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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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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

除夕的夜是熱鬧的,也是靜謐的,春華將窗戶留出一條縫來,梅花的香氣便迫不及待地夾著凜冽的雪的氣息溜進屋中。

一群人圍坐在暖烘烘的炭火前,這時倒也沒有什麽主仆之分了。秋實一貫負責各種信息傳送,想必不久後也應當回來。

春華歡喜地將包好的餃子放在盤子上,藤月也坐在一邊,手中鼓搗著什麽,不過姑娘有些笨手笨腳,刀槍舞的英姿颯爽,包餃子卻頗有些七竅開了六竅的感覺。

她的鼻尖沾了些許面粉,像只調皮的小貓,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傑作,輕輕“哎”了一聲,最終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將手中那個有些醜陋的餃子擺在角落。

裴映洲在旁邊看著,目光溫柔。姑娘總是這樣,少年老成,仿佛什麽都波瀾不驚又堅韌無比,鮮少見到如此天真爛漫的模樣,仿佛此刻,才能確切地感受到她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天真少女。

郎君的目光無聲,手中的動作卻不停。下一秒,姑娘扭頭過來,像發現什麽新奇玩意兒,看著他的手,驚嘆道:“裴映洲,你包的這是什麽?”

眾人順著藤月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向不茍言笑的裴三公子手上捏了一個小兔子。

可愛的兔子配上他的表情莫名有些滑稽。

郎君將兔子遞給藤月,有些不自在,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給你。”

只有軟糯的兔子和姑娘四目相對。

兔子是很可愛的兔子,人也是很可愛的人。

一旁的聽風沒有想到,自家公子會有這麽一天。仿佛藤月在,他便有了人情冷暖,不再是那個冰冷的裴三公子,是真實鮮活的裴映洲。

他找到了自己的靈魂。

藤月覺得心裏升騰了一股暖意。姑娘話語帶笑,動作卻小心翼翼道:“不想郎君還有這樣的一雙巧手。”

“你還喜歡什麽?”裴映洲開口。

“怎麽,裴三公子是要擺攤去賣泥人嗎?”藤月調侃道。

“也無不可。”郎君面色淡然,話語之間,又捏了只貓兒。

貓兒與兔子並排著呆在屜籠裏,倒也登對。

聽風簡直要嘆為觀止了。

然而這和諧的氛圍很快被匆匆的腳步聲打破,秋實匆匆進來,對藤月道:“小姐,出事了。”

“蘇公子在滿洲遇伏,生死不明。”

裴映洲手上的餃子瞬間沒了型,藤月註意到他聽到這句話時陡然用力的手,郎君面上不顯,但手中的餃子怎麽也包不下去。

藤月索性不顧面粉,執起了裴映洲的手。

“你可知具體發生了什麽?”姑娘問道。

“傳信的人說蘇公子本想埋伏阿爾斯勒殘軍,但是或許被人走漏風聲,才無奈兵敗。後來再去,木石谷已是血流成河,獨獨沒有蘇公子的屍體。”秋實老實說到。

藤月感覺到裴映洲的手握緊了她的,她安撫性地回握,道:“秋實,你先給二哥五哥傳信,他們在尹州,消息比我們精通的多。如今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們不能自亂陣腳。”

蘇望軒突然失蹤,藤月心中不好受,但是更難過的,肯定是裴映洲。木石谷到底發生了什麽,還需要他們查清楚。

對有的人來說,此夜是新的開始,對藤月一行人來說,這註定是一個難捱的夜。

直到第二日,京中終於傳來了消息,魏明帝命安王前去滿洲暫代主帥。這個結果藤月並不意外,昨夜變故突生,他們措手不及,冷靜下來卻知曉,蘇望軒失蹤定不是巧合。

蘇望軒行事謹慎,在沒有完全的把握之前,定不會魯莽出擊,尤其是他在京中還有牽掛,怎麽可能貿然行動。

如此,便是有人想置他於死地。

或者說,不想讓阿爾斯勒殘軍那麽快被剿滅。

可是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藤月也看不清了。

魏明帝近日焦頭爛額,邊關加急的快報幾乎堆成了山。蘇望軒失蹤後,摩多愈發囂張,竟然隱隱還有想要將滿洲收入囊中的意思,幾乎每天都在不斷試探。

但是看情況,蘇望軒應當不在摩多手中,否則他早就迫不及待地前來示威。只是蘇望軒到底去了哪裏、又是否還活著,目前還沒有消息。

不知是不是太過勞累,魏明帝越發覺得心力交瘁,前幾日批折子,竟莫名其妙咳了血。他心中驚駭,連忙暗中找來太醫查看情況,只是太醫也查不出來,都說或許是陛下太過操勞,一時氣急攻心,開的都是維穩的方子。

他恨不得把這些屍位素餐的庸醫通通拉下去賜死,最終只能無可奈何繼續用滋補的藥。只是將身體不適的消息通通封鎖起來,對外只說陛下擔憂朝事,連後宮這幾日都無暇顧及。

過了兩日,身體好些,魏明帝去了賢妃處。

“陛下。”賢妃依舊是溫柔解語的模樣,輕聲說:“臣妾想邀藤月入宮。”

“哦?”魏明帝倒是有些稀奇。賢妃與樊氏一族義絕,如今怎麽會莫名對藤月刮目相看,還多番邀她進宮?他探究的目光掃到美人清澈的眼,聽得賢妃道:“如今阿爾斯勒舊部越發囂張,臣妾想為陛下分憂,多多打探消息,早日讓陛下收服青鸞軍。”

賢妃話語坦蕩,魏明帝知道反正自己是她在宮中唯一的依靠,也就允了。

“不知為何,妾身近日總覺得有些頭暈惡心。”話題叉開,像是有些羞赧,賢妃繼續道:“本想讓太醫查看是不是…誰知是空歡喜一場。”

她隱去了話裏的遐想,魏明帝便也明白了賢妃話中的意思,笑道:“愛妃不必心急,你與朕的日子,還長著呢。”

“臣妾心中奇怪,既不是有孕,為何好好的這般。讓太醫再三查看也找不出原因,臣妾記得…睦景姐姐當初好像也是如此……”似是有些疑惑,賢妃的無心之言讓魏明帝的面容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睦景早逝,是他心中一直難以言說的疼痛,賢妃今日之說,難免讓他生疑。

難道睦景的死,不是因為重病,而是有人蓄意傷害?

欽天監曾說,他與睦景此消彼長,睦景於帝星有礙,所以才遲遲無法病好,因此他對睦景,除了摯愛,心中總是藏著一股莫名的愧疚。

“說來也巧,臣妾最近用的這套白瓷,正是當年欲上供給中宮的那套,內務府一直將它閑置在庫中,臣妾不忍姐姐心愛之物蒙塵,便擅自做主,拿出來用了。仿佛用著這瓷,姐姐也就還在。”賢妃順勢將桌上的白瓷拿起,十分喜愛的模樣,話語卻是止不住的傷感。

當年內務府送來了兩套一模一樣的白瓷,一套睦景皇後用過,便隨著一起下葬,另一套則一直被閑置在內務府庫中。

直到最近才隨著新進的瓷一同被賢妃拿出來重見天日。

這白瓷魏明帝有印象,除夕之夜賢妃一直愛不釋手,就連用膳也是以白瓷盞相盛。

不過一套死物,也沒有規定只能中宮特用,魏明帝也就沒有追究,而是道:“你若喜歡,往後的白瓷,朕讓他們都送來你宮中便是。”

“可惜之後的都沒有姐姐的那套華美。”賢妃輕輕嘆了口氣道:“臣妾沒有姐姐的福氣,沒用幾日,那白瓷上的彩繪竟越來越淡,想是姐姐福澤深厚,才配得上這白瓷煥彩。”

這話倒是引起了魏明帝的註意。

宮中確實常有供瓷,但不曾聽說過瓷器上的花紋還會褪色,想起賢妃莫名其妙頭暈惡心,加上睦景之前的癥狀,魏明帝很難不將兩件事聯系在一起,吩咐內侍道:“去將太醫喚來,再讓內務府找個精通制瓷的人。”

“陛下是懷疑……”賢妃面色驚恐,看見魏明帝陰沈如水的面色,瞬間不吱聲了。

內侍的效率很高,不一會兒內務府便帶著人匆匆進了殿中。

“回陛下,這是釉上彩。雖說燒制出來圖案精美,但不適合作盛裝飲食類的器具。”制瓷的人端詳了半晌,問一旁的賢妃道:“敢問娘娘,這瓷器可是作器物盛裝膳食蒸過?”

“正是。可是有何問題?”賢妃問。

“釉上彩是用彩料在已燒成的瓷器釉面上繪制,然後低溫燒制。”窯工躊躇了半晌,道:“高溫烘烤的時候可能融入食物…如今市面上所用的釉上彩…作入口器物或有劇毒。”

“什麽?”聽及此,賢妃似乎被嚇壞了,忙道:“本宮近來時常覺得頭暈惡心,難道是因為如此?”

魏明帝眼神示意下,太醫連忙誠惶誠恐地去給賢妃診脈,與窯工商量了半天,最終得出肯定的結論。

“只是宮中的東西,向來都是精挑細選取最好的來,怕貴人誤用,都是挑的釉下彩。草民也不知為何會有釉上彩,還讓娘娘做了器物。”窯工道。

聽及此,魏明帝還有什麽不明白,當年睦景很大可能就是死於這釉上彩!她本來就體虛,若是有人刻意為之……

“給朕查!朕倒是要看看,誰膽子大到要在朕眼皮子底下謀害皇後與賢妃!”魏明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氣,敢謀害皇後,以後是不是也要算到自己頭上了!

若不是今日因緣巧合,是不是賢妃不久後也會像睦景一樣因病離世?

未過年初,藤月收到了賢妃的傳召。

去時,賢妃正倚靠在榻上,瞇著眼打量一盞精美的白瓷。

她行完禮,聽見賢妃溫聲道:“阿滿可覺得這瓷有什麽不同?”

“回娘娘,阿滿愚鈍,看不出來不同。”藤月仔細打量了一番,除了覺得那瓷似有些褪色,未察覺出不同。

“這宮中的東西,都是有毒的。”賢妃也沒有責怪她,而是笑的意味深長道:“誰能想到,一套精美的白瓷,能成為殺人的利器呢?”

“娘娘的意思是?”

“睦景皇後死於釉上彩之毒。”賢妃道:“本宮在宮中半生,也算是見識了各種手段,若不是文貴妃告知,差點還是著了那個女人的道。”

“這瓷,是淑貴妃當年派人獻給先皇後的。”

藤月倒也算不上驚訝,只是這宮中的手段,實在是多到讓人防不勝防。

“先皇後愛瓷眾人皆知,只是誰也沒想到會有人在這瓷上做手腳。她為人和善,為中宮時對諸位姐妹也是十分開明。”似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記憶,賢妃自嘲的笑了笑:“大抵好人不長命,她的不設防,卻成了別人刺向自己的武器。”

睦景、劉纖雲和文貴妃,都是宮中的老人了。陛下還是太子時,睦景為正妃,另外兩位為側妃。

睦景與魏明帝少年夫妻,自是兩情相悅,賢妃當時都記得自己作為局外人的羨艷。她也曾幻想有一天她與樊清玄能像魏明帝和睦景皇後一樣,琴瑟和鳴,相濡以沫。

劉纖雲身份貴重,本可以做旁人的正妃,但是她心系魏明帝,甘願以側妃之位入府,當時各方爭奪,魏明帝為了劉家的兵權,最終還是將劉纖雲迎進了府。

賢妃有時候會想,魏明帝知道真相後,會後悔嗎?為了帝王寶座,失去了自己的心愛之人。

應當是不悔的。

他或許愛睦景,但是這份愛與他的皇位相比,顯然不值一提。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為了兵權將劉纖雲納進府中。

而睦景,究竟知不知道劉纖雲對她的威脅呢?或許也是知道的。

只是她選擇了忍讓。

局內人為情而死,局外人以身入局。

何其可悲。

“藤月,郢都,安生不了太久了。”賢妃語氣悵然道:“陛下已經知道,劉纖雲給睦景皇後下毒之事。”

“那…”

“你是想問陛下為何隱忍不發?”賢妃將那白瓷放在旁邊,語帶諷刺道:“你希望你的敵人知道你看穿了他,狗急跳墻麽?陛下一向很有耐心,喜歡一擊必中。之前的事他對太子和皇後已經多有不滿,如今這套瓷盞,便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阿滿謝娘娘解惑。”藤月道。

“罷了,不提這晦氣之事。”賢妃揉了揉太陽穴,說:“本宮此番是想問問你,若是陛下出事,你是站太子,還是安王?”

“娘娘以為何如?”藤月問道。

賢妃是告知過她魏明帝身體虧空之事的,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天竟然來的這麽快。

女子眉眼輕揚,沒有說話,在藤月手中留下了一個“安”字,藤月便知道她的態度了。

“本宮初入宮中,步履維艱,是文貴妃多次施以援手。”賢妃道,“白瓷一事,也是文貴妃告知。本宮知道她幫我或許帶了利用的心思,但是若沒有她,本宮或許也會神不知鬼不覺的死在宮中。”

“不過本宮說過,本宮只忠於自己。”賢妃兀自笑了,道:“只是你與裴映洲,還需謹慎。”

賢妃繼續道:“太子表面和善,實際為人陰狠,難為明主。安王喜歡拋光養晦,奈何母族不顯。”

“若你們想,你們就是他最強大的助力。”

此話已是清楚明朗。

另一邊,蘇府得了消息,上上下下亂成一團。蘇大學士年事已高,聽到蘇望軒失蹤直接暈了過去,蘇嬌嬌咬著嘴唇一言不發,淚卻是止不住的下落。

府中的人也是心有戚戚,若是蘇望軒就這麽被阿爾斯勒俘虜了,連累蘇家怎麽辦?

這個時候,宋蕊初反而成了蘇府的頂梁柱。她強撐著打理好一切,努力回避蘇望軒失蹤的消息。

蘇望軒答應過她的。

他一定不會食言。

她只能這樣催眠自己。

直到蘇大學士悠悠轉醒,看到宋蕊初,混濁的眼露出一絲不忍,嘆聲道:“蕊初,是蘇家對不住你。如今生了這般大的變故,若是明朗真的出了事,我便是老臉不要,也要向聖上求一紙和離書,放你回府。”

“祖父說的這是哪裏話。”宋蕊初神色堅定道:“我既為蘇府的孫媳,成婚不過幾月,豈有和離之理?”

“唉…”蘇大學士道:“如今的局面,若是明朗真的出了事,蘇家定也逃不掉,你還年輕,我不希望你被蘇府連累。”

“祖父,他答應我的,我等他回來。”宋蕊初面色不變,執拗道。

蘇方學拗不過她,只能輕輕地嘆了口氣。自己家這個混小子,旁的不怎麽樣,唯獨這娶妻的眼光,真是獨一份。若是明朗能回來,定要叫他好好彌補。

馬不停蹄地處理好蘇府的事務後,宋蕊初回了尚書府。

怕蘇方學擔憂,她未問滿洲情況,只是自己一介女子,身處後宅,消息並不靈通,到底如何,只能問大哥宋啟元。

宋啟元有些無奈,嘆了口氣道:“明朗在木石谷失蹤,暫且還沒有消息。若滿洲來信,我定然告知於你。”

“好。”宋蕊初聽了這一番形同無用的言論,才知道蘇望軒是真的一點消息也沒有了,她也未哭未鬧,而是道:“如此,我便先回蘇家了。祖父身邊,不能沒有人照料。”

“蕊初,你長大了。”宋啟元看著自己的妹妹如今的模樣,止不住的心疼。曾幾何時,她還是那個任性撒嬌、滿頭金穗的宋大小姐,如今能夠獨當一面,當真有了當家主母的做派。

“蕊初,爹娘的意思是,你盡快和離。”他躊躇了一下,最終無奈道。

作為大哥,他有些後悔同意妹妹與明朗的親事。宋啟元憐惜地看著宋蕊初,道:“你在蘇家,要承受的太多了。”

“他會回來的。”宋蕊初知道宋啟元的好意,但她還是頭也不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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