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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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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前幾日還是爽朗的天,端的是秋陽杲杲,風淡雲閑。

游人三三兩兩結伴出游,文人騷客還能賣弄兩句“我言秋日勝春朝”。

只是一轉眼到今日,天便驟然陰沈下來,不禁讓人感嘆良辰易逝,也怨懟這季候怪哉。

夜幕未至,本該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已是人際寥寥。

而隱匿在沈郁天色裏的巷尾,棲著一間茶館。

這茶館似乎與送往迎來的城內外諸多茶館沒什麽兩樣,也是販賣些尋常的茶水點心,像龍園勝雪這類頂好的茶葉是見不著的。

但這茶鋪也賣些說不清酒液與水到底誰更多些的家釀,壓低了價格,客人也不會再多說什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情。

因這茶鋪不顯眼,也無甚特色,所以此時顧客也不算太多,一張破落木桌邊圍兩三人,僅坐了數桌。

且這個時辰來到此處的,也多為酒客,有的已經趴在桌上鼾聲連綿了,與店小二歪斜在櫃臺上散漫地撥弄算盤的聲響遙相呼應。每日這些微薄收入是沒必要精細算這麽久的,權為消遣罷了。

甚少有人知道,這小小茶館背後,還另有天地。

倘若來客衣著體面甚至光鮮,不要茶也不飲酒,只找店小二對一句暗語,那百無聊賴的店小二便會收斂了一身的懶散,掀開身後的門簾,客人便進去門裏。

這一塊破布簾,掩住的是一條逼仄昏暗的石板路。

有人提著燈籠在路上候著,每逢有客人從那簾下進來,便領著通過這七彎八拐的小道。曲徑通幽,路的盡頭便是這“茶館”的本來面目——

春庭閣,一家娼館。

娼館開在皇城腳下,“娼”字似乎都可替成“猖狂”的“猖”了,但這“燈下黑”卻自古未變,娼館生意仍舊紅火。

神秘的所在多伴有傳聞,這家娼館也不例外。

據聞有人來此銷魂一夜後,見著家中年輕貌美的發妻都再難提起興致,聽著皇城內名聲最響亮的琵琶女的歌曲也覺著索然無味,這娼館內的人兒之妙可見一斑。

娼館夜夜笙歌,仰仗著高大梧桐木的隱蔽,大紅的燈籠很是張揚。

來此處的人非富即貴,想進這朱紅大門的規矩也多,比如貴客們進門前都必須帶上特質的面具,不能讓旁的人知曉自己的身份。而正是這份隱秘,給了他們極大的樂趣,也能令他們能夠毫無顧忌地放開手腳。

燈籠下,一扇扇雕花的木窗配以紗紙。

屋內曼妙的人影投映在窗上,舉手投足哪怕只是剪影也足夠攝人心魄,更遑論靡靡的樂音透過墻壁的肌理滲到屋外。

妖嬌的一把嗓子,輕易顛倒了來客的魂。

奈何今日的雨勢洶洶,將燈光都驚得暗淡三分。梧桐葉上劈啪作響,少了那份“疏雨滴梧桐”的詩意。

通向樓閣庭院的小徑隱隱約約有一點燈光,燈光晃晃悠悠,越來越清晰,摹出個燈籠的形,有一條娉婷的人影在這燈後,款款走來。

這人來得奇特,不被任何人所指引,卻能信步閑庭到這春庭閣。

她撐著把素色的油紙傘,本就晦暗的燈光更難描出她的模樣,妍媸難辨,但包裹在裁剪得當的衣裙中的窈窕的身姿是模糊不了的。

人走得更近些,招攬來客的姑娘便都挾著帕子半掩姣好的面容吃吃地笑,原是瞧明白了來人分明是女子樣貌,相互交流間言語多是調笑:“喲,何時我們春庭閣也惹來女客了?”

這趁夜色往娼館來的女子,便是尤梨。

她輕輕一笑,不緊不慢地收了傘。

油紙傘斜倚在門廊的柱邊,雨珠猶自沿著傘檐顆顆抖落。

尤梨一手往寬大的袍袖裏探去,半晌摸出個物什遞向那群嬉鬧的姑娘,燈籠下紅得艷麗的唇瓣一張一啟,清脆的聲音便傳入姑娘們的耳朵,帶兩分溫柔卻又不容置疑:“我找你們掌事的。”

眼見蔥白的纖指端著的竟是塊鐫刻著細致花紋與文字的純金腰牌,方才還放浪的姑娘們面面相覷,而後收斂了姿態,做出一副恭敬而溫順的模樣,垂首退至兩側,給尤梨讓出一條路來。

這腰牌昭示女子來頭不小,她們惹不起,身家性命總是要緊的。

見狀尤梨蜷了手掌,那腰牌在她手裏穩當當的轉了一圈,重重落回了袖中。

——這東西,自然是那日來鋪子裏的人給她的。

她微微屈膝道一聲“多謝”,便不再管兩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的竊竊私語,徑直往閣樓裏去了。

堂前擺著兩盆金錢橘,老板娘此刻正在堂內與諸位客人間斡旋。

她環著翡翠鐲子的一雙葇荑一邊執杯,一邊拎著這兒出了名的佳釀,一副笑臉指揮著姑娘們將客人領回各自的房間,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不見疲態,一見便知久經生意場,早已精於此道。

“嗳,這位公子此言差矣,該是初次來此吧?奴家可說分明了,我們春庭閣的女人,你只要一嘗便知她們與外頭那些庸脂俗粉的不同!”

“我們這兒有規矩,一個晚上只能挑一位姑娘,不能貪。奴家敢保證,就只一位,也定能讓你不枉此良宵。”

老板娘釵裙翩躚,轉眼就踱至堂前,正巧與尤梨打了個照面。

待看清楚眼前是一位著玄色裙衫的女子,老板娘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綹青絲,眼尾暈一抹豐腴的胭脂色,眼珠一轉,前傾了身子打量著尤梨:“稀罕吶,這大半夜,一個小姑娘怎麽跑到我這裏的?難道你家大人沒教過你……今日當班的丫頭,該罰。”

尤梨仍舊面色從容,犖犖大端,唇邊甚至漾出一抹笑來。

只見她福身施禮,嗓音捏得一把溫潤如春水,語調卻是不卑不亢:“小女子深夜來此,自然是想要掌事的留我下來。”

這倒是更稀罕了,哪有女子這般讓自己落入風塵?

老板娘不知這姑娘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秀氣的黛眉一挑,打量眼前人的目光又多了幾分認真。須臾,她將酒壺隨手擱在了一旁婢女端著的盤子上,拿起盤中另一側的團扇掩在鼻尖輕搖,晃悠著腰身若有若無地嘆口氣:

“我們這兒,前陣子確實是在尋新姑娘——可惜呀,你來得不巧,如今姑娘家卻是不大緊俏了。”

話音甫定,便有一位帶著半張虎頭面具的醉客舉著杯大聲嚷道:“這小娘子嬌俏可人,合我的口味!老板娘,不如今夜先收了她,陪陪我,良辰不可辜負啊!”

老板娘立刻轉了身子,團扇往醉客的方向虛虛一點,佯嗔道:“瞧瞧這位爺,不知我們做生意的好心!姑娘不好好調|教個十天半個月的,哪兒能個個都伺候得諸位爺心氣兒順!”

醉客大笑,遙遙地敬了老板娘,又一杯酒下肚。

尤梨見狀也沒甚羞慚或是惱怒,出人意料地,只見她輕挪蓮步便往那醉客身邊去,穿過形形色色的姑娘或酒客,扭一把腰似流風回雪,輕薄的衣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與略顯單薄的肩胛骨,我見猶憐又清塵脫俗,卻非給人以高嶺之花,只可遠觀之感。

一顰一笑,動人心弦。

那醉客面具後的眼珠子已是一轉不轉,緊盯著向他靠近的尤梨了,手中的酒杯“叮當”落上木桌時時才回過神來,慌忙輕咳兩聲以掩飾自己的窘態。周遭的幾位客人也是被吸引了視線,故而沒人嘲笑他。

可尤梨倒是不想讓這人輕易如願,欲擒故縱,仿佛還帶著些對先前之事的似怨還嗔,在醉客一步之遙,堪堪聞得見她衣袂帶起的香風的距離,回轉了身子,踩著來時那般勾魂的步伐回到了老板娘的身邊。

她頷首低眉,嬌笑著問老板娘:“您再看看,我這般算不算這兒緊俏的人?”

尤梨再擡眸間似是有意無意,向那醉客飛了個眼風。

老板娘將一切都看在眼內,對尤梨起了興致,饒有趣味地瞧了她片刻,便將團扇半掩了面,咯咯地笑了起來,被逗樂了一般。

恰在這時,一道倩影也翩躚至老板娘的身側,在老板娘耳邊悄聲說了兩句,眼神不自覺地往尤梨身上飄。這位便是方才在門外調笑尤梨的眾姑娘中的一員,想來也是確認了手頭沒有什麽要緊客人便趕緊來通知了。

“原來是上頭那位大人送來的,那倒是有趣了……”老板娘恍然大悟,打量尤梨的目光又帶了幾分探究。她遣走了身邊的姑娘,將團扇放下,示意尤梨隨她往櫃臺那邊去,邊走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尤梨。”這嗓音已不覆甜膩,而更顯端莊了,尤梨恭敬答道。

老板娘點點頭,目光中不乏讚許,轉身往櫃臺後拉開抽屜,摸出把鑰匙塞進尤梨的手裏。她目光帶著些暧昧,讓尤梨不甚舒服:“既然如此,你便留下吧,讓玥娘調|教你幾日再出來見客。”伴隨著話語,老板娘鮮紅的指甲刮過尤梨地掌心,帶起酥酥麻麻的癢。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停頓過後,老板娘收回了手淡淡道:“尤梨姑娘這手心……可真冷啊。”

冷,的確是冷,像是數九寒天的鐵。

而且,老板娘的手也是冷的,死人一樣的冷。

收回手後老板娘又輕輕拍起那把團扇,明明她的手指是那般的冷,卻還要攪動一線線的風。絲帛團扇帶起風還有脂粉與香料的氣息,甚至飄蕩著一些聲響,不可言說的情|欲都藏在這風裏。

不知什麽讓她平白無故多了一些感慨。

突如其來的沈默讓尤梨頓覺不適,娼館裏的人聲鼎沸仿佛霎時遠去了。

她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

只在心裏道,春庭閣,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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