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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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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生死

翌日卯時三刻, 天剛蒙蒙亮,一行人便重新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或許是因為駙馬重傷,即便是回去請功領賞的路, 幾人的情緒也始終不高,只是沈默著趕路。

衛疏當了一塊名貴的玉佩,好不容易在邊陲小鎮買下一輛寬敞舒適的馬車,以便公主也可以待在馬車上照顧謝洵。

其實元妤儀的偽裝很好, 她看上去情緒相當平靜穩定,毫無破綻, 只是話少了很多, 平日裏問的最多的也不過是“還有幾日。”

他們知道,公主是擔心駙馬的身體。

什麽慶功領賞, 她全不在乎。

一心只盼著回京便好, 等到了京城, 召來禦醫, 駙馬還年輕,定會養好身子安然無恙。

他們已經走了四五日, 這一路還算安穩, 並未碰見那等打家劫舍的賊人, 可駙馬卻並未絲毫要醒過來的征兆。

元妤儀不斷對自己說吉人自有天相, 她手指冰涼, 卻還在給昏睡的謝洵餵藥。

苦澀的藥汁味道在鼻端徘徊,元妤儀先吹了吹熱氣,又用湯匙嘗了一口溫度, 酸麻的濃烈苦味激得她皺緊了秀麗的眉尖。

但她看了眼意識混沌的青年一眼, 還是一鼓作氣喝了苦藥,含在嘴中撬開緊閉的唇渡給他。

在唇齒間傳遞的苦味讓兩個人都蹙眉。

這些日子的每一頓藥, 元妤儀餵不進去,都是靠這種方法讓他喝下的。

更甚至元妤儀對這種苦的感知更加清晰。

少女剛餵完藥,將瓷碗放在了食盒裏,馬車去劇烈晃蕩一下,一支淬毒的羽箭“嗤”的一聲釘在車廂上。

緊接著便是人仰馬翻的打鬥聲,隊伍最前面傳來季濃警告的聲音,“阿妤,別出來!沈清,快去找殿下!”

馬蹄聲和重物落地的悶哼聲此起彼伏。

元妤儀聽到外面的動靜,神色一怔,猜到恐怕是上次行刺未得手的人這次又安排了第二次刺殺,千方百計地趕在他們回京之前滅口。

現在已經出了青州三日,照這樣的速度,抵達上京也只在一兩日的功夫了,難怪幕後黑手著急。

少女很快鎮定下來,神情凜然,迅速從身旁的小匣子裏拿出那把短匕,緊緊地半跪在謝洵身側,大有一副魚死網破的氣勢。

這次跟隨公主等人去上京賑災的人手經過接二連三的刺殺,已經削減許多,這也是為什麽他們匆忙趕回京城。

可是對方的人卻源源不斷似的,盡管安國公府的隨侍皆是以一敵十的好手,卻還是雙拳難敵四手,只能勉力支撐。

季濃被對方的首領用鐵鏈捆住右腕,上面的倒刺立即將她的手腕箍出一道血痕,傳來幾道骨頭碎裂的清脆哢擦聲。

“阿濃!”

衛疏原本守在一邊,此刻卻也顧不得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沖上前想要偷襲對季濃下手的人,卻被那壯漢察覺,一腳踢在心口,踹到樹幹上。

“衛擇衍!”

季濃見狀慌忙伸刀去砍鐵鏈,卻被對面的刺客往後一拉,摔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原本想要去馬車旁邊護著公主的沈清也被幾個黑衣刺客纏住,半步也動彈不得,馬車旁的兩個侍衛先後被人射殺,死前還維持著保護主上的姿態。

兩個黑衣刺客見馬車旁邊再無人保護,立即對視一眼,迅速踏到車轅上,掀開車簾果然見到了這次行動的目的——靖陽公主和重傷昏迷的駙馬。

元妤儀是中宮嫡出的尊貴公主,琴棋書畫皆有涉獵,然大晟傳統如此,世家貴女卻並不通武藝,是以她只能循著記憶中謝洵的動作,持匕首盲目地向前刺去。

不遠處的兩個刺客也同時舉刀,元妤儀閉上雙眼,卻沒有等到預料中的疼痛。

她睜開眼卻只看到一支徑直貫穿兩人胸膛的長槍尖,兩個刺客眼中還帶著驚愕,眼睛瞪得極大,如兩具軟塌塌的抹布向前倒來。

元妤儀猛然想到還昏迷的青年,擔心這兩人倒在馬車裏砸到謝洵,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一推,將他們往後推下馬車。

與兩個刺客落地的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道鏗鏘有力的男聲——

“中軍將軍祁庭在此,誰敢造次!”

不遠處的青年已經下馬,身後跟著兩列身著甲胄的侍衛,他沈聲下令,“繳械投降者不殺,負隅頑抗者,立斬。”

進退都是一個死罷了,原來快要成功的殺手們索性徹底殺紅了眼,與祁庭帶的神武營士兵纏鬥起來。

被封為中軍將軍的祁世子身上的衣裝已經換成了銀甲,他看到不遠處的馬車,快步上前,望著馬車內的少女。

祁庭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元妤儀,如今見到她卻覺得有些陌生,少女原本便纖細的身形瘦了一圈,著素衣,戴銀簪,手上還緊緊地攥著一把匕首。

他走近馬車,輕聲喚道:“阿妤”

元妤儀聽到熟悉的聲音,又親眼見到前來馳援的祁庭,原本僵硬的心臟才重新跳動。

她的聲音縹緲,原本便是勉強支撐的身子徹底癱軟下來,低聲應了句,“祁三,幸好,幸好你來了……”

幸好來的是他,他們這群人屢屢瀕臨絕境,卻終究命不該絕。

說罷她目光留戀地看向對外面的亂境毫無反應的謝洵,動作輕柔地為他掖好被角,又將匕首放回原位。

祁庭順著她的視線去看,原本已至嘴邊的問題也沒有問出口,他已經看到了謝洵。

且這位駙馬的情況……

他是行軍打仗之人,在通州的三年,早已見慣了生死,這樣蒼白灰敗、毫無血色的面容,他只在將死之人臉上見到過。

祁庭心裏閃過一個電光火石般的念頭,他大概明白元妤儀為何疲憊至此了。

可分明他們離京時,元妤儀對謝洵還並未這般上心,甚至帶著他這個局外人都能感知出的陌生與疏離。

祁庭道:“謝洵他……”

元妤儀轉頭看著他,似乎已經明白祁庭想要問什麽,先一步解釋,“駙馬是為了保護我,落下一身傷。”

祁庭聞言心底卻泛不出任何慶幸的情緒。

他喜歡公主不假,可也是真的發自內心敬佩謝洵這個人,在他心底始終記著謝洵反駁江相克扣軍餉的情義,是以他現在的想法也很覆雜。

明知道謝洵倘若就此死了,於他而言便能得到一個陪在阿妤身邊的機會,可是現在眼睜睜看著少女這般神傷的模樣,他又生出一分不忍。

沈默稍頃,祁庭只沈聲道:“我一會遣人快馬回京,從太醫署調兩個禦醫提前去公主府候著。”

元妤儀點頭輕嗯一聲,唇角溢出一抹淡淡的笑,眸光裏卻滿是對謝洵的擔憂。

祁庭放下馬車的布簾,隔絕了車廂內外的情況,從那兩個已經斷氣的刺客身上拔出長槍,親自挑了方才為難季濃的黑衣刺客的手筋。

季濃原本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以後就算恢覆只怕也不會像以往耍槍舞劍那樣靈活。

她正靠在同樣狼狽不堪的衛疏身前,聽見剛才還氣焰囂張的刺客被活活挑筋時的痛苦哀嚎,眉眼才疲憊地彎起。

“表兄,你怎麽才來啊?”季濃眼裏有細碎的水霧,沖他彎了彎唇角。

祁庭蹲下身子撫了撫她沾上灰塵的頭發,歉疚道:“對不起,是哥哥來晚了。”

靖陽公主和謝侍郎前往兗州賑災,他這個新任中軍將便成了景和帝留在朝中所剩不多的力量,也成了江相等人屢屢針對的官員。

祁庭最厭惡這些文武百官之間的明爭暗鬥,偏偏為了陛下的安危,他又不能離開京城。

幸好前段時間同樣前往兗州的鄭侍郎一行人已經順利到達京城,並呈奏了謝洵早已撰寫好的奏折,以及兗州官員們屍位素餐的現狀。

景和帝震怒,江丞相受了牽連,也自顧不暇,以管束子侄不嚴之罪被禁足府中,罰俸三年,江相一黨也安生許多。

野心勃勃的臣子消停了,景和帝也能騰出手來整頓吏治,此外更給祁庭下了道密旨——

中軍將軍祁庭親率神武營接應靖陽公主,也慶幸他出京了,不然恐怕留在京中只能見到元妤儀等人的屍體。

看著眼前故作堅強的表妹,祁庭心中的酸澀更濃烈,自從姨母姨夫去世後,季濃便一直跟在他身邊長大,從十歲出頭的小丫頭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季濃強撐著笑,想去扯扯他的衣袖,可是一動,整個手腕便會泛起鉆心般的疼痛。

她只能裝作沒事人似的晃了晃軟塌塌的右手,“唉呀表兄你看,沒事!”

祁庭垂著頭,他對不起阿妤,也對不起自己的表妹,若是他當初力排眾議率兵跟隨……

可是這世上本就沒有如果。

季濃輕咳兩聲,岔開話題轉移青年的註意力,“表兄你去看殿下了嗎,她和駙馬沒事吧?”

祁庭聞言果然點頭,“他們沒事。”

話音一頓,季濃手腕上血淋淋的傷口刺痛了他的眼,他沈聲道:“我去拿金瘡藥和繃帶。”

等他走後,季濃才倒吸一口涼氣,將方才強撐著擡起的手腕重新放在腿上。

衛疏始終未發一言,現在卻突兀地開口,“你的右手……”

“廢了唄。”季濃仿佛並不在意,眨了眨眼睫,可是眼底藏著的卻是一片悲愴。

似乎不想讓氣氛這麽沈悶,她又略提高尾音反問,“怎麽,你嫌棄我了?!”

衛疏卻埋首在她頸間,有溫熱的液體湧出,落在季濃的衣襟中,灼燙她的皮膚。

“怎麽會,就算你斷胳膊斷腿,殘廢了癡呆了,我衛疏也照顧你一輩子。”

季濃一怔,因尖銳痛意而擰起的眉眼覆又舒展,嘴硬不滿道:“笨蛋,就不能盼我點好”

她原本習慣性地伸右手去擰衛疏的腿,卻被痛意驚醒,後知後覺地想起現在的右手其實已經使不上半分力氣了。

一滴淚順著少女的臉頰流到下頜,消失無蹤。

季濃擡眸望著青年泛紅的桃花眼,喃喃道:“衛擇衍,你還活著,我也活著,其實已經很好了,對不對?”

衛疏與她平視,從前眼中的瀟灑風流已經被另一種沈靜安穩的情緒替代,他溫聲回答,“對。”

生死相隔,才是對有情人最大的折磨。

死去的懷著最後的愛被埋葬,自此消逝在天地間;活著的飽受孤身一人的折磨,從此看見的、聽見的全是他,又全都不是他。

你在黃泉,我在人間;

遠比淩遲更殘酷。

與此同時,元妤儀也小心翼翼地伏在謝洵的耳邊,輕聲同他道:“夫君,我帶你回家,你早點醒過來,好不好?”

謝洵說過的,公主府對他來說就像是真正的家,他們回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元妤儀緊咬著下唇忍著低泣聲,她只希望他能醒過來看她一眼,僅此而已。

不要留她獨自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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