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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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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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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 剛剛還算輕柔的纏綿小雨逐漸愈演愈烈,雨水猶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天空中傾灑下來。

但即便這磅礴的雨聲仿佛能蓋過一切介質, 葉舒唯還是清楚地聽到了邵允的這句困獸之語。

“為什麽你以前會覺得自己要一輩子被困在這裏?”她這時停下腳步,“為什麽你不能離開?”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黑傘往她那邊傾斜過去:“我不是沒有努力過,我也曾以為離開瓏城很簡單。”

年少時,他一個人勢單力薄,能夠在邵蒙和邵垠整日的壓迫和傷害下勉強保住自己的一條命已是實屬不易。

後來他長大了,慢慢開始培養起自己的能力與資源,也有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雖然他是那麽地想要推翻腐蝕的邵家, 可他也知道、給自己和辛瀾他們一個平穩安全的生活遠比覆仇更重要。

他記得很清楚,他第一回想要帶著辛瀾他們逃離邵家是在他剛成年的那一年。他前前後後精心策劃,提前做了萬全的準備,選在一個邵蒙和邵垠參加應酬的夜晚離開。

可誰知道,車才剛開出去兩個路口, 他就被五六輛車團團圍住。

他永遠也忘記不了,在光線暗淡的路燈下, 邵垠信步朝他走來, 打開他的車門,語氣輕飄飄地對他說:“我親愛的弟弟,你這是要去哪兒旅行嗎?怎麽都不通知我一聲呢?”

……

那晚他自然是沒走成,好在邵垠不知為何那日良心發現,沒有把事兒捅到邵蒙那邊,這事也就算是這麽過去了。

一年後,他再次選了一個邵蒙和邵垠在外地出差的日子離開邵家。

可這一回,收場的場面就不那麽好看了。

他們雖然一路從邵家大宅順利抵達了機場, 但在櫃臺辦理登機手續時,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反覆告訴他們, 他們被拒絕登機。無論他如何交涉,對方都不為所動。

一個小時後,邵蒙和邵垠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邵蒙當場就在所有人的面前給了他一巴掌,然後一路拽著他出了機場。等回到邵家大宅後,邵蒙命他跪在前廳冰涼的地板上,用一條粗如拳頭般的鞭子抽打他的背脊。

辛瀾和雙子哭著跪趴在地上懇求邵蒙,想要代替邵允被責罰,卻被邵垠的人拖到前廳外一頓拳打腳踢,說什麽都不讓他們進去救邵允。

邵垠起先還裝模作樣地和邵眠一起拉著邵蒙、讓他停手別再打邵允,但片刻後,他就松開了手,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我其實是不想說的,但我實在是舍不得這個家裏少了阿允。”

“父親,這其實已經是阿允第二次企圖逃離邵家了。上次是在去年,我上次沒敢告訴您,就是怕您會像今天這樣勃然大怒。但是我真的不明白,我們家那麽好,阿允為什麽總是想著要逃跑呢……”

直到那一刻,邵允才明白過來,去年邵垠將他攔截下來時,為什麽沒有將事情鬧到邵蒙那兒——不是因為邵垠那天心情好大發慈悲,而是因為邵垠太清楚不過,他還會再逃離邵家第二次。

邵垠就是為了讓矛盾在今天爆發到極致、讓他死無葬生之地,才故意在他第一次逃跑時“高擡貴手”。

果不其然,在聽完邵垠說的這些話後,邵蒙更是變得怒不可遏。

他甚至扔下了手中的長鞭,直接掄起旁邊的一把椅子生生砸在了邵允單薄的身體上。

“讓你跑!”邵蒙大吼道,“跑啊!我把你人打廢了,看你還怎麽跑!”

……

那一晚對於邵允而言,其實比噩夢來得更可怕。

邵蒙的毒打和咒罵就像是沒有盡頭一般,無論邵眠怎麽替他求情,那些落在身體上的疼痛都只會變得愈演愈烈。他記得自己被打得失去意識,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又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醒過來,接受新一輪的摧殘。

當他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時,他恍惚間聽到邵蒙那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在耳邊:“雖然我做夢都希望你不是我的兒子,但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所出。你給我聽好了,你既是我的親生血脈,你這輩子就別動想要離開邵家和瓏城的念頭。”

“這世上哪有地方比平靜又優美的瓏城更好?況且,你還身在瓏城歷史最悠久、根基最深、實力也最雄厚、未來更是不可限量的世家大族邵家,你還有什麽不夠滿足的地方?”

“即便我是那麽地厭惡你,我都沒有把你逐出家門,還把你收留在邵家的屋檐下,供養你長大,給你最好的學習和生活環境。難道我的善心就養出了你這麽個吃裏扒外的白眼狼?”

“邵允,我告訴你,就算是你這樣我看不上的棄子,你最後也得死在這個家裏,死在瓏城。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若是再被我發現一次你企圖逃跑,我會把你和你身邊那三個小畜生一起活埋!”

等邵蒙的這些話音落地後,落在他身上的鞭打也終於宣告終止。

他原本就底子極差的身體,在那一晚更是落下了永久的病根。如若不是邵眠深更半夜親自出門替他叫來了瓏城最好的醫生,他很有可能會落下終身殘疾。

那醫生告訴他,他身上因為這一頓毫無人性的鞭打所虧損的氣血和元氣,可能這一輩子都養不回來了。無論他有多麽註意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也永遠都無法像正常人那樣健康強壯。

他沈睡了整整三天,等他醒來後,他看到辛瀾和雙子眼也不眨地圍在他的床邊。他睡了有多久,他們應該就哭了有多久,每個人的眼睛都腫得像核桃。

他對他們說:“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們,也沒能帶你們逃離這個牢籠。”

雙子和辛瀾對視一眼,齊刷刷地說:“三少爺,我們不想離開瓏城了。若是離開瓏城要以你的犧牲為代價,我們寧願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兒。”

他搖了搖頭:“就算我自己逃不走,我也會想辦法把你們送到國外去。”

雙子異口同聲:“我們不想走,我們不想離開這個家。”

辛瀾說:“三少爺,這個家不是指邵家,這裏之所以能夠被稱作為家,是因為有你在我們的身邊。若是我們離開了你,哪怕我們在一個再安全平靜的地方,那個地方也都不能被稱作為是家。”

……

葉舒唯看著面前對她不徐不緩地敘說著這些的男人,心底忽然有些慶幸此刻是一個昏暗的雨夜。如若此刻天光大亮,邵允大概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眶紅得有多麽驚人。

“我曾經做夢都想要逃離那座大宅、逃離這座城市,但在那次之後,我就暫時斷掉了這個念想。”邵允說,“我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我很清楚邵蒙和邵垠會如何傷害到我身邊的人。”

從那次之後,他正式開始了長達將近十年的臥薪嘗膽。

他再也不去想著要離開這個內裏已經腐爛到根的大家族,他還將自己完完全全地塑造成了一個邵蒙、邵垠以及其他人都想要看到的形象——一位無能又孱弱、成天在搗鼓些賠錢玩意兒的邵家棄子。

他讓自己看上去不具備任何威脅性和攻擊性,他讓所有人都以為他身上的血性已經在被邵蒙毒打的那一晚徹底磨光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一天忘記過自己的初衷和願望。

他利用這漫長的時間觀察整個邵家,了解邵蒙和邵垠的一舉一動。他強迫自己每天和這些傷他至深的“血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看到他們的每一刻,都銘記住自己所遭受過的那些侵害。

此時,雨勢漸漸有愈來愈磅礴的跡象,因為將手中的傘完全傾向於葉舒唯,邵允整個人都幾乎被雨淋濕了。她先前專心致志地聽他說話還沒註意,此刻目光一低,趕緊把傘推回到他那邊。

“你自己都說了,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像正常人這樣健康,你還把傘都讓給我!”她急聲道,“我就算在火上來回烤三遍也死不了,你對自己還沒點數!?你才剛退燒,淋這麽多雨是不想活了嗎?”

邵允卻捏著手中的黑傘不為所動,眼見葉舒唯死命將傘往他那推,他索性輕一松手。

“啊——”

隨著葉舒唯的一聲驚呼,那把黑傘借著風雨的慣性飛出去好幾米遠,“砰”地一聲砸落在了地上,他們兩個也瞬時暴露在了這場滂沱大雨中。

沒等她開口斥他,他就已經伸出手重重地將她壓進懷中。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發現,你不僅不排斥下雨,還不排斥不打傘去淋雨。”

在浩瀚的雨幕中,他緊緊地貼在她的耳邊說,“我當時就在想,若是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和你一起不打傘走在雨裏。”

葉舒唯因為這句話怔了怔,她隨著他的話想起他們初遇時的情景,又好氣又好笑地朝他吼回去:“我那是不排斥走在鵝毛小雨裏,不是不打傘在狂風暴雨裏發瘋!”

邵允收緊了抱著她的手臂,竟然還笑出了聲:“你身上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總是能讓我輕而易舉地想要發瘋。”

葉舒唯的白眼差點翻到天上:“那是你自己本性就瘋,還非要賴在我頭上!”

他頓時笑得更開心了。

這場雨,是葉舒唯來到瓏城後,所見識過最大的一場雨。

他們初遇時原本要登場的那場臺風安娜,就像是一位好不容易想起自己需要赴約的客人,挑在這一天的盡頭姍姍來遲。

葉舒唯清楚邵允的身體底子,心急如焚地想要拉他去旁邊的公寓樓下避避雨。可奈何這位大家眼中“溫柔理智”的三少爺今晚瘋勁兒上頭,說什麽都不肯挪動步子,硬生生地抱著她在傾盆大雨裏站了好久,還差點把她這個身堅如鐵的人給淋暈了。

她雖然對此人的“發瘋行為”倍感無語,但其實她在心裏也十分明白他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行為。

除了同她在一起時發自內心的自由與舒適,他其實也是在借著這場大雨釋放心中積攢已久的情緒。

誠如他自己所說,在這將近十年的臥薪嘗膽的過程中,縱使辛瀾、雙子和周煜他們再能夠理解他、幫助他、心疼他的處境,但誰人都不可能比獨自扛著所有痛苦、隱忍、責任與堅持的他自己更能體會其中的不易和重負。

為了不讓身邊的人擔心,他顯然是將所有的情緒都積壓在了自己的心裏。而這種長期內耗之所以沒有完全壓垮他,已經是一個基於他本身超乎想象的韌勁的奇跡。

而現如今,他遇到了她,遇到了一個真正能夠讓他敞開心扉、釋放全部自我的人,他才會做出在常人眼中根本不像他的“發瘋”舉動。

他是如此地信任她,才會將自己身上那些在過去所經受的所有傷疤都一一揭開來、給她看個究竟。他是如此地深愛她,才會明知他們之間那不可能消失的鴻溝,也要選擇靠近她、與她相愛。

今晚,他借著這場暴雨,在她面前將這近十年的難熬都宣洩了出來,並一舉卸下了所有的痛苦。從此以後,他的肩膀都不會再那麽沈重,因為在這世上,有她能夠支持他、寬慰他。

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垂憐這個命運多舛卻又擁有著一顆鋼鐵之心的年輕男人,暴雨竟在不知不覺間完全停止了,連一點細碎的雨珠都沒再出現過。

葉舒唯從邵允的懷抱裏掙脫出來,同他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彼此那副比落湯雞還慘不忍睹的模樣片刻,竟然都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唯唯。”

他輕柔地用手替她將臉上的濕發挽到耳後,“其實在這將近十年的時光裏,我曾設想過很多次,當我推翻了邵家、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到我和我的身邊人時,我將會如何繼續我的人生。”

“我想過離開瓏城,帶辛瀾他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國度;我也想過繼續留在瓏城,搬離邵家大宅,找一處僻靜又無人打擾的地方生活。”

“年少時對於逃離這裏的執念太深,但後來想想,困住我的那座牢籠終究是人而不是城市。所以,走不走其實都是一種選擇。”

葉舒唯靜靜地聽在耳中,忍不住問他:“那你現在,是怎麽想的?”

邵允莞爾一笑。

“在遇到你之後,我只有一個想法。”

他臉上的笑容,就像是雨後最清新的一抹柳色,讓人看過一眼,便再也無法忘懷。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無論在哪裏都可以,因為你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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