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085

關燈
085

時值夏日,二人身上所穿衣服甚薄甚少。

男人後背重重地撞在墻壁上,還未愈合的傷口登時皸裂,殷紅的血自骨肉中洇出。

步瞻正對著姜泠,後背之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說也奇怪,他平日都喜歡穿素衣,今日來藏春宮時,卻穿了一件顏色極重的、玄黑色的衫子。這使得血色滲透,只將後背衣料的顏色染得微暗了些,卻不及一身素色時那血跡的駭人。

汗水自男人的額頭上滲出,徐徐滑至他的鼻梁處。

床榻上,隔著一層極薄的紗,她像一頭受了驚的小鹿,於軟榻之上發著抖。

姜泠努力鎮定著。

可即便她再想如何鎮定,一閉眼,滿腦子都是那漫天的大火,以及房梁墜落時、柳恕行奮不顧身地護住自己的身影。

濃煙嗆鼻。

她眼前是一片血色。

身前的男人站定,繼而又緩緩垂眸、朝著床榻這邊望了過來。不知為何,他的面色看上去比方才還要差勁,整張臉毫無半分血色。姜泠亦是擡起眸子,眼神空洞地與他對視,四目相觸的那一瞬間,似乎某種後怕,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一縮。

步瞻伸出手,似乎想要擡一擡這床簾。

他的指尖泛起一陣青白色。

見姜泠這般,男人的手又僵硬地頓在原地。

她是在害怕他麽?

姜泠也說不上來,這種感覺究竟是不是畏懼。她心中想,自己應當是不怕他的,但面對著步瞻伸出手時,她還是下意識地去抵抗、去防範。

下意識的去躲避與他的接觸。

於無人發覺之處,男人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方才他欲離開長明殿、來到藏春宮時,談釗就在一側叮囑他。太醫說,皇後娘娘身子並無大礙,只是受到了一些驚嚇與刺激,這才暈了過去。娘娘如今的情緒不甚穩定,切不可再刺激皇後娘娘。

“更何況娘娘一直視主上您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如若此時您告訴她柳恕行的真實身份,怕是娘娘會怪罪您如此欺騙她。主上,恕屬下多嘴,您倒不若待過些時日、娘娘情緒穩定下來了,再告訴她先前的一切。”

談釗苦口婆心、與他說這些話時,步瞻方才轉醒。光影疊疊,一寸寸穿過窗牖,輕.薄地在男人蒼白的面頰上落了一層。男人微垂下眼睫,仔細想了想談釗所說的話,還是否定:

“不成。”

如今在姜泠眼裏,柳恕行已經死了,已經被他殺死了。

此時她正是傷心欲絕,悲痛萬分。

如若這時候他不去開口解釋,金善寺那些過往的記憶便會連綿成鋒利的刺,直往她本就破碎不堪的心口紮去。

可是方才,就在這藏春殿中,對方卻說,他根本不及柳恕行的萬分之一。

他骯臟、汙穢、殘忍、無情無義,說出這種話,便是玷汙了她心中的那一份純潔與美好。

他配不上那個名字。

聞言,男人明顯一楞,一瞬之間,似乎有什麽情緒自從他眼底閃過。

寢殿內燃著暖香,霧氣拂來,縈繞於那一層薄薄的素紗之上。因是背上傷口潰爛,步瞻疼痛不止。他咬了咬牙關,“啪嗒”一聲,一滴豆大的汗珠自鼻尖處墜落下來。

他隱忍著痛意,隱忍住情緒。

伸了伸手,想要掀開那一方素簾。

簾帳中的女人“唰”地一下從枕頭下取出一柄匕首。

她的面上皆是防範之意。

“你莫要過來!”

莫過來,莫碰我,不要靠近我。

步瞻,你不要碰我!

眼前忽然多了一方落地的黃銅鏡,鏡面之上,是女人赤.裸的身形。她的手腕處緊緊纏著一根發帶,被人扼住手腕,死死抵在那黃銅鏡之上。

男人龍袍金冠,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

她的眼尾通紅,不知是不是寒風凍得,身上同樣也紅得不成樣子。少女看上去屈辱到了極點,緊咬著顫栗的牙關,一雙眼惡狠狠地盯著他。

“你莫過來,真是惡心!”

他的大手一寸寸拂過那紅白交織之處。

女人仰著頭,拼命抗拒著,淚水自眼尾處滑落、流滿了面頰。即便她如此,男人卻依舊不依不饒,他死死握住少女的下巴,虎口自她的下頜一路滑至那脖頸之處。

“嘭”地一聲,有人將鏡子打破。

她掙脫束縛,利刃幻化成匕首,被她一下從地上撿起來。

“你莫要再碰我。”

一片迷蒙的白霧中,少女以匕首死死抵著自己的脖頸,雙目赤紅,“步瞻,你不要再逼我。”

你不要逼死我。

他忽然感覺呼吸發難。

眼前似乎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將他的口鼻遮掩住,又忽然落入他的脖頸間,連同他的聲息也一道扼住。

——步瞻,你莫碰我,莫逼我。

——你莫要逼死我。

——你……

眼前驟然閃過一道寒光。

姜泠眼看著,面前的男人如同著了魘一般,忽然伸出手攥住面前的帳簾。只聽著這“刺啦”一聲,素帳如同一片白雲般傾瀉而下。

他不知怎麽了,面上看起來竟有些痛苦。

亦……有些嚇人。

姜泠也緊攥著手掌中的匕首,往床榻裏側躲了躲。

她殊不知曉,就在另一邊,男人眼前的光景。

是毒蠱發作了。

他眼前皆是重重幻覺。

步瞻亦知道,如今自己眼前的,是虛擬的假象,而絕非真實。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姜泠”將匕首刺入她的脖頸處。窗外月色瑩白,將偌大的寢殿映照得通明,男人瞳眸間卻是一片混沌,只見這一片令人頭疼欲裂的混沌中,又有什麽寒光閃了一閃。

不要。

他攥緊了手中的簾布。

姜泠眼見著,面前男人的呼吸猛地放急促,他的小臂上青筋爆出,緊接著竟伸出手、朝她撈了一撈。

她的胳膊就這般被對方撈住,連帶著那一把鋒利的匕首橫亙在男人胸膛前。他的掌心很燙,力道也很大。

不要。

他想走出這幻境。

這讓他的理智幾近於崩潰的幻境。

發帶散落了一地,少女的衣帛亦徐徐滑落、墜在那一雙素白的腳踝處。她捏著地上的碎鏡,對準了自己脖頸上的肌膚——

“姜泠。”

他緊攥著女人的胳膊,右手劇烈顫抖起來。

“姜泠!”

住手。

停下。

給我停下!

月光與刀光碰撞,折射出一道極刺目的影。

姜泠從未見過這樣的步瞻。

在她的印象裏,他通常都是清高的、孤冷的、淡漠的,他從不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一丁點兒情緒,那雙漂亮的鳳眸總是萬分矜貴而疏離。

但如今。

她卻瞧見了對方著了魔般的樣子。

他好像瘋了。

右手害了痙攣,將她死死握住,原本死寂的眼神裏忽然露出驚懼之色。他像是困於一場看不到頭的幻境,又像是困在過往的記憶裏,他緊咬著牙關,竟將下唇堪堪咬出鮮血來!!

姜泠的右手被人死死握住。

下一瞬——

她震愕地低下頭,看見對方毫不猶豫,竟握住她的手腕將那匕首往他的胸膛處捅去!

鋒利的匕首刺入肉.身,男人原本混沌的眸光,終於稍微變得清明。

似有光影穿透迷霧,將眼前那赤.裸的身形照得幾分透明。

少女身形縹緲,踉蹌了一下,卻仍未放下手中的“兇器”,一點點割著自己的脖頸。

鮮血從脖頸處噴薄而出,下一刻,濺在姜泠臉上。

她的臉頰上是步瞻溫熱的血。

她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麽。

不等她去擦拭那鮮血,對方又兀地一皺眉頭,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再度朝著自己的胸口處捅去!

他……他在做什麽?!

姜泠滿眼震愕。

刀口每刺入一寸,步瞻身體上的痛意便增加一分,眼前也就清醒一分。

他低低喘息著,試圖將眼前的幻象驅散。

姜泠被他嚇得不敢動彈。

她呆滯地楞在原地,右手更是變得十分僵硬,任由他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腕,第三次對準自己的心口——

這一回,姜泠率先反應過來,用另一只手快速擦了擦臉上的血跡,緊接著攥著刀柄側身。

她本欲往後退。

卻未料到,對方竟徑直跟上來。

他痛苦地閉著眼睛,雙唇微微打著顫,狠狠撞向那刀尖。

迷霧驅散,這一回他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精疲力竭地倒在姜泠身上,胸膛緊緊貼著她、也緊貼著那匕首。

他滿臉煞白,姜泠想不到他會這般,唇色亦白了一白。她想收回手,可對方卻將全部力道盡數壓在她身上,如同一張牢牢的大網將她束縛住,令她根本動彈不得。

步瞻未移開身。

那匕首也沒有從他的身體中脫離出來。

姜泠的手指、小臂,還有臉頰上,盡是斑斑血痕。

她顫抖著眼睫,方一垂眸,恰恰對上男人那一雙昳麗的鳳眸。他的眸底幽深,如今卻帶著幾分脆弱的情緒,連同他的聲息也變得十分脆弱而疲憊。

“不要這樣,”

他倚在她的身上,有氣無力地伸出右手。

“……不要這般懲罰我。”

方才那一番折騰,步瞻的掌心同樣滿是血痕,對方剛一觸碰到她的臉頰,便遺留下一串駭人的血跡。時至如今,男人卻無心去顧及那些殘存的血跡了,只垂著一雙眼,顫抖著聲息,道:

“不要再這樣懲罰我,好不好?”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某種央求。

姜泠並未應聲。

她並不知曉對方是在說什麽,只能察覺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沈默,男人眼底又閃過一寸極淡的情緒。他亦抿了抿唇,緊接著,用帶了些繭的手掌緩緩摩挲過她的臉頰。男人的動作輕柔,目光也十分小心,混不顧自己還未拔出的匕首,也不顧得自己那已然潰爛的傷口。

他的語氣很虛弱。

姜泠眼看著,他的身形一寸寸壓下來,連帶著那脆弱的呼吸聲一同拂面,他的頭發全部散開,如瀑一般披散在身後,男人伸著手,撫摸著她的臉頰,憐惜的目光緩緩落下。

就在剛剛,就只差一刻。

她又要死在他面前了。

男人閉上眼,發出痛苦的一聲喘.息。緊接著他又擡起顫抖的眸光,將臉頰埋於她的脖頸之處。

她身上的味道很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從多年前開始就一直是他的良藥。

但現在,他將臉埋於那脖頸間,全然不是因為自己頭痛,而是真真切切地想抱著她、想與她親近。

想將她的血肉,揉入到自己的骨血裏。

輕輕的鼻息拂於女人脖頸處。

趁著姜泠楞神,步瞻伸出手指,溫柔地將她鬢角邊的碎發別至耳後。

“阿泠——”

他方低啞出聲,卻聽聞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下人驚慌失措地呼喚:

“小殿下,小殿下,皇上如今在裏面,您不能進去——”

“太子殿下——”

眾人根本無法攔住步煜。

“嘭”地一聲,小太子踹開房門,滿身煞氣地朝著寢殿這邊沖過來。

“你放開我母後!”

人未至,聲先出,待步煜看見床榻上的那一片血漬時,先明顯地楞了楞,緊接著咬牙切齒地走上前。

“你放開她——”

他雖還是個孩童,卻常年跟著師父習武,手上的力道比同齡的孩子大上許多。步煜伸出手,將榻上步瞻的身形撥開,男人也未躲著,身形軟綿綿地,往一側一倒。

待將二人分離開後,步煜這才看清楚眼前的場景。

他的身後,跟著急匆匆趕過來的宮人。

見著滿室血痕,左右宮人皆是一駭,更令他們大驚失色的,是主上胸膛處赫然插著的那一柄匕首!

步瞻被太子煜推得倒在一邊,懶懶地掀了掀眼皮,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談釗撥開人群,匆匆換人將皇上護送回宮。

離開藏春宮時,談大人回過頭,鐵青著臉朝榻上的女子道:“娘娘,您這是弒君。罔論您先前與主上有過什麽恩怨,但他總歸是太子殿下的生父,還望您日後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三思而後行。”

步煜冷聲截斷他的話:“莫要拿孤說事,談大人,孤也從來都沒有認過這個父親。”

談釗被步煜說得一噎,又不敢頂嘴,只好硬生生憋著氣,離開藏春宮了。

見眾人離去,小太子面色緩和下來,急忙走到塌邊,牽起女人的手。

“母後。”

他眼底濕漉漉的,一片柔軟,“您的手受傷了。”

聞言,姜泠這才恍然發覺,自己的虎口處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不深不淺的傷痕。

步煜喚來下人,取過來藥。

而後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為母後敷起藥來。

月色傾落,將少年面上照得一片白皙溫柔。姜泠亦無聲坐在榻上,垂眼。

半晌,她低低喚了聲:“煜兒。”

“兒臣在。”

她抿了抿唇,終於將心中一直未道明的話問出來:“你怨母後嗎?”

聞言,少年正塗抹著藥的手微微一滯。

“母後給了兒臣生命,若無母後,兒臣便不會來到這個世上,兒臣又豈敢怨恨母後。”

步煜頓了頓,繼而又道:“雖然旁人都說,是您一意孤行、傷了那個男人,但在兒臣看來,這都只不過是那個涼薄的男人在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贖罪罷了。兒臣只恨我年幼力薄,無法替母後出氣,如若兒臣再——”

不等他說完。

姜泠大驚,趕忙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少年被她捂得一噎,話語盡數被吞入腹中。她左右環顧了好幾圈,確認無人之後,才心有餘悸地將手放下來。

“煜兒,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她的聲音中多了幾分驚惶。

只因姜泠看見了,少年那原本清澈的瞳眸中,多了些本不屬於他這個年齡段的早熟與野心。

步煜悶聲:“兒臣知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