為您效勞。”

腳步聲停在門外,隱約可見一個人抱拳行禮的輪廓。

季允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弟子季允,前來拜見諸位師兄師姐。”

…這是季允被秦如練破格收入內門的第一日。

也是原身對他施加無盡折磨的第一日。

秦顧的呼吸有些困難。

——此刻起,他從施救者,變成了加害者。

“少盟主?”見他久久不語,其餘人有些困惑,“您有何吩咐?”

秦顧當然不可能讓季允進來被□□,張口道:“我身子不適,讓季允回…”

“去”字還沒出口,火自喉管深處灼燒起來,緊接著,又像有無數刀片切割,血腥氣頃刻充斥口腔。

他強忍著劇痛想要把話說話,卻無奈地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旁人還要追問,見秦顧臉色森冷難看,堪堪止住話頭。

秦顧屏蔽他們疑惑的目光,轉過身去。

瞳孔又是一震。

他看見了橫秋劍,悄無聲息地出現,端正地擺在床頭。

這個時期,分明不該有橫秋劍才對。

秦顧走到橫秋劍前,手掌攏住劍柄發力,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

腦中閃過幻境中的經歷,他驀地冷笑出聲。

怪不得支線任務完成時,機械音的用詞是“贖罪”。

原來如此。

他總算明白了,幻境給了他出手襄助的權力,而這改變過去的因果,終將千萬倍報覆在自己身上。

秦顧不是沒有懷疑過,在懲戒那些愚昧村民的時候,他分明收斂了力量,紙幣卻淩厲地折斷了村民的骨骼。

真的是他太憤怒、太心疼,導致出手沒有輕重麽?

眼下的情況讓秦顧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不是。

這是圍繞季允的人生出現的幻境,一切自然都以季允為先。

季允的態度,決定了他們受到的懲罰孰輕孰重。

少男少女言語和肢體的侮辱,季允忍得;

村民殺父戮母之仇,原著中季允礙於仙盟律令,亦咬牙忍得;

所以少男少女只是皮肉之傷,村民則受剔骨之刑。

那麽他呢?

季允對羞辱他、踐踏他的秦顧,是什麽態度?

——答案何其明朗,他是季允入魔後殺的第一人。

碎屍萬段,亦難解恨。

擺在秦顧面前的贖罪道路終於只剩最後一條。

他要贖原身的罪。

唯有一死。

幻境好似能探查他的心意,抽出橫秋劍的過程變得暢通無阻。

秦顧反手執劍,狠狠切向自己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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