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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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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鐵劍很重,被拖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小皇子的腳步聲亦被這鐵器帶得沈重,他步履微沈,卻十分堅定地朝著長明殿而來。

殿內宮人盡數散去,昏黃的宮燈很暗,將桌案前男人的身形投在身後的墻壁上,落下灰蒙蒙的一層陰影。

步煜稚嫩白皙的下巴上,亦落了一層影。

見他提劍而來,步瞻似乎並不意外,他的臉上甚至沒有過多的反應。桌案前的奏折堆積著,苦澀的湯藥向上騰騰冒著熱氣,遮擋住他幽暗晦澀的一雙眼。

隔著一層霧,兩人對視。

父子倆的眼睛生得極像,同樣是幽深的、狹長的鳳眸,一個滿眼憤懣,另一個卻是雲淡風輕。

長劍鋥亮,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寒冷的光。

太子煜雖然跟著師父習武,但單手舉起一把鐵劍,對他還說還是件困難的事。小皇子正拖著長劍的手緊了緊,兩只手捧著劍柄,搖搖晃晃地將鐵劍舉起來。

長劍鋒利,直指那一襲龍袍之人。

步瞻正坐在龍椅上,見狀,連眼皮都不擡一下,隨手撚起一本奏折,朝小皇子的手腕擲去。

男人的力道並不大,卻也不小,正中對方手筋。

一陣痛意自手腕處襲來,震得他整個手臂俱是一麻,險些將手中劍器丟了。

步煜微驚,著急地握住劍柄,踉蹌了兩步,這才未跌倒。

他調整呼吸,重新舉起劍,對向步瞻。

“你前日,可是去見了我母後?”

他的嗓音裏帶了些孩童稚氣,眼神卻十分堅韌,擡頭望著那男人。

步瞻未答,徑直又抄過一本奏折,砸向他另一只手。

太子的身形晃了晃,咬著牙,將劍柄握住。

可手腕實在是又麻又疼,他努力控著力,仍止不住劍身的顫抖。見狀,坐在龍椅上的男人似乎輕嗤了下,繼續扔了第三本奏折——

“哐當”一聲,小太子終於堅持不住,鐵劍摔落在地,發出沈重的聲響。

長劍震得地面好似一晃。

步煜面色微白,額上已冒出細細密密的汗。

而他那無情無義的父皇,正面不改色地坐在龍椅上,淡聲道:

“這點能耐,如何救的了你母後?”

步煜的眸子兀地一沈。

他咬了咬牙,右手用力攥住左手手腕,拼命抑制著雙手的顫抖。可他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太微弱了,身前之人不過輕飄飄地扔了幾本奏折,便將他身上的力氣打得潰散。

“就憑你這點本事,莫說是再過五年,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你都救不了她。”

身前男人的話輕幽幽的,順著淡淡的旃檀香氣,飄到步煜的耳畔,引得他身形一僵。

不行。

他不能就這樣認輸。

步煜再度攥緊了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下一瞬,他躬下身,艱難地拾起地上長劍。

步瞻緩淡擡眸。

他眼瞧著,面前的孩童咬緊牙關,雙臂打著顫,眼中帶著恨意,將那把劍舉向他。

夜風徐徐,吹不散殿內盤繞著的薄霧。

他的眸光動了動,緊接著執起擱置在一側的筆,“唰”地丟出去。

這一回,小皇子學聰明了些,他知道對方要往自己的手上打,便眼疾手快地一側。毛筆“啪嗒”一聲打在劍刃上,濺起濃黑的墨珠。步煜閉了閉眼,墨水剛好掛在他的眼睫上,順著眼尾,墨痕緩緩向下蜿蜒。

可他著實沒有什麽力氣了。

二人無聲對峙良久,終於,男孩子的雙臂彎了下去。

這一回劍柄磕落在地,竟比上一次發出的聲響還要沈重,太子滿面蒼白,面上亦是一片狼藉。月色湧入窗牖,他眼中眸光劇烈顫抖著,須臾,一直坐在桌案前的男人站起身、朝他走過來。

他的身量高大,走來時,太子煜瘦小的身形籠罩上了一層碩大的影。

男人靴底輕輕叩地,走到太子身前,居高臨下地睨著自己的親生兒子,聲音泛冷:

“連劍都握不住,便要來行刺朕,朕給你請的老師,真是教出來了個莽撞的廢物。”

步煜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對方的靴子踩在劍柄上,

步瞻低下頭。

他的眸極黑,眸底極深,根本讓人無法從中瞧見他的半分情緒。相反的是,身前之人眸光中情緒洶湧,對方恨恨地看著他,眼中的殺意一覽無遺。

步瞻眸光微凝。

這殺意,若幹年前,也曾浮現在他的臉龐上。

那時候他還是個私生子,一個卑賤的、令人感到惡心的私生子。

每當他走到齊府大門,他的生父便會讓人像驅逐野狗般將他亂棍打出去。那時候他還不明白,為什麽都是齊家的孩子,有人錦衣玉食,有人卻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生母病逝那天,京都下起了小雪,他抱著凍得僵硬的母親蜷縮在墻角,一墻之隔,聽到從院墻另一端傳來的歡聲笑語。

其實他的生母也不怎麽愛他。

她生下他,養著他,卻又怨恨他。她將自己所有的不幸,盡數歸結在尚是孩童的步瞻身上。她生了很嚴重的病,要步瞻去齊府求齊老爺,看著他被打得遍體鱗傷,母親並沒有安慰他,反而以一種怨毒的眼神狠狠地剜他的心窩。

他站在床邊,低著頭,母親拿著一根藤條,邊打邊罵他是喪門星。

母親病逝了,這世上獨剩他一個人,支撐步瞻活下去的,唯有這恨意。

他變得自私、卑劣、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為任何人做付出。伴隨他的,只有漫天的恨意,和對權勢病態般癡狂地追隨,終於,他踩著皚皚白骨,站在整座皇城的最頂端,俯瞰著腳下蕓蕓眾生。

他低垂下眼睫,靜靜打量著身前孩童眼底的情緒,須臾,如同灌輸著某種思想,語氣淡漠道:

“你記住,你的母後已經死了。為人君者,當學會無情無欲。”

“倘若我學不會呢?”

小孩子擡起頭,滿眼都是倔強,“倘若我不想與你一樣,做個沒有感情的怪物呢?”

步瞻神色微頓。

稀疏的冷風吹來,將他濃密纖長的眼睫拂得動了一動。男人面上表情未變,他淡淡地掃了地上橫置著的那把鐵劍,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只平淡無波地留下一句:

“再好好練練。”

回到青行宮,已是深夜。

戚卞玉在寢宮內等了太子許久。

步煜自幼沒有母親陪在身側,也不願喊奶娘伴著,故此卞玉時常留在青行宮裏,在太子需要自己的時候靜靜陪伴著他。聽見腳步聲,正守著宮燈的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她從桌案邊站起身,輕聲喚了句:“殿下。”

太子看上去失魂落魄的,不知經歷了什麽。

戚卞玉十分擔心,走上前。

“殿下,您怎麽了?”

步煜低下頭,沈默少時,忽然悶悶道:

“卞玉,你打我吧。”

“什麽?”

戚卞玉不明所以,“太子殿下,您在說什麽?”

“我沒有說胡話,”小皇子擡起臉,道,“目無尊卑,以下犯上者,杖三十,罰跪宗祠。卞玉,我今日目無尊卑、以下犯上,你責罰我罷,被你杖責,我起碼會好受些。”

戚卞玉微驚:“殿下,您……您做什麽了?”

小皇子抿著唇,似乎不願再多說一句話。見狀,她也不好再過問。不過頃刻,步煜便讓人在院子裏準備好了長椅、棍棒之物。他走到長椅之前,面色自若地趴了上去。

“卞玉,來罷。”

“殿下,臣、臣不敢……”

“不要怕,犯錯的是我,不是你。”

戚卞玉接過比她手腕還粗的棍棒,發著抖,嚇得快要哭出來。

“殿下,您到底做了什麽啊!何必要領受如此責罰……您去同皇上說,您是他的皇長子,是大魏的太子殿下,平日裏又從未犯過什麽錯,若是無心之失,皇上定然會網開一面、從輕責罰您……”

她苦口婆心,道。可步煜根本不聽她的勸,他抱緊了身子前的東西,發了令:“打,不要留情。”

對方沒法兒,只好動手。

卞玉雖是一個小姑娘,卻從小伴著太子一起讀書習武,手上力氣也比極大。這一棍棒落下,只聽極沈悶的一聲響,小太子徹底趴了下去,痛苦地噴出一口鮮血。

“殿下——”

太子煜:“卞玉,繼續打,我受得住。”

又是兩下棍棒。

戚卞玉徹底慌了神。

她是跟著殿下一起長大的,最了解太子殿下的秉性。他雖還比自己年幼上兩歲,卻極為懂事,從未做過什麽出格的事。

今天晚上……究竟發生什麽了?

周圍有宮人看著,見狀,亦不敢輕易上前。戚卞玉又打了七下,即便後面幾下故意放了水,可殿下總歸是個孩童,挨了這十棍棒,已是氣息將絕。

她生怕這樣打下去會出事,趕忙停手,眼淚汪汪地道:“殿下,不能再打了,您的身子熬不住的。這剩下二十棍子,臣先給您記著,待日後您養好了身子再打也不遲。”

“您貴為大魏太子,金枝玉葉,可千萬不能出一丁點兒的差錯。”

戚卞玉聲音裏帶著些哭腔,勸說了良久,終於勸得對方擡了擡手,示意她止住。見狀,周圍宮人一擁上前,手忙腳亂地把他擡到床榻上,又趕忙去喊太醫。

小姑娘坐在太子榻前,擦著眼淚。

步煜本來是身上痛,一見她哭,心口處不禁也隱隱泛著疼。他忍痛伸出手,將小姑娘的手指勾住,氣息很輕:“你莫哭了,我沒事的。”

言罷,他頓了頓,轉念間想起一事。

“對了,去傳孤的指令。將近年關,天氣轉寒,讓內務府往各宮多送上一個月的炭量,就從孤的私庫裏扣——記得,定要給每所宮殿都送到,一個都不準落下。”

另一邊,藏春宮。

自從院內的那棵桃花樹被移栽走後,整個庭院又清凈了許多。東風蕭瑟,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還要冷上幾分。就在綠蕪正為今年該怎麽過冬而發愁時,內務府忽然送來了暖炭。

“公公,您確定……並未送錯?”

往年內務府也會送來炭火,但都是些很難燒的粗炭,今日送的,竟是香炭,不止是綠蕪,就連姜泠也有些意外。

公公命人將香炭放下來,對著庭院裏頭笑:“是,奴才並未送錯。”

綠蕪青菊大喜過望,捧著炭筐歡喜地走進屋。一進門,卻見姜泠滿面愁容,坐在桌子邊。

“娘娘,怎麽了。”

綠蕪將炭放下,走過來,“發生了何事?”

聞言,姜泠微微回過神思,抿了抿唇。

就在不久前,她剛聽聞煜兒昨日在長明殿鬧了很大的動靜,似乎還惹惱了步瞻。她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問那宮女,對方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自從被關入藏春宮,她就沒再見過煜兒,在她的印象裏,煜兒還是一歲多孩童的模樣。

姜泠等啊等啊,終於在大年三十這一夜,等來了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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