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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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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明燈

巳時三刻, 謝昭寧拎著包袱下樓,堂下冷冷清清,農戶已盡數離去, 只餘他那喬裝的兩伍人馬正圍坐兩桌喝茶。

眾人見他下來,便與管事結了賬, 與他一同出了驛館, 又取了馬匹, 上了官道,打馬疾馳往珙城過去。

入了涼州便是慶陽郡轄區,而入了慶陽最近便是珙城,珙城原乃慶陽門戶,向來富庶,便免不了受戰火侵襲。

前朝末年山戎實力強盛,屢屢侵犯涼州, 曾一度深入打下慶陽郡, 那時領兵的便是慶陽郡王。

那位郡王為人敦厚老實,卻非將才, 不過是前朝無帥可用時, 被趕鴨子上架, 強行推上邊線的皇親國戚。

不多時,謝昭寧一行人便已瞧見一座古舊城門緩緩現身於昏暗天光之下, 以青磚壘就的墻體明顯斑駁坑窪, 透出硝煙熏燎的痕跡;門上正中石匾上刻遒勁“珙城”二字, 匾上垛口上插一面迎風招展的“程”字軍旗;門下甲兵持槍巡守;城前排了幾列長隊,皆是等待入城的百姓。

“下馬。”離城門還有些許距離, 謝昭寧便率先扯了韁繩止住馬勢,長腿一跨跳下馬去, 於身後眾人低聲囑咐道,“咱們此番行蹤暴露不得,並不宜聚在一處行動,便化整為零分批入城吧。”

“入了城內四散開來打聽些許訊息,除去郡主與前朝蹤跡,山戎之事也頗有古怪——涼州軍統帥程淵程老侯爺治軍頗嚴,又怎會容得手下人肆意散播這等謠言?陛下即已疑心涼州有人生了異心,咱們便將此事一並探明。兩個時辰後,北城門外匯合。”

他話音未落,虎賁衛中便有一人出聲疑道:“咱們於此處人生地不熟,又恐怕暗藏兇險,公子一人行動也未免太過冒險了些,左右我等是奉陛下之命護佑公子平安的,不若便著屬下跟著公子吧?”

那人原名齊沖,為虎賁營七品校尉,弱冠年紀,正是意氣風發時候,肩寬背闊、身材頎長,一笑,唇間左右各露一顆虎牙,頗顯神采飛揚。

“那便勞煩齊校尉了。”謝昭寧聞言並無多少意外,似等的便是他這句話,遂平靜溫和一笑,轉身牽了馬便兀自走了。

晉帝懷疑涼州有人起了異心,亦從未曾放心過謝昭寧,他坐上龍椅的半生皆在疑神疑鬼,將身邊之人的情誼與忠心俱算計完了,餘下的只剩寒心。

一眾人隨即在靠近城門處的林間尋了樹木栓了馬,離開之時又拉開些許距離,裝作彼此陌生模樣混入城前人流中,等待分批進城。

如長龍似的隊伍往前緩緩移動,謝昭寧正心道果然如松雪所說,這城門眼下難進得很,他身前倏然有位年輕婦人手上挎著菜籃,側過臉來,恰與身旁同伴不滿抱怨:“這兩日盤查也太慢了些,也不知怎麽回事,出入城門還得查驗木符與過所。”

“嗐,你還不曉得?”那同伴聞言刻意壓低嗓音,謹慎往四周一探,見守衛離得尚遠,便與她交頭接耳道,“傳言程老侯爺突發惡疾是假,原是府裏遇了刺險些傷重不治是真,侯爺正瞞了消息在府裏修養,珙城現在自然草木皆兵。”

“你說真的?“那婦人掩唇輕呼一聲,“這話你從哪裏聽來的?”

“城裏茶樓已傳遍了的,我家那死鬼昨日膽大了些,偷摸往侯府門前去了一趟。好家夥,侯府前後街道皆已封了路,四周守衛裏三層外三層,簡直圍得水洩不通,那架勢,當真可怕極了。”那同伴嘖嘖搖頭嘆道。

“甚麽人幹的知道麽?”那婦人好奇又問。

“這哪裏說得準?”那同伴訕訕一笑,頗有些畏懼得擡眸又往城前巡查守衛身上眺了一眺,方才鬼鬼祟祟又往那婦人耳畔湊過去,悄聲道,“有說姚家幹的,有說山戎幹的,內憂外患,唉……”

那婦人眼瞳一息圓瞪。

謝昭寧:“……”

她二人雖狀似竊竊私語,但嗓音恰巧是謝昭寧與他身後齊沖能聞個一清二楚的音量,這交談來得湊巧又及時,謝昭寧不動聲色往四下裏張望,便見隊中果然三三兩兩湊著不少人正交頭接耳。

霍長歌的確未說實話,謝昭寧一時好氣又好笑,也不知她到底帶了多少人馬入京,只珙城門前便已有堪堪十六七人,再加上慶陽其餘縣城、邊防與山神廟前蹲守的,怕松雪口中青藍二旗加起來足足得有百餘人,更別提中都乃至三輔必還有人馬存餘,中都定還得占大頭,霍長歌手下沒個三四百人才怪。

謝昭寧將計就計側身瞧了齊沖一眼,齊沖也正驚詫於那二人言語內容,見狀傾身,曉得怕是他有話交代。

“事情果然蹊蹺,待會兒入城後,齊校尉便與我往侯府探探情形去——”謝昭寧與他輕聲耳語,話未說完,倏聞一陣雜沓馬蹄聲響正朝他們而來,他話音一斷,與齊沖敏銳轉頭往左瞧去。

眼前原是一片廣袤平原,土地綿延的盡頭,烈日光輝鋪陳之下,竟有一騎似突然從艷陽之中躍出一般。

那馬身負重甲,馱著背上之人跑得飛快,那人後頸領口高高插著一面赤底黑邊的小旗,迎風颯颯飄揚。

“涼州邊防駐軍六品校尉秦瀚,有緊急軍情呈報侯爺,讓路放行!“那人一路嘶聲高喊,奮力拉扯著一副已將近喑啞的疲累嗓音,“邊線軍情緊急,讓路放行!”

那一聲聲似平地驚起響雷,炸得城門前頓時鴉雀無聲,眾人轉頭側眸,待秦瀚再離近些,便能瞧見他頭發淩亂,面龐臟汙,眼底通紅,一身皮甲破敗染血,似是方經一番苦戰。

排隊進城的百姓“呼啦”一聲忙與秦瀚讓開位置,騰開城前空地,卻不料門前持槍守衛聞聲卻是不動,面面相覷間又不約而同探頭瞧著身側著甲的珙城守將。

那守將面色陰沈,瞇眼擡手半空一招,身後隨即竟有士兵偷偷張了弓箭,箭尖寒芒一閃,已遙遙對準馬上秦瀚眉心。

謝昭寧與齊沖不由對視一眼,霎時駭然,顯然俱不解其深意。

謝昭寧一瞬千頭萬緒,憶起適才驛站中松雪所言,便已能猜到些許,現下珙城已被姚家全盤掌控,他們必不會讓秦瀚活著見到程淵。

謝昭寧一手摸進包袱之中,握住藏在衣裳之下的劍柄,還未出手相救,便見秦瀚人還未到城前,已先支撐不住摔下馬去,伏在地上露出插在後背的兩支箭羽與一道劃破衣裳深可見骨的刀傷。

那箭羽色澤棕黑,顯然便是山戎軍中常用制式。

秦瀚兩手十指摳地,仰頭艱難匍匐前行,擡眸恰巧正對謝昭寧方向,雙瞳已然渙散,口唇溢出鮮血,卻仍不住顫抖掙紮低聲道:“跑……跑啊,莫進甚麽城了……涼州軍營嘩變叛主,邊線失守,山戎大軍已攻入慶陽郡內,姚家通敵賣——”

謝昭寧:“?!!”

秦瀚話未說完,兩聲急喘後已然咽氣,雙眼大睜死不瞑目,下巴悶聲磕在地上,背後鮮血不住滲出,在他身下蘊開一片殷紅的水窪。

他音量雖低,驚世一語卻在寂然無聲的城門前尤顯清晰,平地驟然起了風,似是托著他那話尾餘音又往前送了一送,送到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中。

謝昭寧壓住驚駭與失望,不由氣息翻湧,悶咳兩聲,手指緩緩松開緊握著的劍柄,從包袱之中無力撤出,松雪所言已然驗證,與他一同長大的兄弟連珣,竟為了那張皇位著身後母家做出了這般不堪的舉動。

眾人聞言呆楞原地,面面相覷,一時還未反應過來,直到有人悄聲道:“他,他是說邊線告急……?!”

四下裏登時竊竊私語,“嗡嗡”聲驟起,不住有人眼神驚恐踟躕後退,似欲逃離。

那守將見狀面色青白交錯,轉身“啪”一聲重重摑在身後張弓那人臉上,顯是在責備那人未曾及時制止秦瀚,他再擡手一招,身後突然跑出兩名士兵,一左一右將秦瀚屍身粗魯架在肩頭,半拖進了城門,留下地上兩道刺目的長長血印。

“打開城門,”那守將隨即擰眉,低聲又與身側士兵交代道,“將這些人全部趕進城內後,即刻封鎖城門。”

“是!”士兵持槍領命,幾人轉身搬開城前半攔著的木柵欄,其餘人便手拿兵器欲將眾人團團圍困。

艷陽之下,刀刃槍尖之上寒光閃爍,門前眾人正茫然不知所措,見勢又添驚惶與悚然,頓時騷亂不安起來,陡然有人尖聲大喊:“快跑!快跑啊!當兵的要殺人滅口啦!”

“跑啊!”

“快跑啊!”

“……”

隊伍應聲大亂,眾人倏然四散奔逃,謝昭寧與齊沖霎時被人潮裹挾推搡著往前走,謝昭寧趁亂便見身前那婦人與他使了眼色,往一側林間挑了眉梢。

他意會頷首,餘光一瞥,城前一時湧出更多士兵出聲喝止阻攔,又拉了弓箭恫嚇,眾人驚聲尖叫抱頭鼠竄,塵土飛揚。

“放箭!”那守將眼見要攔不住,已是急紅了眼,恨恨高聲下令道,“盡數射殺!!!”

他話音即落,漫天寒芒一瞬落下,隨即有人“啊!”一聲慘叫倒地。

“公子!”混亂之中,謝昭寧手下穿過人潮縫隙與謝昭寧匯合,左右將他護住,有人問道,“咱們現下往哪兒去?”

“去林中取馬!虎賁衛一伍往邊線過去,若是當真瞧見山戎大舉入侵,便不必回轉與我通傳,徑直往中都去,自右扶風一路通報,著周邊縣城做好備戰準備!”周遭喧囂嘈雜,謝昭寧邊趁亂撤離,聽聲辯位避過箭矢,邊抽空與屬下鎮定交代,取了懷中木符遞出去,低聲道,“禁軍一伍拿我木符直入皇城,不論真假,著二皇子與都檢點率先布防!我留下繼續尋找郡主下落。”

“可公子安危——”齊沖聞言立即老話重提,以此為由便要反駁。

“此番事態緊急,若是當如秦瀚校尉所言,中都怕要淪陷,兵貴神速,耽誤不得!齊校尉,我與郡主生死再大,亦大不過山河動蕩,便不勞你費心了。”謝昭寧果決截他話音,側眸冷峭覷他,眼神銳利而威懾,沈聲肅然道,“若情況並非屬實,入夜之前,今晨驛館前匯合,另行商議。”

齊沖行這一路,從未見謝昭寧如此鋒芒畢露神態,原只覺他果然如傳言般脾氣溫善無爭,此時竟不敢與他一雙含威鳳眸對視,眼神些微躲閃。

“是。”他混亂低聲一應,便與其餘人一同領命,趁亂入了林間,尋到各自馬匹,翻身縱馬離去。

*****

謝昭寧甩開眾人,孤身入了林間便轉了方向,循著小路進山往東城門過去,果然中途便見松雪停在一顆參天古樹之下與他行禮,仍著晨起那身素錦外裳。

謝昭寧紆尊與她亦作揖回了禮,方才問道:“涼州大營嘩變、邊線失守、山戎大軍入境,可真?”

“真。”松雪坦白回他,條理而簡潔道,“姚家借故開了邊線,引山戎入境,程侯一脈已被奪權,涼州軍以追敵為由,亦已大舉隨山戎離開邊防。邊線流民四下奔逃,其中便混有前朝遺族,怕不及入夜便要抵達右扶風。”

謝昭寧聞言擰眉喟嘆,只覺連珣野心之大竟用不著霍長歌推他一把,就已魔怔了,遂又道:“山神廟外可有異常?待會兒你們於廟外折騰出些動靜,引人出來探些情況,我尋隙入內探上一探。”

“是。”松雪便引了謝昭寧往茂密林間一處哨崗過去,著他與青字旗暗哨一同埋伏在山神廟外圍。

他們此番離得頗近,透過半人高的草叢,便清晰可見那座背靠山體孑然獨立的山神廟,靜靜立在昏暗天光與呼嘯山風之下。

那廟不大,只似尋常人家兩個院落般大小,一雙廟門破敗腐朽、難以分辨本來顏色,半扇院墻已然坍塌、磚石崩落一地,露出院中黑黢黢又臟兮兮的地面,只單單瞧著確實不大起眼,可誰又能料到其中另有乾坤?

“適才又從廟中撤離三批人馬,約有兩百餘人,男女老少混雜,最末一隊中便有那位前陳公主,且他們連著附近哨崗亦幾乎一並撤走了,餘下只有四崗,分站東西南北方位。”松雪與青字旗哨崗通了消息後,又回轉與謝昭寧仔細交代道,“只仍不見小姐身影。”

“兩日之內,撤出千餘人馬,便是那山神廟後連著村落,容納千人亦不是個小數目,眼下若是老幼亦已撤離,崗哨也銷了去……”謝昭寧伏在林間聞言沈吟,抑制不住內心騰起的焦灼與急躁,直言便道,“怕是前朝已做好破釜沈舟準備,裏面恐傾巢而出,沒甚麽人了。你們將那四名哨崗端了,拷問些許,我這便要進去了。”

“……是!”松雪見他如此果決下令,懵了一瞬,她與這位溫文爾雅的三殿下打過幾回交道,只覺他少年老成得厲害,頗沈得住氣,此番卻莫名雷厲風行,轉念一想卻又明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位也確實該急了,遂一雙圓瞳暗暗含了揶揄又歡快的笑意,轉身離開。

片刻後,松雪回轉,只與謝昭寧言簡意賅道:“殿下,內裏確實沒人,可以進去了。”

她話音未落,便見謝昭寧似迫不及待般,已從包袱之中摸出一柄佩劍與一方木匣來,他垂眸一手端著那木匣,另一手仔細將那匣盒打開,內裏藏著的——居然是霍長歌那條燦金長鞭。

謝昭寧將那長鞭小心取出,妥帖塞入懷中,又將佩劍懸在腰間,方才擡眸應了松雪一聲:“嗯。”

他正與松雪起身退出哨崗位置,餘光一瞥,倏得蹙眉。

“等等,那是甚麽?”謝昭寧突然出聲攔住松雪。

他下意識扶著身側樹木,迅速挺直腰身,擡眸指著山神廟後高聳入雲的山頂。

那山頂上接的一片流雲的一端莫名被染上了濃烈的灰黑色,那灰黑似一捧流動的墨,緩緩淌在流雲間,慢慢擴散開來,卻又不似烏雲模樣。

松雪聞聲頓足,順著他手指方向狐疑探眸,怔了一怔後,與謝昭寧面面相覷一瞬,霎時大驚。

“快走!”謝昭寧急道,“他們放火了!”

*****

謝昭寧匆忙攜劍去往山神廟,松雪便領一支二十人小隊隨他身後跟著,那一隊人馬皆著各式青衣,以青巾半覆了面,男女皆有,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年紀雖說不大,卻各個眸正神清、沈著從容,行動間姿態輕便矯捷,武藝頗為不俗。

那山神廟除卻大殿,左右各得一處柴房與膳廳,殿後原還有兩間廂房。

眾人進了廟中便謹慎行走,三三兩兩各自散去幾間屋內,片刻後,便聞柴房之中有人出聲招呼道:“尋到了機關,在此處!”

謝昭寧與松雪隨即過去,果然便見那柴房裏,挪開了墻角堆疊的柴薪後,有一塊兒石磚原是活的,撬動挪開,即可露出往地下暗處延伸的一段石階。

那入口恰好正夠成年男子一人進出,謝昭寧以濕帕仔細掩住口鼻,吹燃火折子躬身往那入口一繞,見那入口之下還未有濃煙冒出,顯然火勢未曾蔓延過來。

他撩開衣擺便要下去,松雪忙去阻他:“殿下——”

“無妨,總得有人打頭陣。”謝昭寧擡眸溫聲道,“上面留幾人守著,其餘人與我下去,你們想來比我見多識廣,我便不班門弄斧多說甚麽了。”

他如此謙恭態度,哪裏像是皇親貴胄模樣,惹得眾人不由側眸,心生好感,眼瞅著他一語即落,便已循了石階迫不及待兀自下去,眾人隨即跟上。

一段石階後,便是一條黝黑潮濕的甬道,他們舉著火折子正要往前走,倏然便見那坑窪不平的地面上,似是靜靜趴伏著一道熟悉人影。

“……長歌!”謝昭寧一眼認出那人來,舉著火折子霎時驚得魂飛魄散,迅疾朝她奔過去。

他一把扔了火折子,俯身半跪將霍長歌小心扶起托在臂彎之中,見她雙眸緊闔似在昏迷,面上又蒙著一層青灰,駭得下意識屏了呼吸,顫抖著食指去探她鼻息,試探柔聲輕喚,嗓音中明顯透出恐懼與不安:“長歌?”

好在霍長歌鼻息沈而勻,並不似有性命之憂模樣,只甬道內昏暗,謝昭寧拿不準她眼下情形,蹙眉緊促,將她托著膝彎抱起,便果斷往來路折反回去。

他行走間步伐急躁,後背冷汗涔涔,似是擔憂到了極致,眾人在他身後竟跟不住。

“殿——”松雪本想喚謝昭寧一聲,著他停下腳步,讓她與霍長歌探探脈象,可她話未出口,謝昭寧已似一陣風般與她擦肩而過,瞬間飄出老遠距離。

松雪:“……”

“三,三哥哥……”那甬道內到底崎嶇,便是謝昭寧再註意腳下亦不免顛簸,他走出一段,霍長歌突然嗆咳一聲,只嗅到鼻端一縷熟悉桂花清香,便前額往他頸窩親昵擠進去,口齒稍稍含混得輕笑道,“就曉得你會來尋我……”

謝昭寧聞聲頓足,渾身一顫,忙驚喜交集垂眸。

半明半暗中,霍長歌形容狼藉,一頭長發被火繚得長短不一,身上透出濃郁炭火熏燎氣息,她窩在謝昭寧懷中虛眨長睫,強睜一雙靈動杏眸,下意識便笑著安慰他:“你別急——”

她似氣力不足,啞聲斷斷續續輕道:“我沒受傷,只,大火中……走了許久的路,有些渴又……有些累……”

“……嗯。”謝昭寧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沈沈落下,心頭又甜又暖,下意識也笑著凝她,一雙濃墨重彩似的鳳眸中盛滿溫柔與疼惜,嗓音低緩似一陣春風般輕嘆道,“我馬上就帶你上去了。”

他那平平無奇一句話,莫名像是一片羽毛,直直落進霍長歌心裏面,猝不及防輕輕撓了她一把似的,撩得她喉頭微微得癢。

霍長歌遂擡著手指揪住謝昭寧衣領,額角蹭著他脖頸,悶聲輕笑,甜甜回他:“好……”

*****

片刻後,涼州,慶陽郡外的官道上。

天地間一片昏暗,厚重雲層翻滾,不時又“轟隆”一聲雷鳴,卻只不見下雨。

十餘騎人馬身披蓑衣鬥笠,簇擁一輛樸素馬車正快速奔馳,馬蹄聲響雜沓。

馬車搖搖晃晃,內裏驟響一聲:“你說甚麽?姚家控制了邊境涼州軍,同山戎反了,正合軍往中都去?”

謝昭寧車內獨自面對霍長歌,耳根禁不住燒紅,指尖繞了巾帕,俯身與她仔細輕揩兩頰與頸下沾染的煙灰,耐心解釋各方動態,溫聲道:“是,我已命人往京城通報回援,只不知能否趕在大軍抵達前將信兒送到。”

“這籌碼的確夠份量,怪不得……”霍長歌斜倚車窗而坐,手上捧著一杯溫茶不住輕啜,似乎總也解不了渴似的,但精神已恢覆大半。

她聞言恍然,又陡然蹙眉:“可,也不對啊?”

“甚麽?”謝昭寧見她語焉不詳,擡眸反問。

“你——古家與姚家,可有舊怨?”霍長歌探身試探問他,頂著一身狼藉,擡著一張俏臉,鼻尖堪堪抵到謝昭寧下頜前,眨巴一雙清亮杏眸不解道,“那前朝公主原說連珣要我殺了你,方才願達成盟約,可連珣為何要殺你?你這性子萬不會與人結怨,那便只能是——連璋或者古家了?”

謝昭寧:“……”

他手上一頓,霎時凝了呼吸,只沈著一雙鳳眸靜靜看著霍長歌,眼神罕見得透出些許令她驚詫的冰冷恨意來,手指蜷曲成拳慢慢收緊在膝頭,片刻後,方才穩住情緒,低聲緩緩回她道:“是有些仇怨在身,這五年來,我遵母親遺命不與他們計較,只當全然不知那些過往舊事,如今卻反被他們找上門來了。”

霍長歌聞言一怔。

她從未見過謝昭寧如此模樣,放下手中茶盞,不由傾身又朝他靠過去,離他越發得近了,呼吸相聞間,擡手微張了十指包住他置於膝頭緊扣的雙拳。

他情緒藏得雖深,但霍長歌仍敏銳察覺出他恨意之下卻掩著難過。

她微一思忖便道:“五年前?難不成古家一脈雕零,原還與姚家有關?”

“……你總能猜中其中關竅。”謝昭寧些微驚詫,轉瞬又覺理所當然,垂眸凝著被她握住的雙手,耳根又躥起薄紅。

他眼神遲疑而掙紮,終十指緩慢松開,翻轉掌心,雙頰微紅中與霍長歌十指交錯輕輕握在了一起,遵從本心,直白得貪戀那一分來自她的溫暖與寬慰。

“五年前那場舊事,原比你想象中更加覆雜,”他嗓音平緩而冷淡中,又明顯透出些許的厭惡,“我二姐於陛下書房前為前朝的那一跪,將後宮與朝前氏族門閥間多年來隱藏於天光下的權利爭鬥也徹底翻上了臺面,姚家的介入、陛下的推手,還有太子的獨善其身,皆是古家一脈淪亡的幫兇。”

“可,太子亦是元皇後血脈,獨善其身又從何說起?”霍長歌不明疑道。

霍長歌對太子兩世皆知之甚少,他於朝前並無多少建樹,於百姓眼中卻有佛子名聲,與謝昭寧和連璋間又似乎毫無羈絆,不像謝昭寧與連璋平素瞧著雖生硬別扭,卻又糾葛牽絆極深。

謝昭寧長嘆一聲,眼神深幽,聞言不免便要憶起塵封多年的過往,卻是耐心與霍長歌解惑,低聲道:“因太子自幼於山間隱寺之中伶仃長大,不及二哥與母親、小舅間親緣深厚,亦不及二哥穎悟絕倫、敏銳聰慧,於政事一途不過一介庸才,朝前早有誹怨,只陛下力排眾議,方才幫他坐穩太子之位。”

“姚氏便在朝前大肆散播二哥才名,以此加劇太子心中惶恐心魔。太子生怕為親族再次拋棄,被二哥取而代之,失卻手中唯一與之相伴的權柄,餘生只青燈在側。遂二姐出事之後,太子不願失寵於帝前,為順帝意、得帝心,從始至終明哲保身,未曾於帝前進言半句。二哥為人向來剛烈,便因此與他決裂。”

“殊不知,陛下要的便是如此,古氏一族受小舅軍功蔭庇越發茁壯,他早有打壓心思,亦欲收回兵權,姚氏從中作梗,削弱太子母家勢力,原在他看來卻是歪打正著、恰如其分的。”

怪不得,霍長歌驟然憶起她夢中窺見前世之時,牢獄之中,謝昭寧竟會與連璋那般說——

委屈你了,你與太子已決裂這十幾年,卻與我破了例……

“這些舊事,母親心如明鏡,卻已不願再深究,她那時萬念俱灰,說這朝前與後宮,不過是個人吃人的地方,吃了古家的若是姚家便也沒甚稀奇,可偏偏——”謝昭寧欲言又止,話音咬在齒尖一頓,再難說下去,黯然神傷中,唇角竟浮起一抹難堪的苦笑。

——偏偏罪魁禍首乃是自個兒的夫君與長子。

可縱使這話他不說,霍長歌卻也明白了,她松開被他緊扣掌心的雙手,傾身上前撲進他懷中將他緊緊環抱住,臉頰貼在謝昭寧頸側,輕輕拍打他後背,眼眶微微濕潤,心疼得快要滴出血來,呼吸間似能聞見血腥氣息——

原這一切你皆了如指掌,卻裝作一無所知模樣,在那些虛偽的親情中周而覆始得生活,是活得有多疲累……

她也恍然明白,為何前世謝昭寧對她那般得寬容,恐是他已受過太多虛假的對待,見過了太多的虛妄,已慣了這世間對他的不公、慣了忍讓、慣了深陷泥潭而不掙紮亦不反抗。

他與他那位養母一般,非是懦弱的順從,只是對這世間早已心灰意冷,眼前沒了明燈,腳下便沒了前路。

他前世將護著她活下去當作前路,可最終卻是她親手熄了照亮他前路的那盞燈,叫他如何也再走不下去……

這世上最殘忍之事,其一莫過於曾經擁有,如今卻已失去;其二便是己身無罪,卻有重罰——而謝昭寧,二者皆占。

霍長歌背對謝昭寧,鼻頭酸澀,眼眶通紅,眼淚忍不住便要掉下來,寸心如割又懊悔難當,胸口上下起伏,咬緊了唇角方才阻住險些洩出喉頭的哽咽。

“……既然太子亦非明君,那三哥哥是想要連璋登基為帝麽?”霍長歌抑住情緒,靜過片刻,方才在他耳畔悶聲道,曉得他翻出舊事也必不會好受,故作酸溜溜的語氣想逗他,隱隱含著些不易察覺的鼻音,“你信他?就曉得你與他面不和心和,對他比對我好多了,還總明著暗著誇他品行高潔,你也從沒誇過我。”

“沒有,我——”謝昭寧被她猝不及防一撲一抱,一腔悶苦陡然便被沖散了些,他頸上泛起微紅,眼神游移中,正僵硬著雙臂將她一點一點環進懷中央,聞言一頓,面上感懷神色霎時散了一半,生怕她誤解似的,垂眸便匆忙要反駁。

“我不信他,只信你,”霍長歌見他竟將玩笑話當了真,枕在他肩頭擡眸抿唇笑得揶揄,頰邊一對嬌俏梨渦若隱若現,卻是截了他話音柔軟而堅定地道,“可三哥哥你若信他,我便信他了。”

這非僅僅是信任,而是托命,謝昭寧怔怔望著懷中霍長歌微微側身躺他胸前,坦露一副全然信賴的姿態,呼吸剎那凝住,胸口又熱又脹似要裂開般,竟不可置信得手指微微發著抖。

他在那紅墻青瓦中祈求了小半生的東西,終被她笑著捧到了他面前,似捧著一盞點亮他餘生前路的明燈,他眼眶驟然通紅,俯身便將她死死抱進了懷中。

“長歌——”謝昭寧嗓音微微哽咽,想與她道聲謝,話到嘴邊,又覺這聲謝的份量太輕太輕,張口結舌中,只恨自己越發口拙,便抱著霍長歌,在她耳畔窘迫而又急切得輕嘆,喘-息些微混亂,心如擂鼓,卻半晌只憋出一句顫顫巍巍的,“霍長歌,我想與你說的話,你能聽到嗎?”

霍長歌窩在他胸前,被他兩臂箍得身上隱隱得疼,聞言輕笑一聲,靜靜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嗯。”

她說:“聽到了。”

謝昭寧悶在她頸側,眼底禁不住便晃出淚光來。

車內一時無限溫情,車外狂風一瞬平息,盤踞天際半日的厚重雲層緩緩散去,天光漸漸又亮起來,露出樹梢間正在西沈的斜陽。

落日熔金,那景色美不勝收,似是太陽寫給夜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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