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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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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時間如同白駒過隙,轉眼便冰消雪融、冬去春來。

原本灰敗的大地已經冒了些綠意盎然的草尖,嫩芽似乎能掐出水來,春風駘蕩搖動心旌,好一派萬物覆蘇,欣欣向榮的景象。

只是任憑外界四季輪轉、光景交替,酴醾谷仍舊是仲夏的模樣。

日光烘得整個酴醾谷都是暖洋洋,艷麗的花朵大團大團地爛漫著,熏風挾著濃烈的芳馨像是意圖醉倒谷中世界。

天明如懸鏡,偶有舒雲漫卷,鍍一層金光,撒一片陰翳。

尤梨在應懨為她特制的藥水中安安穩穩地睡過了整整一個冬季,隨著春回大地、萬物蘇生醒了過來。

記憶裏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擁有過這樣的好眠了,沒有爾虞我詐的疲乏,沒有噩夢纏身的驚懼,沒有身首異處的擔憂。

她睜開那雙還略微有些渾濁的眸子,惺忪的睡眼四處打量了一番,待緩慢反應過來此刻身在何處,她方才伸展開四肢抻了個懶腰,頓時感覺神清氣爽。

兩三個月未曾活動,尤梨垂首觀察起自己的身體。

屈膝、肘擊……她做了幾個簡單的動作,意外地發現四肢在熬過起初的僵硬後竟然比先前更好使了些。

瓷白肌膚上突兀的灰黑屍斑也淡去許多,現在只留下隱約的痕跡,像是蒙蒙的霧氣。

尤梨望向銅鏡,甚至看到自己的面色透出了健康的紅暈。

如今普通人即使是細看,也絕對不會認為她是個已死之人。

太驚喜了。

尤梨又對著鏡子端詳了一會兒,仿佛看到了生前神采飛揚的自己,令人懷念的臉龐。

欣賞夠了後她輕巧地躍到地面,足底留下小巧的水漬。

更換的衣服早就準備好了,在酴醾谷中,被放置了月餘的衣服仍未落灰,壓邊的銀線依舊色澤明亮。

尤梨不緊不慢地將簡單的服飾一件件套在身上掩蓋住凝脂般的肌膚,倘若有人窺探到這一幕,必定感嘆這莫非是畫中仙走了出來,此景適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

幾聲鳥鳴掠過後尤梨終於將自己整理妥當了,綰發費了她不少時間,因為她想著與應懨久未見面,還是打扮得精致些。

雖是這麽想著,尤梨卻一點也沒有小心翼翼珍惜自己的精心打扮的意思,提起裙擺便小跑著去尋應懨了,途中還驚起了數只黃鸝。

應懨此刻正坐在案前處理著鬼界的奏折。他的一頭烏發纖長柔順,皆束於烏紗掛帽之中,其上還有金蠶絲線精心紋繡的仙鶴圖,邊緣鑲嵌一顆緋紅珠玉,然後帽檐下方覆蓋極細的紅羅線,在他稍顯削長,線條分明的下巴處系成一道結。

案上的文書摞了至少有尤梨半身高,看起來搖搖欲墜,讓人捏一把汗,而這案牘投下的黑影讓長相本就不那麽陽光的應懨看起來更加陰郁了。

他的氣色似乎也欠佳,長睫微微垂下,眼底淤著青灰,唇色也泛蒼白。

與神清氣爽的尤梨是截然不同。

通體黝黑光亮的貓蜷著身子窩在他大腿上,聽見有人進來,警覺地掀開眼皮,瞇起一雙琥珀色的眼,探出腦袋望了望,發現是尤梨後又慢條斯理地枕回爪子上。

應懨聞聲只是拿餘光掃了一眼門口,畢竟他對這腳步聲熟悉得很,盡管今天的聽起來格外歡快,近乎雀躍了,他猜是尤梨睡醒發現身體狀況有所好轉的緣故。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視手邊一大沓奏折於無物,擡眼問道:“醒了,感覺如何?”

尤梨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揉了揉肩膀隨口回答:“挺好的……你給我用的是什麽藥水,效果不錯,回頭我再自己弄點泡泡。”

應懨聽罷扯了下嘴角,覆又垂眸溫吞地收拾好剛批閱完的奏折,將其放在另一邊,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吊死鬼的唾液。”

聽到這個答案的尤梨哽了一下,張口不是閉口也不是。

她不自覺地用掌心摩挲著小臂,忽而覺得自己果真不該多問。

應懨挑了挑眉,他自然是隨口逗她玩的,但他那模樣看起來一本正經,不像是在說謊——

至少在尤梨乍一看不像是說謊,誰知應懨是習慣了忽悠別人給自己找樂子,早就練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誆別人的功夫。

“不過我看你氣色倒是不怎麽樣,”尤梨還是有些在意應懨的反常狀態,她在椅子上撐起腦袋,目光落向他,“我睡著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嗎?”

應懨抿唇,不答。

尤梨又盯著他仔細看了半晌,最終收回視線撇撇嘴,識相地不再多問。

半個時辰後,尤梨已經無聊得快要把燭臺盯穿了。

她虛虛斜眼瞧著依舊忙碌的應懨,又看向陽光明媚的屋外,還是沒坐住,最終選擇起身出去走走。

一來到院裏,迎面就飄來三個紙人,端著嶄新的筆墨紙硯,顯然是要拿給應懨的。

尤梨眼睛倏地一亮。

當紙人們見到尤梨這副神情,登時便想起了當初被她追著丟池塘的悲慘經歷。

它們嚇得直接止住步伐,並飛快地往後退去。

尤梨哪能讓它們跑了,三下五除二便將紙人全部抓,“跑什麽跑?回來,我有問題要問你們。”

紙人們楞了楞,又互相看了看對方。意識到尤梨似乎不是來玩它們的,竟同時感激地眨了下眼,然後重新端好盤子,站作一排。

尤梨見狀滿意地點頭,擡著明眼看就知道是假笑的嘴角:“問你們哦,我睡著這段時間,應懨都去做什麽了?”

紙人們面面相覷,低下了頭,似在思考。

片刻後,一個紙人擡手指著天,另一個紙人指了指應懨所在的屋子,第三個紙人手舞足蹈做出打鬥的動作,場面一度十分熱鬧。

尤梨看明白了——

應懨這是又被天庭找麻煩了,似乎還和他們打了一架,他也因此負傷。

至於為什麽要被找麻煩,大概是因為他先前抓了玥娘吧。

不過天庭肯定也沒撈著什麽好處,這點從應懨如今仍能氣定神閑在酴醾谷批奏折就能看得出來。

既然應懨不想將此事告訴自己,她還是裝作不知道好了。

尤梨如是想著,沒去理會背著她偷偷溜走的紙人。

她又在外頭晃悠了片刻。

直到應懨恰好批完最後一本奏折,她才回到屋內。

只見應懨大手一揮,案上的連篇累牘霎時被他傳送去了鬼界各處。

處理完一切,應懨悠悠起身,不緊不慢地朝外走。除卻那實在有夠蒼白的面色,他看起來真是半點也不像受了傷的樣子,還若有若無地擦過尤梨的身側,撂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走吧。”

“去哪兒?”尤梨摸不著頭腦。

應懨的腳步未停:“先去趟鬼市,處理一點小麻煩,然後回鋪子。”

“啊,還回鋪子幹什麽,現在又沒到開門做生意的時候。”

尤梨暗暗叫道:拜托這位大人,您作為傷者,如今是不是該安分一點,好好呆在酴醾谷養傷啊!

“是沒到時候,只不過,鬼界有部分奏折不小心寄到那去了。”應懨這樣說著。

尤梨聽後,只得點點頭。

行吧,就當陪傷患出門散散心了。

“正巧——我也想去買幾串糖葫蘆吃,順便回去看看清和喜晴那兩丫頭,一個冬天沒見了,她們肯定很想死我了。”提及此,尤梨的腳步不由變得輕快了些。

應懨聞聲回首,望向身後蹦跳著朝前企圖跟上自己步伐的少女。

他的神情看起來並沒有什麽變化,淡漠一如往常,只是看向尤梨的時候,眼底盡是她的雀躍。

出了酴醾谷,沒走幾步入眼便是一片望不著邊際的水域,很難想象群峰連綿間還有這樣大的一個湖泊。

四周巍峨的峰巒隱天蔽日,光線照不到湖面,於是湖水呈現出幽深的黑,薄薄的霧氣浮動在湖面上,更是平添了幾分詭譎,任誰看了都很難不覺得壓抑恐怖。

只是人會驚怖,死人卻不會。

尤梨見了這湖只是犯難,不知道怎麽過去會比較省力。畢竟應懨如今受了傷,不適合動用靈力。

她在碼頭上東瞧瞧、西看看,最終將目光落在了遠處迅速朝這裏逼近的黑點上。

更近了些尤梨方才看清,原來那黑點是一艘渡船,船頭還站著一位船翁。

船翁正有節奏地撐著長桿,操控著渡船飛快駛來。她忍不住道:“我才睡了一個冬天,你就雇到船夫了?”

那正好,也不用他們費心了。

待看清那人時,尤梨更加吃驚——這人的相貌與她聽說過的一個人極其相符,若是自己沒認錯的話,這船翁就是解紅塵。

沒想到那名震西域的解紅塵,死了以後竟被應懨收入麾下,還心甘情願只是當個船翁?

要知道,饒是數年前,在解紅塵還活著的時候,尤梨可沒少聽西域的鬼閑談時說道此人,說他那一手劍法出神入化,一身正氣饒是最厲的惡鬼見了也要忌憚三分。

後來他從西域去往中原,不受禮法束縛,自在逍遙,卻比許多自詡名門正派的人士都要有道德感,只是以劍鋒破一切路障卻不傷人性命,在江湖中口碑很不錯。

只是不知為何,他後來遭人暗算,死在了某個極寒的雪夜。據說那是幾十年裏最大的一場雪,仿佛是天地早已預知了一切,為這位劍客慟哭。

也許是暗中樹敵太多,也許是廟堂之高有人容不得他,解紅塵之死至今還是一樁懸案。總之,他死了以後,許多西域乃至中原的鬼們都為這位大俠好生惋惜。

而此刻,尤梨看著面前這位正將船靠岸的船翁,心中驀地生出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之感。

“喲,先生這是要離開?”解紅塵將船穩穩泊碼頭邊,兩人只一擡腳便可踏上甲板。解紅塵突然笑了起來,嗓音沙啞卻不粗糙,頗有磁性,尤梨聽著很舒服。

——解紅塵對應懨的稱呼是“先生”,酴醾谷中似乎還沒有誰這麽喚應懨,尤梨十分好奇這其中的緣由。

只見應懨什麽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轉而擡腳踏上了船板。

尤梨見他動了身,急忙也跟著走了上去,沒註意到解紅塵覷了自己一眼又迅速收斂了神情。

待到兩人都進了船艙坐下,解紅塵拾起放在一旁魚簍上的蓑帽扣上腦袋。

他生得本就不同於中原人,有著西域獨特的深沈銳利,一頭黃褐色的頭發披散開來,其中有幾條潦草編織的小辮隨意地搭在在肩膀上。

尤梨偏過頭上下打量這聲名赫赫的解紅塵,只一眼便看出那頭發掩蓋下若隱若現的屍斑。

一個呼哨後,解紅塵拎起竹竿一蹬碼頭,渡船便如離弦之箭飛也似的去向岸的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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