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第二天一早陳渠川把她送回了學校，一切又按部就班，校慶剛過，畢業典禮又來，完了還跟著兩個專業的期末考。程念照常忙到找不著東南西北，偶爾閑下來也會懷疑她和陳渠川究竟算怎麽回事，說不是情侶吧，他如今對她確實很好，說是情侶吧，感覺兩人仍舊是天差地別。

她懷著這樣的小心思一頭紮進了期末考試的洪流中，忙到天昏地暗，直到收到了一條短信說老祖宗病危，發信人是段雙雙。

她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趕去最後一堂專業課考試的路上，中午一點的太陽熾烈而又晃眼，她擡頭看了眼日頭，被晃得睜不開眼，再看了眼咫尺遠的逸夫樓，最終小跑向了校外。

老祖宗今年開了年幾乎就住進了醫院，大家都有心理準備，連時瓔今年也沒走，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但還是誰也沒料到這種事會來得這麽迅速而突然。

她到總院的時候，刺鼻的消毒水味從四面八方而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到手術室前，興許是上次的痛入骨三分，這次所有人都到齊了。陳渠川大概也剛到，汗水浸濕了後背，他看了她一眼，想說些什麽，時瓔卻先一步過來，拍了拍她手，“別擔心。”

但到底一句“別擔心”太過無力，手術室燈滅的時候，小時候無數次在電視劇裏看過的場景再度重演，醫生說抱歉，陳家涵養還在，時瓔說一句多謝與辛苦，爾後所有人好像就地化成了石像。

後來的事情程念記不大清了，她好像提線木偶一般，被人操縱著，化作了一具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送走了這個改變了她一生的老人。

老人到後來看透許多，說後事從簡，但陳家家大業大，前來吊唁的人仍然攔也攔不住，陳渠川和他大哥忙了幾個晝夜，將老人葬在了他唯一的兒子墓旁。

程念在家裏待了幾天，和陳渠川說得先回學校，他情緒很是低落，簡單應聲好。程念也說不出來任何一句勸人的話，她見過他和老人從前的照片，照片上精神矍鑠的老人和旁邊嬰兒肥的小傻子玩著游戲，兩人笑得很是開懷。

她回了學校，第一階段的期末考試結束了，但雙學位的考試還鋪天蓋地，她木然地如考試機器一般考完了最後一堂，然後一反常態地搬回了宿舍。

紀蕓趁著暑假出去實習了，搬回寢室也還是只有她一個人，她過了半個月行屍走肉的生活，外賣盒堆積成山，寢室清潔也沒有做過，甚至連自己也懶得收拾，她時常半夜驚醒，然後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眼淚止不住地留。

為了永生無法再見的人，也為了她自己。

程念那天夜裏接到班長的電話，她接通的時候看了眼日期，已經七月二十了，班長的聲音有些焦急，他問她在哪兒。

程念默了會兒，開始撒謊：“在外地參加夏令營呢。”

班長默了一瞬，“別騙人了，你在哪兒啊？寢室還是小區？我來找你。”

他最後一句話是陳述句，程念楞了一下，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不是，你別來。”

班長堅持，“那明天去游樂場嗎？放松一下。”

程念不去，他堅持，“你別多想，我和周瑤一起，一起玩一天不過分吧？”

程念拗不過他，應下了，掛了電話，從上鋪爬下來，木然地拿了衣服去洗。

七月二十，期末成績按例應該全部出來了，她這次沒像以前一樣急著查成績，為了0.1的績點氣到跳腳或者想給老師燒高香，一門專業課0分的成績，就這麽阻斷了她所有規劃好的未來，三年心血付諸東流，所有努力就這麽成為了一個笑話，她在洗手臺前失控，哭到近乎昏厥。

她第二天起得挺晚，快九點才起床，眼睛有些哭腫了，她強撐著化了個妝，厚厚的粉底與遮瑕也蓋不過，隨意穿了休閑裝和運動鞋出門。

班長和周瑤等在宿舍樓下，是牽著手的，她走近了，笑說恭喜，然後問：“什麽時候的事兒？”

周瑤有些害羞，“天意弄人吧，我不是丟了飯碗麽，就準備出國算了，然後去上托福課的時候遇到了他。他也是啊，年級第一保不了研。”

班長笑著把後半句話接過去，“但現在我們決定先工作幾年，等一下她，然後再去香港念兩年書。”

“是啊，程念姐，有時候天意真的說不好，你別太傷心了。”周瑤小心拽她衣角，“數學專業本來就給分低，說不定保研還沒有考得好呢，要不程念姐考慮考慮出國？”

程念這人的朋友圈長年長草，偶爾轉發一下學生會的活動宣傳就算仁至義盡，自然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沒有人試圖去揭她傷疤，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些漫不經心但卻格外溫暖的話，程念笑笑說“謝謝”。

他們玩了一整天，買了張通票把所有項目挨個玩了個遍，周瑤不管玩什麽都要粘著她，反倒是把班長晾在一邊，偶爾說說悄悄話，說以前太過功利，有些事情做得不大好現在求個原諒，程念笑笑說都過去了，何況她脾氣不大好也有做得不太好的地方。

她花了一整天在在摩天輪下拍照，旋轉木馬上看風景，在過山車上放聲尖叫，晚間累了三人去吃了燒烤，慢悠悠回到學校已經夜裏十一點。周瑤矮他們一級，宿舍和他們不在一個方向，他倆把她送了回去，再轉回他們宿舍園區。

班長一路說些笑話逗她開心，程念不好拂心意強扯著嘴角笑笑，一天下來心情竟然也好上許多。

到宿舍樓下不遠處，程念倏然頓住腳步，班長望過去，笑了笑，“你這次可別還告訴我他是你哥，半夜來找妹妹都被我撞上好幾次了。”

程念笑笑沒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班長腳步轉了個向，“程念，老實說我曾經打過你的主意……不過你哥太嚇人，不敢招惹，回見。”

程念沖他揮揮手說回見，聽他回一句：“別想太多了，得往前看。”

程念“嗯”了聲，掏出關了一天機的手機，有些抱歉地沖陳渠川笑笑，“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打了多少電話？”

陳渠川把人摟進懷裏，沒嫌棄她身上濃烈的燒烤味。

一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程念鼻子有些發酸，為避免情緒失控，她輕輕推開他，把領子往下褪了點，“還咬嗎？我認錯，給你咬。”

陳渠川把頭埋下去，牙齒磕上鎖骨，再次給她蓋了個印，說的卻是“對不起”。

程念忍住痛，開玩笑，“對不起我什麽了？賀琛給你介紹了個小花旦你收下了？”

陳渠川聲音有點低，重覆了一遍，“對不起，只顧著自己難受，沒顧上你。”

他牽了她的手往外走，程念想了想，“住酒店吧，那邊個把月沒人住了，估計不能住。”

陳渠川搖搖頭，“收拾好了。”

他昨晚忙完突然想起程念按安排應該在參加夏令營了，但卻沒和他提過，他存了疑讓小陸查了下她的出行記錄，一無所獲。他今天一早趕過來，到小區沒找著她的人，轉到學校來，恰好見著他們三個說說笑笑出了校門，只好回去收拾了下屋子，順帶等著小陸告訴他到底怎麽回事，等知曉了情況，他晚飯過後就來守株待兔了。

好在這只兔子雖然不怎麽聽話，但還是被他逮著了。

他推了幾天的工作帶程念出去玩了一趟，同她講大道理：“程念，你別這樣，等你再長大些，會覺得這些事都是小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程念在甲板上迎著日頭轉了個圈，最後卻犯了暈，只好扶著欄桿問他：“小川哥，說實話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孩子氣啊，我有時候覺得……我和你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海風吹來，她穿碎花長裙，頭戴一頂遮陽帽，斜斜靠在欄桿上，沖他傻笑，眉目裏卻是掩飾不了的委屈。

他走過去張開她雙手，程念笑，“這是要演泰坦尼克？你跳了我也不跳。”

陳渠川探出手去刮了刮她鼻子，“小沒良心的。”

“誰都是從孩子過來的，學生氣點沒什麽。”他貼在她耳邊，“我喜歡。”

陳渠川回來後帶她到了南郊，說要帶她去見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路上他說起他們曾經是五大人渣，器宇軒昂揮斥方遒敢罵天地，最後天老爺憤怒地降下一聲驚雷，把他們這群二百五劈成了真王八。

他帶她去的是家小四合院，爬山虎爬滿院墻，掩出一篇綠意盎然來。

程念感慨了一下，在迎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這樣一方小院子，惹人艷羨。她在這裏見到那個只存在於旁人話語裏的餘信的弟弟，他坐輪椅上，替她倒了杯茶，“我叫餘炎，五行缺火，隨便取的，和我哥不搭，但真的是親兄弟。”

陳渠川蹲在旁邊替他捏腿，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了金貴的瓷器。程念沒來由地覺得一陣胸悶，餘炎笑笑支了陳渠川去外邊買點水果。

等他出了門，餘炎讓她推他出去轉轉，餘炎話不多，事情說得斷斷續續，但堪堪讓程念拼湊出一整個完整的活生生的他來。

有她知道的，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陳渠川當年的學校和迎大一南一北幾乎要跨越整個迎城，而且專業性強，外人很難打入，她幾乎沒有任何了解。餘炎細細說著，當年陳渠川成績拔尖，對科研也很感興趣，念的其實是碩博連讀，他大學學的是爆破，後來研究生方向轉向低後坐技術。

彼時年少輕狂，他當時要做一個實驗，但報備導師時導師說不符合實驗室標準不同意，他不信邪，反正手頭閑錢多，自己花錢砸了個研究室……再後來，他一意孤行還是啟動了實驗，恰巧實驗做到中後期的時候，有天餘炎去找他，陳渠川說請他喝瓶可樂，可惜，可樂還沒買回來，實驗室出了事故。

再後來，陳渠川碩博連讀的路被迫中斷，拿了個碩士學位草草畢業，家裏將其歸因於錢太多事太少還不學無術，扣了他一大半的零花。但餘炎這邊長期治療與護理開銷巨大，雖然他家裏不缺這點，但陳渠川自己過意不去，和遲雁偶然認識後一拍即合辦了家公司，當時大家冷嘲熱諷，賀琛甚至問他需不需要接濟，但誰也沒想到五人裏最不正經的他竟然真的能做得有模有樣，如今大把大把的錢往他這裏撒換個心安與自我原諒。

只是可惜餘炎這個一身軍旅夢的軍校孩子卻坐上了輪椅，餘信為了替弟弟圓夢投筆從戎。賀琛當時和餘炎關系最好，這些年隱隱壓著怒氣，時不時想對付一下這個沒長腦子的草包，卻又礙於十來年的兄弟情下不了手，反反覆覆許多次，和稀泥好手周向迪從中調和得也很是辛苦，一來二去倒是給了外人明爭暗鬥的假象。

程念聽完沈默了很久，餘炎在看院墻上的爬山虎，程念輕聲問：“他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些，你說了，不怕他生氣嗎？”

餘炎目光順著院墻延伸出去，“他從來沒有帶人來過，肯帶你來，自然就不介意你知道了。”

程念噤聲，好半天才輕聲說：“對不起啊。”

她替他道歉，所有年少不更事都不過是借口而已，到底是他毀了一個年輕男孩子的青春與夢想。

“沒關系。”餘炎扶著扶手想站起來，程念趕緊過去扶住他。

他搭著她的手臂竟然真的繞著小院子走了兩圈，她在他臉上再一次看到了那種生氣與希望，他說：“程念你看，我現在已經能走了，再隔幾年，醫生說劇烈運動可能不行，但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還是可以的。”

程念沒忍住彎了彎眉眼，又聽他說：“程念，我才和你一樣大的年紀，我們還年輕，小川哥經常裝老成說什麽……對，年輕讓我們有一切皆可重來的時間和自我愈合能力。”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還有大把時間。”餘炎沖她笑，又在院子裏走了兩圈。

陳渠川撐開木門，在門口靜靜看了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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